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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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滿囤的了解,凡是搬下來的幾家山民,都是屋子徹底毀了不能再住人的。男人們就在砍樹枝搭窩棚,準備晚上的住處。
凹子溝這會兒有了能喝的凈水,各家的女人們就張羅著開始做飯。昨天幾戶受災較輕的人家已經分了糧食出來,聽他們的意思,山民現在糧食暫時是夠吃的。滿囤給他們分了柴火,很快,安置點上支起了好幾口小鍋,十分鐘后,在煙火氤氳的營地上空飄散起食物的香氣。
小鍋燒水比大鍋快,滿囤這邊兒的肉湯還沒煮成,那邊兒上,災民們已經熱情地招呼他去吃飯了。
滿囤也不推辭,直接接過老鄉的粥碗,跟他們蹲到了一處。
男人們端著粥碗,蹲成一排,對昨天的事兒議論紛紛。
每個人對此次天災都有不同的看法。
滿囤蹲在邊上聽著,其中言辭是為激烈的是一戶李姓人家的當家人。這一回他們家的房子跟糧倉全都給壓在了泥沙底下,往後的日子可夠困難的。好在一家人都還平安,生活還有希望。就是這位老鄉,一說起山上下來泥石流的事兒,直呼報應。
這家人一直勤勤懇懇種地,家境稍顯貧寒,屬於凹子溝里還沒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他口中的報應倒是很有針對性地直指村裡的富戶肖家,說他們家為富不仁,觸了天-怒。
滿囤對這位中年漢子的用詞十分不解,在他看來這村的人哪有什麼真正的富裕,至於為富不仁,又是指的哪樁呢?
果然,這漢子怒氣沖沖地數落起肖家的忘恩負義跟仗勢欺人。原來他家跟肖家早些年訂過娃娃親,結果這兩年肖家有了錢,蓋了新木樓,居然不認這門婚事,把他自己個兒的女兒嫁去了別村兒。不單這一件,今天大年初一村兒里給祖宗上供,肖家三個兒子居然有兩個都沒到場,嚴重的失了禮數,擺供品時肖家的豬頭還佔了他們家擺供品的地方。
滿囤聽得一頭霧水,這都是些生活里的小摩擦,哪是什麼需要特別譴責的事情。
這可是李姓大漢的想法得到在場不少鄉親的認同。他這麼一開頭,立刻也有幾家開口補充起肖家的不是來。
什麼肖老三的閨女苛待公婆,什麼肖老大家的子孫不孝,衝撞長輩。
滿囤就納悶了,山民們所議論的這些都不是什麼嚴重的問題。聽起來這肖家三兄弟的房子有兩家也毀在泥石流里,他們倒底是做了什麼事,竟然犯了眾怒。
說到後面,有位長輩人也看不下去了,一揮手,叫這些討論的人都閉嘴。
然後他也開口數落起肖家來。
他的觀點很奇特。老人家壓根不去指摘肖家的私德,他指責肖家的只有一件事。肖家的子孫無德,竟然都把砍樹的主意打到了村裡的百年大樹上。
今天要不是大樹顯靈,這一村子的人都要跟著肖家陪葬。
嗯?滿囤聽著砍樹二字,突然就有些觸動,他今天早上幾次險些掉下山去,那會兒還沒覺得什麼,現在回想起來,這山上好像是缺了那麼點兒綠樹。
但是,要說這樹都是人為砍伐的,滿囤也不能信哪。這深山老林的,他們就是伐了樹,木材能往哪兒去賣呢?要想砍樹發財,總得把木材運出山吧。
要說村裡頭這些人家都是住的木屋,但是這麼點兒的木材也犯不著把山都砍禿一片。難道這裡面倒底還有什麼門道?
