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年後。
初春還是乍暖還寒,人跡罕至的山谷里已是奼紫嫣紅。月上柳梢頭,傾城一身黑衣勁裝走在山谷里,還能聽到蟲鳴鳥叫。
平靜得彷彿這裡不過普通一個山谷。
傾城面無表情走進眼前的桃林,只要出了這處桃林,她便能走出山谷。
然而,她剛剛踏進,那些桃樹便像是活物一般,緩緩往她逼近,儼然攔她去路。傾城足下迅速踩著特定的步伐,方險險避開這忽然而來的昏天暗地,那些桃樹也不再亂動。
只是,還未來得及走多遠,漫天桃花卻又開始紛紛墜落。落英繽紛,當年傾城無憂無慮之時倒是很能欣賞這些景緻,只可惜,人非物也非。此刻,傾城柔軟的身子急速的在空氣里旋轉起舞,避之不及,卻仍是一個不暇,被眼前凌冽墜落的桃瓣劃過臉頰。
當下,白皙細嫩的皮膚上便落下一段血痕。
而她這一個失手,後面便也跟著連連失誤,無數桃瓣直逼而來,那凌冽殺氣讓傾城毫不懷疑若是失手,這些漂亮的花瓣便能斬下她的腦袋。
傾城秀眉一蹙,當下深吸一口氣,提氣而起,踩著那些花瓣,幾個飛躍,強行往前而去。
後面的路更加危急四伏,然而,傾城今夜已是徹底狠了心,又有之前數次的教訓,最後,終於還是走了出去,只是當她出現在山谷出口時,已是頭髮凌亂,滿身傷痕。
她卻笑了,對著前方早已立在那裡的夜闌。
「我出來了。」她朝著夜闌抬了抬下巴。
夜闌低眉斂目,緩緩走上前來,將手中的古琴雙手奉上,「東西已經備好,小姐早去早回。」
傾城目光落在烏黑的琴上,眼中有片刻的失神,嘴唇動了動,卻終是什麼也沒說,抬手接過,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夜幕里。
夜闌面無神色,徑自緩緩步入桃林。
……
帝都內最近一年並不大太平。
這一點,古人倒是沒說錯,奪江山易,守江山難。
一年前,丞相蘇瑜篡位,原也是做得滴水不漏,打的是清君側的口號。說是先帝昭帝為奸佞所惑多年,如今身陷危機,命在旦夕,丞相蘇瑜領兵救駕……卻去遲一步。先帝已命喪宦官之手,先帝僅剩的兩子也護駕身亡,先帝臨終前只能禪位丞相。
皇家總有幾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這些原也和百姓無關,他們只管柴米油鹽,誰是這天下的主人對他們來說還沒有這月有幾個晴天雨天來得重要。
偏偏,冬至那一日,前朝七公主當著天下人的面痛斥新帝亂臣賊子,又從城樓躍下殉國,當場血濺。更重要的是,前朝七公主原是新帝的兒媳……
那場面太過震撼不可思議而又有可怕的說服力,那女子傾城的容顏,臨死的血淚,很是激起了幾段愛國情懷。
要知道,昭帝雖然「為奸佞所惑」,但在位十多年也是頗得人心的,心腹將領算起來也有那麼幾個,幾個將領輪流折騰一遍,三年五載也折騰不完,而第一年往往是熱情最高漲的時候。
於是,這一年裡,總有各種各樣的刺殺,此起彼伏,皇宮守衛森嚴自不必說,弄得帝都的空氣里也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緊張。
新帝登基后,立了長子為太子,其下三個兒子分別封睿王、賢王、魏王,都紛紛遇了幾次刺殺,當然也都安然無恙。
早上,傾城正在客棧的雅座里吃早餐,隔著鏤空的門窗,正好可以聽到外面幾個人在低聲議論。天色還早,客棧空落,這話聲便顯得清晰。
「如此一說,當今天子倒真是教子有方。要知道,前朝先帝有五個兒子都是死於刺殺。」
傾城聽著那些聲音,彎了彎唇。
蘇瑜從小是如何訓練那四個兒子的,傾城最清楚,日日目睹,以前覺得不可思議,此刻一經回想,倒有恍然大悟之感。
蘇瑜,早就等著這一天了吧。
「說起太子和三王,那真是萬里挑一的男子,生得芝蘭玉樹不說,各個能文能武,大將之材。要說誰更好些……」
「自然是睿王了,」一人立刻介面,興緻勃勃,「睿王當年可是娶了先帝最寵愛的七公主,皇上挑的女婿,那自然是最好的。」
「非也,世人皆知魏王好酒,賢王心狠,睿王更是好色……還是太子,全身上下找不出半點毛病,也所以,他是太子。」
「如此說來,倒是事實。聽說睿王隔三差五便去青樓,頭日還在青樓遇了刺客,第二晚便又出現在了那裡,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
聽著外面的聲音,傾城不疾不徐吃完了早餐,和掌柜結了房錢,便抱著古琴走出客棧。
大約是新帝剛剛登基全忙著平亂去了,帝都倒是和一年前一模一樣,譬如最大的青樓仍舊是西樓。
傾城以前去過那裡,別的倒沒多少印象,只記得那裡的老鴇是個吃硬不吃軟的,橫得很。不過想來,青樓這樣的地方,老鴇若是吃軟不吃硬,那不成了慈善堂了嗎?
