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第章
小圓月肚子的故事(三)
滿囤弄出動靜之後,本打算趁著天黑悄悄溜走,哪知道正好遇上老大娘過來取柴。就這麼著,兩個人臉對臉撞了個滿懷。
黑咕隆冬的夜間,跟做賊似的扒人院牆上,這事兒吧,還真不好解釋。滿囤心想:要不,自己裝成踫巧遇上的樣子,打個招呼就離開吧。
哪成想老大娘一聽說地上摔著的人是滿囤,原本平靜的面孔立刻染上一層憂愁,不僅如此,還誠惶誠恐地來過來摻扶他。
滿囤趕緊自己爬起來,拍了拍灰,就想離開。哪知大娘一看滿囤不讓扶,就揪緊了自個兒的圍腰,自責起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肉是不該吃的,現在家裡都找來了。」
這話一出口,老大娘就像一心的憋屈找到了發泄口,疊聲道:
「我這實在是沒辦法。」
「我沒辦法,我沒辦法呀。」
一連三句我沒辦法,滿囤都沒能插上嘴。老太婆仍在不管不顧地繼續訴說,話語急切,又帶著些哭腔。
「跟娃兒說了不要的。」
「還是把肉送過來。」
「我家也難。鐵樹人不在了,我指靠誰哪。」
說到這兒,像是戳到了傷心處,老大娘撩起圍腰來,擦著眼角。
滿囤趕緊把話挑明:
「七奶你放心,我不是來要肉的。」
老太婆耳朵還聾,滿囤大著嗓子喊了兩遍她才聽見。
聽見不是來要肉的,老人的驚惶褪了下去,哀傷卻爬上了蒼老的眉頭,激動的表情加重了她滿臉的皺紋。滿囤認得她,這是陳家的老伴,聽說才六十的年紀,看著已經像八旬以上的老人。
「老二不沾家,小的跑去當兵。」
「鐵樹人也沒了,媳婦也跑了,給我丟下四個奶娃。我老頭兒生著大病,一年到頭下不了地。」
「我沒辦法了,沒辦法。」
這家的情況滿囤也聽說過一些。
老太婆的大兒子叫張鐵樹,去年開春那會兒跟著老鄉出山去挖礦,結果出了事故,人沒了。老二不孝順,家裡全指靠著老大一人在。老大人一沒,老婆吃不了苦,跟著人跑鎮上,留老太婆一人領著四個孫子,家裡的日子極不好過。
正是困難的時候,老伴又得了重病。幾個閨女嫁出了山,三年五載才能回家探一回親。最小的小兒子剛十五歲,跟著劉紅征當兵去了。
總之一句話,比起穿越前的王家來,這一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好在小兒子當了兵,做為擁軍家屬,村裡現在能多少照顧一點兒。
不過,這家人跟他們家沒什麼來往,怎麼小七會想到要拎著肉跑來他們家呢?
滿囤還沒來得及將這點兒疑惑問出口,陳家大娘像是急於證明自己的清白,就將事情的開頭講了出來:
「我那天,差不多是初七那天,我把家裡的雞逮到集上賣了,給我老頭兒換藥回來。」
「路又遠,我走得又慢,回來的時候,天都要黑了。」
「我就尋思著坐家門口歇歇腿兒,喘口氣兒再進去燒飯。結果才剛坐到那兒,就看見個小娃子蹲在我家柴堆邊兒上,在跟狗玩兒。」
老太婆頓了一下,指著柴堆補充道:
「差不多就是今天這個時候。就在那兒。」
接著又說:
「小娃子手裡拿了好大一塊兒肉,正在喂狗。」
「這狗可能是吃飽了,就咬了一下,就閉著嘴,搖頭晃腦地不肯吃。小娃子喂來喂去,狗腦袋一卜棱,就把肉甩到地上了。」
「一塊好肉啊,這兩個誰都不去撿。」
我正好在邊兒上看見了。
我就嘆氣:
「我孩兒可憐啊,狗吃剩的他們想吃也吃不著。」
「這小娃子聽了,就領著狗跑了。」
「肉沒給撿走。」
「我就給拾了。」
說到這兒,老太婆一臉難過,「不是我要撿,我家過的難,過的難哪。」
「好大一塊兒肉啊,我就拿回去洗洗乾淨,燉了一鍋。」
「幾個小子吃的歡啊,都沒人問我這肉是從哪兒來的。」
說到這兒,這雙眼睛里已經蓄滿了渾濁的眼淚。
「但我看著他們吃,心裡還是高興。當天我就拿筒子裝了荷花,去供觀音娘娘,感謝觀世音娘娘給了我家一塊好肉。」
「哪知道第二天,還是這個時候,這小娃又跑來我家門口了。」
