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一次……謝謝你,慕珏。」
三人連夜回到谷中,夜闌立刻消失不見,只剩下傾城和銀面男子,傾城輕聲叫著男子的名字道謝。
慕珏看了眼一輪圓月,緩緩取下臉上銀面。
今夜月光極好,清輝皎潔,落在男子臉上,正照得他俊美至極的容顏。鳳眸沉黑深邃,鼻樑高挺,薄唇精緻仿若含情。毫無疑問這是個美到極致的男人,不知是因為太美,還是因為夜色之中,他的美幾乎帶上了幾分妖魅。
聽到傾城的謝,薄唇勾起一個魅惑的弧度,「只是這一次嗎?」
傾城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
她的確欠慕珏許多,的確不止這一次。
見她沉默下去,男子忽地輕嘆一聲,「你可以選擇不欠我的。」
傾城自然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想也不想地搖頭,「我寧願欠你,來生來世無盡償還,我也不會放過蘇墨弦!」
說完,才想起此刻自己有多狼狽。就在不久前,她還以為自己已經蛻變,已經變得強大,已經可以報仇,不想,她的強大對蘇墨弦而言,仍舊是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一時間,既恨,卻更痛。
慕珏凝著她,「我早就知道,你會失敗。」
傾城抬眸,眼中驚訝,「那你為什麼還要放我出谷,還答應夜闌幫我?」
「傾城,只有讓你知道了蘇墨弦的強大,你才有可能會放棄。」
「我不會放棄!」傾城斷然打斷,直直看進慕珏的眼中,「當初,是你讓我恨下去的,為什麼現在又要讓我放棄?」
「你那時死裡逃生卻萬念俱灰,沒有半點生存意志,我只是為了讓你活下來。」
……
一年前,淑妃私下將傾城放出去,似乎全無後顧之憂,因為淑妃太了解傾城。國破家亡的傾城,得知真相的傾城,一旦離開,只有一死。而事實上,淑妃也的確沒有料錯,傾城從城樓跳下,抱的是必死決心。
落地那一剎那,意識還很清楚。
疼,很疼!彷彿渾身的骨頭都錯了位那般疼。
然而,卻也只是錯位那般。傾城沒有死過,沒有經驗,不知道要人性命的疼痛該是怎樣的,痛昏過去以前,一個念頭閃過。
死,也僅此而已嗎?
她醒來的時候,躺在陌生的竹樓里,床邊的男子居高臨下凝著她,笑得如妖如魅,「沒死成,看是再死一次還是去奪回來?」
奪不回來的,她除了能讓自己死得轟轟烈烈以外,再也無能為力。——那時,傾城悲哀地想。
傾城一直以為慕珏救她是機緣巧合,而她從那麼高的城樓上跳下卻除了手臂脫臼外渾身再無一處傷,是她命著實太大。卻一直到一個月以後方才知曉,的確是巧合,只是慕珏的巧合是費盡心力、機關算盡的巧合——他在城樓之下那片土地布下了機關。
她墜落的剎那,地面機關開啟,她直接落到了地下,那一個瞬間,機關一開一合,從地下帶起一具渾身是血的女.屍。
要知道,她跳樓殉國,當的是天下人的面,慕珏要救她,要瞞過的便也是天下人。
傾城即使千真萬確完好無損,也怎麼都不能相信慕珏辦到了,要知道,那麼多的人,那麼多雙眼睛。
「其實不難,當時你的『死衛』死守城樓,早已將那方寸之地包圍,外面的百姓和更外圍的蘇瑜等人根本看不清具體情況,要瞞過的算起來就只有已經離你很近的蘇墨弦一人。不過一個剎那,刀劍反個光讓他生個盲點而已,等他再仔細去看的時候,只能看到你鮮血淋漓的『屍體』。」
說到這裡,慕珏話鋒一轉:「我連在天下人眼皮底下救你都能辦到,你說,是這個難,還是報仇難?」
傾城永遠忘不了當日慕珏說話時的眼睛,濃黑得像是漩渦,藏著無盡的力量和毀滅。那一刻,傾城鬼使神差地相信,縱使是蘇墨弦,也可以死在裡面。
如果有希望……傾城動搖了。
慕珏繼續道:「你的孩子,你的父親,你的國家,你所有的一切,全部被蘇墨弦毀去,而你卻就要這麼獨自死去,讓他活得春風得意,你甘心嗎?」
不甘心。
傾城不甘心,她的孩子、父親、國家,凡她所有,全部被蘇墨弦毀去,她不甘心,她不要讓蘇墨弦好過!
