第六十一章 力挽危局可射日(七)
二十日後的魏忠賢,對沈重動向疑慮重重,二十日前的福清縣後葉村,卻目睹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葉向高祖籍後葉村,后舉家遷往縣城,當葉向高二次辭相后,因愛鄉村淳樸,並堅持葉落歸根,便又回到了後葉村安度晚年。自辭官歸隱后,葉向高便悠悠度日,時而在福廬山「石隱山房」避世,時而在後葉村與家人共享天倫。
後葉村本是尋常鄉村,以葉姓為主,因為出了個兩執中樞的葉首輔,便成為福建乃至整個南方的盛地。閣老好友輪番來訪,首輔子弟陸續拜見,葉氏宗親時時請安,福建地方定期慰問。雖然沒有文官落轎、武將下馬的鐵律,可是在一輪輪熱情儒雅、恭敬小心的風氣中,後葉村已經習慣了居高臨下的心態,誰讓村裡出了個葉向高呢。
這一日清晨,後葉村如同往常一般,洗漱過後用罷早飯,便三三兩兩向葉家聚集。老人自去尋閣老講古,男人請安之後便自去忙碌,女人拜見葉夫人後便開始家長里短,孩子叩頭已畢便赴私塾進學。而在這個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早晨,人群剛剛在葉家陸續聚集,便聽到了萬馬奔騰、千軍呼喝的殺聲。
後葉村驚慌四起,人群擁擠在葉家內外,一齊目瞪口呆看著遠方,望著數千匹戰馬奔流而來,兩千鐵甲殺氣騰騰,前軍二桿烈烈戰旗,正是「沈東海」、「定邊軍」。
鐵流滾滾,如江河澎湃,一至村口便散成幾股激流。一邊左右繞行包圍。一邊直入後葉村。中軍一入村中。便立即分成十幾支,或是控制出入,或是佔據路口,或是隔絕通道,最後兩支鐵騎更是奔至近前,飛揚跋扈地將堂堂閣老居所,圍了個水泄不通。未等後葉村反應過來,葉家人還不及上前盤問。幾十豪勇便居中守護著兩人,來到了葉向高的家門。
兩人翻身下馬,儒雅老者苦笑低罵,奪目青年趾高氣揚,在幾百雙憤怒、惶恐的目光下,昂然而近,嚇得眾人慾退無路、擁擠混亂。
終於,葉家人出面了,一個中年文人擠出人群,身後還跟著一個孩童。彬彬有禮上前,朝二人拱手笑道:「吾乃葉成經。這是小犬學勤,請教二位台甫?」
袁可立點頭笑道:「可是閣老二子?老夫袁可立,字禮卿。」
葉成經愕然問道:「可是天子帝師,太子少保,曾巡撫登萊的袁大人?」
袁可立笑道:「慚愧,正是老朽。」
葉成經連忙後退,整衣躬身施禮,揚聲說道:「禮卿先生,請受晚輩一拜!」
袁可立連忙上前扶起,含笑謙虛說道:「無須如此,不過是個罷了官的糟老頭,哪受得了如此大禮。」
葉成經恭敬笑道:「聽家父談及國事,每每對先生十分推重,不僅學問高深教諭天子,而且知兵事懂謀略,巡撫登萊任內,整軍備戰,布局遼東,攻略遼右,反攻遼南,下馬可撫民,上馬可治軍,實是吾輩楷模。」
兩人寒暄已畢,知道來人是袁可立,葉成經雖然對兇惡的鐵騎疑惑,卻先放下一半的心事,便朝氣度萬千、風度翩翩的沈重望去,嘴裡熱情笑道:「卻不知這一位人傑,又是當世哪一位大才?」
沈重卻不理睬,反而蹲下身子,無禮地一把拉過葉學勤,咂嘴咋舌壞笑道:「你是葉向高的孫子,我怎麼瞅著不像,是不是葉家抱錯了?」
葉成經聞聽,氣往上頂不住咳嗽,袁可立苦笑著搖頭,葉學勤卻昂然怒道:「爾太無禮,胡說八道!」
沈重笑道:「葉向高長得難看,你卻如此俊秀,若真是他的後人,想必也是女子。實話實說,是不是女扮男裝?」
葉學勤怒道:「吾乃男兒,爾竟敢辱我!」
沈重哈哈一笑,搖頭說道:「我就是不信,你說自己是男兒,可有什麼證據?有本事脫下衣服,讓我檢驗一番!」
葉成經見此人無力,而且語出不遜、污言穢語,剛要發怒斥責,便聽見身後傳來父親哈哈大笑聲:「老夫當是誰,原來是袁禮卿和沈東海。臭小子,若是對老夫不忿,自可尋老夫報仇,難為老夫的孫輩,算什麼本事?」
沈重聽見葉向高的聲音,便哈哈一笑,從懷裡掏出一串南珠,隨手塞進葉學勤的手中,對葉成經拱手笑道:「令尊每每算計我,吾便拿令郎開開玩笑,還望勿要見怪,這珠串便算賠禮了。」
說完,沈重拍了拍葉學勤的頭,嘻嘻笑道:「小子,珠串日後給你媳婦玩,後面還有南洋的珊瑚海貝,算是給你的見面禮。」