「我以為他是來要他的肉。」
「哪知道大黃狗忽靈靈地突然跑進我家裡來了,小娃子也跟著進來,拿了我供觀音的竹筒子,跑了。」
哦,專門來拿竹筒子的。滿囤心裡說。這臭小子來別人家拿竹筒,這是不想讓家裡人發現哪。
「一個竹筒子也賠不了那麼大塊兒肉,我也就沒跟當回事兒。」
「哪知道這小娃兒要的不是竹筒。」
「我也是猜了好幾回,才知道他是要水。」
「你說這是不是怪事兒,給了我們那麼大一塊肉,結果才只要一筒子清水。」
說到這兒,老太婆激動起來:
「這簡直是觀音娘娘手底下的金童子。」
「家裡沒有勞動力,老三當兵走了以後,村長每天派人拉著車子給我們家送五桶水。」
「可我不用這水。」老太婆提高聲音強調道:
「我每天早上五點起來,專門去河上游打這一筒凈水。」
「這水是我拜觀音的水。」
「我悄悄地把水放到院里的供台上,小娃兒就悄悄地來取水,還把肉送來。」
「我開始以為這就是金童子下凡,後來才知道是王家的小子。」
「可這娃子真是金童子轉世的,不然你看看,村裡那麼些小子,哪個長得跟這小娃一樣白白胖胖。」
說到這兒的時候,老太婆好像都忘了滿囤也是王家人似的,深深陷入自己心中那個觀音顯靈的故事裡。
過了一會兒,她才嘆了口氣:
「後來回數多了,我就把這事兒跟我老頭子說了。」
「誰家要是丟了這麼些肉,會不找上門兒來?」
「我們就決定了,只要家裡人沒找來,我們就當這是觀音娘娘發慈悲;要是家裡人找來,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想辦法給人賠回去。」
滿囤一聽,感情小七這小豬頭都已經偷嘴吃偷了這麼些回。也是,一口吃不成個小胖子。
看著老人又是愧疚又是不安的樣子,滿囤趕忙勸她寬心:
「七奶,我們不是來要肉的。肉你放心,沒有人要。」
老太婆眼裡又出淚花兒了:「觀音娘娘顯靈了。」
滿囤趁著老太婆還在迷信,趕忙又問:
「七奶,你都瞧見這娃在你家做了些啥?」
老太婆仔細想了想:
「這小娃子就跟人蔘娃娃似的,嘣兒地來了,把水拿了,又嘣兒地跑了,最後就把竹筒跟肉都送了回來。」
「他還有沒有做過別的事?」
老太婆又仔細回想了一陣兒,有些失望道:
「有兩三回,這小娃兒可能是去別人家做了好事兒,末了把幾件臟衣服跟臟鞋給我拿了過來。」
「我就把它們都洗得乾乾淨淨的,破的補了,皺的上過漿。也沒敢放到供台上,只拿了個凳子擺上了。最後,小娃兒又拿走了。」
「別的就再沒什麼了。」
滿囤點點頭,不用說,這肯定都是青山的臟衣服跟臟鞋。
這回可好,青山有人跑腿,秋貴得了肉吃,自己還得過來給這兩個不省心的善後。
「七奶,這肉是你行善積德,樂於助人,別人拿來送你的。你收了就不要亂跟人講。」
「沒有,沒有,我不敢跟人講的。」
「這小娃是我弟弟,叫王秋貴兒,不是什麼精精怪怪,您可不能隨便編排。」
老太婆這會兒也說不出什麼是白日做夢,什麼是真實了,聽著滿囤這麼說,就也跟著使勁兒點頭:
「我不說,跟誰都不說。誰問也不說。」
「你們家的事兒,光靠那麼點肉也解決不了,回頭我去找村長問問吧。」
老太婆再一次激動起來:「顯靈了,又顯靈了。」
然後又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小聲說道:「我不說,跟誰都不說。」
滿囤看她一個人艱難,順手幫著她收拾了柴火,這才告辭回家。
月上柳梢頭,村裡格外安靜。王家小院兒里,黃狗又趴回院里的樹底下,有一下沒一下地舔著自己的爪子。
小七坐在他的木澡盆里,正拿著小葫蘆舀著洗澡水,玩兒的正高興。王氏拿著手巾給他擦洗著白嫩的小肩膀,看著露在水面上的圓鼓鼓的小肚皮,又一次發愁棉衣的問題。
滿囤進到院兒里來,就直奔秋貴兒的小澡盆兒:
「娘,就按著秋貴兒現在的樣子給他裁布吧,有我管著,他今年冬天不會再胖了。」
「這感情好。秋貴兒,乖乖聽你哥的話。」