一旦有了信念,人生便不再艱難,不論這過程里有多少絕對的艱難。
傾城求慕珏教她殺人,慕珏卻道:「我沒有時間教你。」
然而第二日,慕珏帶來了夜闌,「夜闌是頂尖的殺手,她會教你如何殺人。」
傾城雖然寄養在蘇家,但是公平地說,在蘇家篡位以前,蘇家從未薄待過她,尤其是蘇墨弦,自小對她嬌寵至極,即使是之後傾城回到皇宮成為最得寵的公主,也不過如此。——就是這樣養尊處優的公主,卻要從最基本的外功開始學習。
她那樣的年歲,還曾為人.妻、曾經懷胎,從頭修鍊有多難,毫無懸念。可就是這樣的傾城,卻在短短三個月內,掌握了輕功,學會了提氣御風而行。
即使彼時,傾城已經瘦得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她卻絲毫不懈怠,日以繼夜地繼續練著夜闌傳授她的劍法。
夜闌是殺.手,作為一名殺手,她見過人世間最殘酷的殘酷,最折磨的折磨,殺手的世界里永遠是無盡的死亡、死亡、死亡……她早已不知何為不忍,然而,傾城不要命的學習態度卻讓她想要阻止。阻止,並非因為她所受的苦,而是因為改變不了的結果。
「不必再練了,你就算這樣不吃不喝不睡再練五十年,也不可能殺得了蘇墨弦。」
距離傾城上一次見慕珏,已經三個月。只是沒想到,再次見面,慕珏開口的第一句,便是戳破她的幻想。
傾城握劍的手一顫,瞪了慕珏一眼,便提氣往山谷外飛去。
山谷的陣是慕珏親自布下,五行八卦精妙至極,外人進不來,裡面的人出不去。可是那一刻,傾城就是想要證明給慕珏看,她已經不是過去的傾城。
那是傾城第一次闖陣,她甚至還未到達桃花陣,剛剛入陣,細密的藤蔓便從四面八方竄出,傾城借著剛剛入門的輕功躲了片刻,便徹底被藤蔓纏住。若不是慕珏追至,她已窒息而亡。
傾城醒來的時候,慕珏坐在床前,手中端著一碗肉糜粥。
傾城瞥過頭去,不想看到慕珏。
慕珏凝了她半晌,眼睛里忽地有了笑意,「我會告訴夜闌,以後不再教你用劍。」
傾城回頭,看了他一眼,默默接過他手中的粥。
將空碗遞迴到慕珏手中時,傾城抬眸凝著他,意思不言而喻。
「很好。」慕珏輕笑,卻並不改口,「夜闌以後不會再教你外功。」
傾城瞪他,有種受到欺騙的惱怒。她都已經妥協了……
慕珏將碗放到一邊,不疾不徐地說,「你可能不了解蘇墨弦……」
他說到這裡,聽得傾城一聲冷笑,他也不惱,繼續道:「恐怕當今天下,他已經沒有敵手。」
傾城倒吸一口涼氣,瞳孔微縮,「你說真的?」
慕珏點頭。
「夜闌也不能?」
慕珏發出一絲哂笑,看著傾城的眼神如看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夜闌在他眼裡,不比一個丫鬟厲害多少。」
傾城唇角顫了顫,夜闌的功力已是她此生望塵莫及……
良久,傾城問慕珏,「你……也不能?」
慕珏坦言,「除非我和他同歸於盡,否則,我殺不了他,當然,他也殺不了我。」
一瞬間,如生存的支撐被抽離……卻聽慕珏話鋒一轉,「我只是告訴你,不能硬敵,卻不代表不能智取。」
「輕功學成這樣已經足夠你必要時候逃命,明日起,你不用再學習外功,好好研習五行八卦和暗器毒.葯吧。」
傾城在外功學習上少了些天賦,五行八卦和暗器毒.藥學得卻是極快,夜闌驚嘆不已,不到一年的時間,夜闌已坦言沒有再能教她的。
其實傾城心中清楚,並非她多有天賦,不過是這些蘇墨弦以前教過她。蘇墨弦應是防著她,所教並不成體系,然而一經夜闌有意點播,不多時便能融會貫通。
她成功出谷那一日,真的以為自己能殺了蘇墨弦……
她周密布局,自己易容潛伏在青.樓,卻讓夜闌假扮自己。西樓之中最不缺的就是王宮貴胄,這些人曾經見過傾城的不在少數,「傾城」的出現必定會引起驚亂,而眼線遍布朝野的蘇墨弦毫無疑問會在第一時間知道「傾城」回來了。
傾城回來了,最為忌諱的人一定是蘇墨弦,蘇墨弦一定會來一探究竟!他即使看出夜闌是易容又如何?傾城本就沒有妄想她的易容能騙過蘇墨弦的眼睛,可是,除了臉以外,別的呢?
一回眸,一淺笑,甚至撒嬌……全部都和傾城一模一樣的「傾城」,必定會讓蘇墨弦心生懷疑。
一旦生疑,便會試探,傾城要的就是蘇墨弦的試探!
那些日子裡,「傾城」身上的脂粉,蘇墨弦所飲的茶水,再加上古琴彈奏時揮發出來的木香,這些分開來都是平淡無奇,可是混合在一起,卻是最厲害的毒.葯,能在無聲無息之間化盡人的內力,到那個時候,再放出暗器……
完美的暗殺計劃,施行以前,傾城每每這麼揣摩一遍,心內已是激動得不能平靜。
偏偏,一敗塗地。
她甚至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