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二章
金尚宮再次到坤寧宮向柏芷稟告那對金鑲玉步搖的來歷的時候,已經是六日之後的事情了。
尚宮局倉庫內的記錄冊子堆積如山,在不知道這對步搖是在何年何月、由何人經手製作、甚至都不清楚是否真從尚宮局留出的情況下,僅憑一幅小小素描就要找出它們的來歷,確實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更何況,柏芷已經言明這件事情隱秘,不能叫別人知曉。幸而正值年末,金尚宮借著整理庫房的借口,獨自一人苦苦找了六日,才幸不辱命,找到了這對步搖的記錄。
但是結果,叫柏芷更加驚愕。
這對步搖,竟然是當初建文帝為了嘉獎身懷有孕的寵妃楚氏,親命尚服局製作的一批飾物當中的一件!
永樂帝朱棣是從侄子朱允炆的手裡頭奪到的這江山,雖說在大明朝是諱莫如深的禁忌、無人敢議論,但對於從現代而來的柏芷來說,並算不得什麼新鮮事。她只是不知道這對步搖的來歷竟敢如此弔詭,會牽涉到幾十年前的事情。也幸得帝位雖然從朱允炆轉到了朱棣的手裡頭,但為了能夠保持後宮能夠正常運行、盡善盡美地伺候好新帝,在宮裡頭伺候著的這些宮人、尤其是尚宮局的女官們,幾乎保持原位、未遭殺戮,所以這些個檔案才能被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甚至在遷都的時候從南京一同遷到了北京。
柏芷輕輕摩挲著已經泛黃的冊子,上頭的步搖圖樣與她妝匣裡頭的那對步搖別無二致,只是在旁邊印了一個「卐」字的印記。
「這是什麼?」柏芷翻閱其他首飾樣子,均都沒有發現這個字樣,狐疑地問金女史。
金女史一頭霧水地上前看見柏芷蔥白手指指著的那個「卐」字印記,恍然道:「回娘娘,這是尚服局中手藝最為精巧的師傅的私人印信,代表這件首飾乃是尚服局制物中的得意之作。看來這位楚妃娘娘十分受寵呢!」在尚宮局裡頭,女官們的官階自然是地位高低的象徵,但那手藝最為精巧的師傅,即使不是尚服,也會無條件受到尚服甚至是尚宮的尊敬。畢竟她們除了是宮裡頭此後貴人的奴婢之外,同時也是手藝人。匠心不止,匠人就會一直受到大家的尊敬。
「原來如此。」柏芷點了點頭,不過隨即心裡頭又劃過另外一個疑惑:後世對朱允炆的研究和議論全都在他被叔叔奪去皇位的悲劇人生、以及皇宮大火之後的去向上頭,對他的嬪妃子嗣的關注,倒是不太多。然而即使如此,自己可從來沒聽說過朱允炆有個寵妃楚氏啊!
是因為那楚氏已經湮沒在了歷史塵埃中,帝王的繾綣情愛終究抵不過喪失皇位、下落不明的悲劇色彩么?
確實有可能是這樣,但柏芷卻無端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楚妃應該是一個關鍵的線索。不僅是因為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更加是因為她是那對步搖的第一任主人。
自家母親肅穆又諱莫如深的表情、敬妃神秘又意味深長的微笑......甚至是太皇太后超出了常理的支持和照拂,這一切又一切的謎團,似乎只能通過這個人解開。
但是這個楚妃不但是和自己隔了五六十年的人物,更是朱允炆的妃子。年代久遠又身份尷尬,想要打聽她的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對步搖又究竟是怎麼到自家母親和敬妃的手裡頭的!?
柏芷心裡一下子被蒙上了一層陰霾,一種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
不管怎麼說,她們和楚妃肯定脫不了關係!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柏芷很久之前就覺得柏夫人同敬妃的關係親熱要好得到了讓人覺得奇怪的地步:一個是肱骨之臣家的閨秀,一個是國公家的千金,若說只是由於閨中的交情而成為好姐妹,那也說得過去;可是怎麼解釋這對好姐妹同時得到當時仍是太后的太皇太后的青睞、甚至時常一同被召進宮裡頭陪太后說話呢?更遑論即使之後各有經歷、甚至十幾年未曾謀面,但她們的交情一如往昔,同時擁有這對來歷弔詭的步搖?
總覺得,這一切的疑惑糾結起來,似乎要揭示出一個天大的秘密......