葉學勤傻傻地捧著南珠,對沈重驚呼道:「你就是沈東海,定邊軍的沈東海,戰遼東平齊魯下南洋的沈東海?吾聽祖父說過你,說你是本朝第一名將,連遼東的建奴都怕你。」
沈重哈哈笑道:「這馬屁拍得好,比你祖父口若蜜劍強,石頭,牽匹馬過來,獎給這位說實話的小君子。」
無視葉學勤欣喜,葉成經連忙攔道:「東海,他還是孩子,這禮太重了,萬萬不可啊。」
此時後葉村閃開通路,葉向高施施然走了過來,瞧見兒子正和沈重客氣,便哈哈笑道:「老二,沈東海稱霸南洋,富可敵國,些許東西,他送得起,咱就接得起。儘管收下,順便替你兄長一塊收了,千萬別便宜了這小子。」
葉向高說完,也不理沈重,熱情地拉住袁可立便往家裡走去。
沈重也不介意,在不好意思的葉成經邀請下,一邊負手而進,一邊哈哈笑道:「葉兄守禮,不肖葉老,所以我說你肯定不是他親生的。」
後葉村的百姓開始散去,一邊躲躲閃閃,一邊交頭接耳,躲著的是凶神惡煞的定邊軍,談論的當然是趾高氣揚、絕代風采的沈東海。
等葉向高領著二人落座,葉向高便吩咐送上香茶,朝沈重笑道:「你小子發家,靠的便是小說和清茶,也算是茶道中人。如今東海的湯江龍井八絕,賺足了天下的銀子,不妨嘗嘗我福建的特產普洱茶。」
沈重瞧著飄著薑片的紅湯,搖頭笑道:「龍井八絕,還是龍井,上中下品,皆是茶葉,不過是糊弄世人罷了。」
葉向高哈哈笑道:「東海一語,隱有禪機啊。」
沈重笑道:「內閣雖是中樞,閣老可是宰相?何謂閹黨,何謂東林,閣老到底是哪一派?」
葉向高笑道:「八絕皆是名頭,實際還是龍井,品級皆是虛頭,不過是利小利大。」
沈重笑道:「所以您才辭官讓位,並鼓動東林投靠台灣,便是欲挑撥我和魏忠賢對立,目的卻是南方。」
葉向高點頭笑道:「所以你才揮師海外,順水推舟接納東林,如今又北上京師和魏忠賢翻臉,目的正是殖民。」
兩人哈哈大笑,袁可立愕然問道:「你們此話太深,卻讓老夫聽得懵懵懂懂。」
沈重鄙夷地瞧著袁可立,忽然冷笑道:「禮卿先生,您和南思守裝神弄鬼,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保守壓制,一個開明暗助,一肚子陰謀詭計,滿腸子算計謀划,到底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袁可立苦笑道:「你早看出來了?」
沈重壞笑道:「東林中人,善戰朝堂者多不勝數,若說知曉國事、懂得兵略,卻唯有南思守和袁禮卿二人,當然還有這個老奸巨猾的首輔,連孫稚繩都排不上。」
袁可立苦笑道:「多謝東海讚譽。」
沈重笑道:「孫稚繩連定邊軍都不要,豈會看上毛文龍的東江軍,即便有所圖謀,也不過是為牽制建州經營寧錦罷了。你為何用孫稚繩的名義,先找我要了東江軍,又為此遠赴台灣半年多,不僅指揮攻略諸國,而且深入台灣呂宋訪查軍力民生。」
見袁可立低頭慚愧,沈重笑道:「還有南老頭,先是故意自大,然後勾著我老泰山到了台灣,又故意激我遠赴澎湖參戰,不僅甘心讓出指揮權,此後還徹底拜服,一心助我開海。等先生到了台灣,便開始一齊演戲,時而為我爭執,時而為我辯解,時而坐視先生以忠義教訓。我自以為聰明,若論起心眼,可比不上你們這些老奸巨猾的名臣。」
瞧著袁可立苦笑,沈重便朝葉向高笑道:「我再赴中原,第一站便是拜訪閣老,還硬拉來了禮卿先生,就是要當面問問你這個當家人,到底打得什麼主意?閣老,何如為大明一吐心腹哉。」
聽見沈重乾脆地連串逼問,葉向高哈哈大笑,指著沈重笑道:「還說吾等是老奸巨猾,你也是個心機深沉的性子。好,便依東海所言,今日咱們三人便杜絕虛言,一訴心志。」
葉向高沉吟一會兒,感嘆說道:「東海以茶比之,問我內閣宰相,東林閹黨,實在是高明至極啊。既然約定不許虛言,老夫便實話實說,非是天子閹黨逼老夫辭官,而是老夫以內閣相讓,為皇權閹黨預設的殺機。東林對付的也不是皇權閹黨,而是天下的勛貴士紳。禮卿說,你小子要造千年道統的反,豈不知老夫和東林,已經走在了你的前面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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