見滿囤過來接手給小幺洗澡的活兒,王氏拿干布擦了手,回屋裁布去了。
滿囤拿澡布在小七身上擦了兩把,絞乾手巾,把他抱了出來。
秋貴兒配合地抬手抬腳讓他哥給他擦水,手裡還緊緊地捏著小葫蘆不鬆開。
滿囤擦到小七肉滾滾的小肚子,就想起他坐在河邊貪吃的小模樣;等擦到小七肉包子一樣飽滿的屁股蛋兒,想到自己天天發愁而這小傢伙瞞著他東遊西晃,就覺得今天這小肉包子上得添上兩個巴掌印子才好收場。
於是,帶著教訓小七的目的,滿囤給他穿好小褂子短褲,抱到了樹底下,自己坐在石墩上,把小七放到膝頭,開始問話:
「秋貴兒,過來給哥說說,你今天都去哪兒玩了?」
「去菜園子里玩了。」秋貴仰著頭,從樹縫裡看滿天的星星,小肥腿兒還一蹬一蹬地,聽見他哥問他,很高興地把手一揚:
「看,娘給我摘的青葫蘆。四哥還帶我去逮螞蚱玩兒了。」
「哥問你,你有沒有跑去後山找大個子?」
一聽這話,小七的高興勁兒登時沒了,低著頭,小小聲地回答:
「有的。」
「你這麼干讓哥很生氣,哥明明叫你們不許跟大個子說話。」
小七委屈:「你不讓我跟大個子說話,我就沒跟他說話。」
滿囤語塞。確實,小傢伙跟青山呆在一起的時候,壓根沒說一句話,這兩人就根演默劇似的,配合良好。
於是滿囤又換了一個問題:
「秋貴兒,你跟哥說說,今天晚上除了吃飯,你還吃了別的沒?」
秋貴兒小聲道:
「吃了……」
又仰著臉看他哥:
「就吃了點兒肉。」
如果不是親眼見過小七豪邁地半抱著肉腿啃到天黑的樣子,他恐怕也不會相信小七口裡的一點兒肉會是讓他迅速長肥的罪魁禍首。
滿囤故意板著臉問他:
「誰給你的肉?」
小七這會兒也看出來事情不妙了,扳著自己的新布鞋哼哧了半天,抬頭飛快地看了滿囤一眼,才怯怯地開口:
「拿了後山大個子的肉。」
「為啥要拿人家的肉?」
「他不要,就給我了。」小七很坦然地看著他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你就給吃了?」
小七不好意思地趴到滿囤的肩膀上,把小臉兒埋到他哥的頸窩裡,先點點頭,又搖搖頭:
「吃了,吃不完。」
「所以你又隨手丟了?」滿囤沉聲道。
小七意識到大事不好,渾身緊張地趴在他哥懷裡,沉默了足有一分鐘,還是點點頭。
「為啥七奶跟我說,你把肉扔到她家裡了?」
「烤肉太多,我跟大黃狗都吃不了,沒地方丟。」
「是她自己說的,狗不吃的,她可以揀回去給她們家孩子吃。」
問到這裡,滿囤覺得已經沒有再問下去的必要。
小七沒有撒謊,明知道自己在生氣,還是如實回答給他聽。只不過這件事太離譜,遠遠超過他自己的預料。
只是小七還處在混沌未開的年紀,滿囤也不知該如何教育,只好嚴肅道:
「秋貴,你聽好,哥要給你講明白道理。咱們王家的孩子,要有骨氣。別人不要的肉,不許撿了吃。」
秋貴仍趴在滿囤的肩頭一動不動,他雖然年幼無知,卻纖細敏感,隱約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丟人的事情后,紅著小耳朵,在滿囤的褂子上流下一小塊洇濕的淚痕。
滿囤沒再教訓小傢伙,作為懲罰,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每天晚飯都必需要皺著小眉頭,吃下一小碟涼拌苦瓜條,還要喝一首兒歌。
這邊兒放下王秋貴,那頭滿囤一轉身,找上了青山。
作者有話說,湊字不嫌多:
教育小七
愛的教育
王滿囤:回頭我去給他家送肉吧。
小七:那,他們家以後也要一直吃咱們家的肉嗎?
滿囤沒打算騙小七,就說了:不,就送幾回。
小七疑惑了:可哥你不是說一但決定做件事,就要一直做到底?
王滿囤:(咳咳,被小孩子給教育了)我會教他們用別的方法得到肉。
(反問)秋貴,那你把肉丟在阿婆家是為了做好事兒嗎?
小七,不解:我那是吃不完不要的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