要的就是她吃硬不吃軟。
傾城去西樓賣身,老鴇原本不收,在傾城扎了她兩針以後也便收了。
從前,蘇墨弦教她琴棋書畫,教她詩詞歌賦,教了十五年,傾城以為自己是世上最有才華最高貴的女子,後來她也不過落得個含恨殉國的下場。這一年來,她只學了毒術和武藝,如今卻已經能夠自由行走江湖了,想到這裡,傾城覺得心情還不錯。
從二樓看下去,今夜西樓再一次座無虛席。
傾城在這裡已一連彈了半月的琴,琴聲招惹了不少風流浪子,不過一露臉便也安全了。相反,她進來數日後,這裡又來了個藍姑娘,什麼也不會,房門的門檻卻被踏破了數次。可惜的卻是藍姑娘明明無藝,卻也不賣身,唯一樂趣便是用她那張傾國傾城的臉惹得吸氣聲此起彼伏。
後來,老鴇想了個好方法,藍姑娘接客的時候,由傾城在一旁彈琴,如此也算是色藝兩不誤了。
藍姑娘今夜沒有看上的客人,傾城興緻有些缺缺,正打算睡下,藍姑娘卻親自來請,「要麻煩慕姑娘起身了。」
傾城雙目一斂,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同時走到鏡子前去。
鏡子里的女子,平淡無奇的一張臉,連她自己也認不出,這一年,比她的毒術學得更好的是她的易容。
抱著古琴,傾城踏進藍姑娘房門的時候,耳邊正聽得一道低醇悅耳的嗓音,正對著藍姑娘說,「去了趟江南。」
微微低沉的音色,絲絲入扣般,分明不經意,卻彷彿含了說不盡的柔情,直取人一顆芳心。
傾城低眉斂目,心內卻笑了。
蘇墨弦,歡迎入局。
傾城正這麼想著,房間里的氣息卻倏然微變,傾城只覺有道目光不輕不重落在自己身上,心下微驚。旋即,她不卑不亢走上前去,朝那丰神俊朗的男子微微行了行禮。
並未抬頭,亦未出聲,之後大方落座到案旁,試音。
古琴的聲音流瀉而出那一剎那,那道目光便也收回,重新回到藍姑娘的臉上。
藍姑娘見蘇墨弦眸色有片刻的變化,眼底蕩漾,大方介紹,「王爺,慕姑娘的琴藝是極好的。」
蘇墨弦漫不經心輕笑,「方才恍然一瞥,倒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能和王爺結識,那是慕姑娘的榮幸了。」藍姑娘說話,總是話未出聲,笑已嫣然。
「但仔細一瞧,又全然不同。」蘇墨弦沉黑的眸子落在眼前傾城的容貌之上,看不出情緒,「還是藍姑娘比較像。」
藍姑娘低低地笑,笑得純粹而快樂。
豈止是像?簡直是一模一樣,不止容貌,不止笑容,甚至細微到一個神態一個眼神,全都都一模一樣。
此刻的她,就是傾城。
蘇墨弦在這裡呆了一整個晚上,天快亮的時候方才離開。傾城彈了整晚的琴,藍姑娘陪著談了整晚的心。
蘇墨弦離開后,傾城看看自己的手指,有些紅腫,不過並無大礙,今晚應該可以繼續彈。
然而,蘇墨弦當晚卻沒有再來,一連數日都沒有再現身。
這次和之前不同,他並未離京,只是不來。
饒是傾城布局長遠,早已做好了準備,此刻也忍不住有些不安。她去藍姑娘房中,仔仔細細地看她的臉,她的笑,她的神態。
沒錯,一模一樣,眼前這藍姑娘就是傾城,連傾城自己都信了。
可是,問題出在哪裡呢?面對著這張臉這個人,蘇墨弦如何還能按捺著心如止水,沒有任何動作?
「你不要沉不住氣,否則,即使出來了也是枉然。」藍姑娘波瀾不驚地看著臉色早已不平靜的傾城。
「夜闌……」傾城輕輕抬眸,「我們會成功的,對嗎?」
藍姑娘,便是夜闌易容偽裝。
夜闌垂眸,神色無波地直言:「我不知道。」
夜闌幾乎算是傾城的師父,傾城如今所會一切,都是由夜闌傳授,當然,是奉另一人的命令。
「他,從看我的第二眼起,眼睛里便再沒有絲毫波動。」夜闌如是說。
傾城愣住,不敢相信。
夜闌雖是易容,可是她有意模仿,便連傾城本人也找不出破綻,蘇墨弦即使能看出她易容那又如何?神態舉止假不了,他怎麼能夠在面對「傾城」時無波無瀾?
「哪怕稍微的驚亂或是仇恨,也沒有嗎?」
夜闌緩緩搖頭,「沒有,這個男人,我找不到他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