柏芷的秀眉蹙起,心裡疑惑萬千。她靜靜細思的時候,金尚宮知情識趣地站在一邊不出聲。但她心裡頭到底也浮現出了奇怪的感覺:昔年建文帝寵妃的舊物,怎麼會到了皇後娘娘的手裡頭?且她又密令自己追查,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雖然知道為下者,最重要的是摒棄掉自己的想法,老老實實地聽從上命即可。可到了金尚宮這個位子,難免會將一切在心裡頭琢磨過一遍、好趨吉避凶。
皇後娘娘雖然是個好主子、且隆寵不倦,肯定也是個對的主子;但就是不知道她此番動作,皇帝陛下知不知道呢?
畢竟這對步搖牽涉到建文帝的寵妃,已經不是一件普通的後宮之事了。就算是皇帝陛下再怎麼寵愛皇後娘娘,可否能夠容下這一點?
無論對哪個帝王來說,美人雖然多嫵媚,但江山更是多嬌。如果皇後娘娘因此而觸了皇帝陛下的逆鱗,那......
娘娘看起來也是無意追查到那位的身上,自己要不要勸她不要再繼續查下去了呢?
金尚宮在恪守本分和大膽直諫之中來回,一時之間也有點心神不定。
但是她不知道,早在她連著調出尚服局好幾十年來的首飾卷宗的時候,皇帝陛下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
那個柏芷和金尚宮俱都避而不用的徐尚服,的確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五日前皇帝陛下剛下了早朝,便有小太監前來通傳:東廠的千戶大人已到了乾清宮,求見皇帝陛下。
這幾個月來宮外並不太平,以東廠廠公鄭時均為首的大部分東廠人手被調到了城中探聽搜查、以策安全,剩下的小部分則留在宮中,由鄭桻帶領探聽宮中動靜,以免那些個居心叵測之人趁亂混進宮來。只是沒想到宮外的賊人還沒有這本事入宮作亂,宮內潛藏多年的人就開始有所動作了。這也是讓皇帝陛下更加頭疼的一點。
因此乍聽到鄭桻求見,皇帝陛下心下衣凜,還以為是出了什麼大事情,當下趕回了乾清宮。
不過幸好,鄭桻稟告的是另外一件事情:「陛下,尚宮局的金尚宮昨日調出尚服局多年來的收拾宗卷,似乎在追查一些事情。」
這個年輕人和他的義父一個性子,雖然已經和自己定下盟約、許諾永遠效忠,但這說一半藏一半的驕傲性子真是讓人頭疼,忍不住想要摔茶盞。最近頭疼的事情很多的皇帝陛下盯著書桌上的雨過天青釉色茶盞,忍住了把它砸向鄭桻的衝動:「似乎是在追查一些東西?東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有本事了?竟然拿這些個不肯定的事情來稟告朕。」
聽到皇帝陛下揶揄中帶著不滿的口吻,鄭桻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些:「經過屬下查探,發現那金尚宮是在追查一對金鑲玉步搖的來歷。」好吧......看來皇帝老爺現在心情差得很啊......
鄭桻便回稟邊不著痕迹地抬頭,想要看看皇帝陛下的神情。畢竟這件事情敏感的很,上一回義父向先帝稟報關於這對步搖的事情,那位知道之後可是急得想要殺人了。
不過鄭桻還是料錯了。
皇帝陛下的臉上沉靜無波,須臾他稍稍抬頭,卻是露出了不以為然的表情:「朕知道了。」
就這樣?鄭桻心下愕然:這反應也太正常了吧?這皇帝老爺不會是不知道那對金鑲玉步搖的事情吧......嘖嘖,就只知道攜恩求報,事實上什麼都不知道啊......
出於本分,鄭桻覺得自己還是得提醒一下皇帝陛下:「咳......那對金鑲玉步搖,據傳是當初建......」
「建文年間的舊物是吧?」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皇帝陛下打斷了。
「朕知道了,沒事就退下吧。」哎呀事情多得很啊,沒時間和這個臭小子廢話。
「?」向來穩重的鄭桻臉上的從容表情頭一回出現了龜裂。他不明白,既然知道這對步搖的敏感,為什麼皇帝陛下還是無動於衷、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
「那金尚宮......」於是一向機智的少年也變蠢了,想要繼續提醒皇帝陛下。
「哎呀你煩不煩?」皇帝陛下像趕蒼蠅一樣揮了揮手,「朕知道了,推下推下!」鄭時均的這個義子,看上去像個聰明的,怎麼這麼沒有眼力勁兒?
「是......」皇帝陛下都這麼說了,鄭桻只得退下。
等到出了乾清宮正殿大門,一向機智無比的鄭桻突然反應了過來:皇帝陛下這樣子,分明是早知皇後娘娘手中那對步搖的古怪啊......這麼說來,他一早便知皇後娘娘......
鄭桻忍不住回頭瞧了一眼肅穆莊嚴的乾清宮,心頭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念頭:這位高坐龍椅的皇帝老爺,看來還真是個千年難遇的痴情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