看著這些人說得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滿囤乾脆就把自己的疑惑問了出來。
村裡人起先還不願意明說,不過,眼看著村裡都成了這副模樣,沉默了一會兒后,就有人乾脆把村子的老底揭了出來。
這一說不打緊,滿囤就明白了。
原來,凹子溝這個跟他們張家口一樣的窮村兒是靠著賣柿子木的案板翻的身,其中做得最早,手藝最好的就是肖家三兄弟中的老三家。
這事兒說來話長,原先村裡沒人做這樁生意。最開始的時候,是肖家老三院里一棵老柿樹被雷擊中,沒兩天就死了。死樹在院子里總是不吉利的,正好老三的小兒子在外地學過兩年的木匠,家裡就鋤了這棵樹,叫他去打張桌子出來。
可老三的這個小兒子雖說是學木匠,可因著吃不了苦,還沒出師就師傅趕回來了。
這小子拿著墨線盒,拎著木刨子,做成的桌子改了幾回,桌子腿兒總是三長一短。他老子一怒之下,還把他打了一頓,威脅著要把他這不成器的小子趕出家門。
桌子做不成,木材可不能浪費了。好在肖向城這小子也算有幾分小聰明,做不成桌子,那還做不成案板兒,於是下了一番苦功,把一張柿子木的案板刨得平平整整,打磨得光光亮亮。
這些嘛,說實在的,其實都是當學徒的那點兒基本功夫。但做出來的東西木紋細膩,質地光滑,打磨出來以後,泛著光澤,幾家大嬸們見著了都想討要。
當年,肖老三見著他兒子做的這張案板確實討人喜歡,就叫自己兒子背著這張案板去鄰村兒跟人提親。結果對方家裡一眼就相中了這小子的手藝,很痛快地把姑娘嫁了過來。
這張案板做為聘禮,也成了娘家人四處炫耀的好東西。
等姑娘嫁了過來以後,一天兩頓窩窩頭,才知道凹子溝的窮來。小倆口因為過日子的事情天天吵架,每一回吵架,肖老三的兒媳婦都要跳到院子中間,大喊一遍:
「要不是因為我那糊塗娘看上了你的破案板,我才不會嫁給你這沒出息的窮光蛋。」
喊的次數多了,肖老三也動了火了,也在屋子裡頭喊:
「女人家就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兒子就是會打案板,我們家的木材多的是,你再吵吵就休了你,我兒子隨便再打一張案板,一樣能再娶個老婆。」
接下來呢,也不知道肖向城是真的聽了老爹的氣話動了心呢,還是從那些胡話里得到了不一樣的啟發,總之,他把那棵柿子樹全都鋸開了,一口氣做了十八張案板。
這活做得多了,手上的功夫也練了出來。背出山的案板賣得非常搶手。
當一個月後肖向城帶著賣案板的錢回來以後,肖家人坐在一起開了個會,肖老大拍板,自此以後,他們肖家就開始了製作案板的營生。
肖向城也算是混出了頭。年紀輕輕,從一個連出師都未滿的小學徒,一轉眼混成了只管著最後兩道工序的大師傅。
他媳婦見著肖向城有了本事能賺錢,也樂得合不攏嘴,從此再也不嚷嚷著回娘家了,一轉年,肖家蓋了新屋,家裡也添了新丁,日子也算是和和美/美。
肖家那次開會也確立了他們家經營的方式。
肖向城也老實,當時就把自己的真實情況老老實實都講了出來,還特彆強調,這案板的製作沒什麼難度,他只不過是在拋光上多費了點兒心思,做出來的板子,只要是個木匠,看了都能模仿出來。
所以這門生意一定要悄悄的來。
肖家想要悄悄的來,但是砍樹的動靜這麼大,哪會有悄悄砍樹的道理。
肖家人砍了自家院兒里的樹,見著事情也瞞不住,就直接找到了村長,把情況給村長一商量,村長家也加入了這門行當里來。
另外還有三家,在村長家裡開了保密會議,從那裡開始,凹子溝就靠著賣案板翻了身了。
要說肖向城的手藝,那真是稀鬆平常的緊,他還以為是自己打磨拋光費了心思招人喜歡。其實真正吸引人的是這案板的材質。
村裡建村數百年,房前屋后的柿子樹也跟著長了百年光景,這幾代人用心培養出來的大樹,砍了做案板,就算是個不會木匠的,只要把板子刨平了,也能招人喜歡。
從此以後,村裡做案板要砍樹,建新屋要砍樹。各家各戶跟風學的人也要砍樹。
先砍家裡的樹,后砍山裡的樹。山上的樹一年才長一輪,這麼砍著砍著,北面的山坡就露了草皮子了。
因為水土保持不好,下雨天就不斷地侵襲腐蝕著山坡上的土壤,在這次大災來臨之前,坡上的土都酥掉了,輕輕走著,坡上都會有沙土掉落下來,坡壁上長的草都露著草根。
天災*相輔相成,最後釀出今天的苦果來。
多虧著沒人去動村子北邊兒上的幾棵大柿子樹。大柿子樹的歷史跟村子一樣長,當時也不是沒人打它的主意,肖向城幾次都想要砍了老樹,背去城裡賣個大價錢,只礙村裡老一輩人迷信,才沒敢動手。
老人們都信這個,私低下都說這樹連著村子的氣脈,誰動了這樹,誰就是衝撞祖宗,非得家毀人亡。
再者說了,老柿子樹年年都是碩果累累,結的柿子又大又甜,曬出的柿餅賽蜜糖,過年的時候,是串親戚的必備品,誰能捨得砍了它。
大傢伙都是從小吃著這柿子餅長大的人,一提起這棵樹來,討論的氣氛又一次低沉下去。
老樹為村裡人擋了災,結果卻應了劫——現在樹身歪斜,主根暴露,隨時可能傾倒,樹是眼看著要死了,而這村子現在也不成樣子了。
話說到這裡,一時間,好些人都紅了眼眶。
之後,這頓早飯就在全體沉默的氣氛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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