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訓練艱苦到無法想象的程度,她都咬牙挺下來,對於她來說,再苦再累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如果兩年後不能通過,那麼許嫣然就會被再次趕出醫院。有段時間,為這事,她壓力太大,長久長久地失眠,並患上了焦慮症。
兩年過去了,終於到了卡爾檢驗成果的時候。然而卡爾卻沒有測試她的體能,而是讓她殺死自己養了兩年的金魚。
金魚自在淡泊,與世無爭,是她的朋友,也是她孤寂艱苦生活的一絲慰藉,她常常瞅著它,彷彿瞅著靈魂深處的渴望,這是她全部理想的折射,她想成為的樣子,她的夢想存在於殘酷世界的寄託,怎麼下得了手?
她拒絕了,卡爾停止了打錢,奄奄一息的許嫣然不久就被趕出了醫院,林涓喜只得將許嫣然安置在自己的破舊公寓中。
看著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許嫣然,林涓喜幾晚上沒合眼——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對某人無條件地愛護,無條件地心軟,也許是上輩子欠的債。
她第二天就去找卡爾,在他面前將金魚仍在地上,它痛苦翻騰著,抽搐著,兩腮一翕一合,不一會兒就安靜了。林涓喜眼睛瞪得圓圓,瞅著地上直挺挺的金魚屍體,突然悲從心來,原來曾經渴望的自在寧和,也只是在保護下才可以實現的,離開脆弱屏障,危機四伏,活命都是問題,何來安樂?
可見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平明閭巷掃花開的生活和地方。
死去的不是金魚,而是她自己。
從此以後,她殺了很多動物。對於卡爾培養她幹什麼,她早隱隱猜到了,所以,他第一次帶她去殺人時,她也沒有太多驚訝。那次,卡爾殺死了一名商人,他讓林涓喜站旁邊,目睹了全部過程。這次經歷,對她的衝擊是強烈的,刺激是巨大的,她內心什麼東西被徹底摧毀了,又有什麼東西慢慢滋生了出來。可是,林涓喜還是不能允許自己去殺戮無辜良善的人們,她對卡爾提出了要求,被殺對象,得先通過她這一關,她打定了主意,要殺,也要殺作惡的人。
十四歲時,她終於可以獨自去完成任務了,利用美色的便利,她替一個日本的政客殺死了他的政敵,當然,這位倒霉的政敵,在世時,手上也沒少沾人命,為了區區利益害別人家破人亡,所以林涓喜接受,並且完成了。這次任務,她獲得了五萬元。
從那以後,她接過很多任務,有的失敗,有的成功,眼看著生命從自己手中消失,鮮血早讓她的心腸硬如鋼鐵,連眼神都開始冷凜起來。
雖然對於她來說,殺人只是工作,況且,她殺的人都是死有餘辜,但人心畢竟是肉長的,她每天承受著心理的強烈煎熬,對殺過的人愧疚,更為自己的行為所要承擔的後果害怕,有時半夜會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被單;有時會因為一點兒風吹草動而警惕萬分,草木皆兵;她不再跟人打交道,幾乎不怎麼說話,對於同學的示好,冷麵躲避,她慢慢沒有了朋友,學習成績也一團糟。
她徹底成了異類。
她想,這就是因果報應,毀了別人生命,上天會相應地毀了你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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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坐在床沿,打量著這個三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大門開在西牆上,西牆上還有扇窗子,正對著東牆上的一扇;門外是一個長長的走廊,安著嶄新的鐵欄杆。
她歇了會兒,套上校服夾克,開了門,到外面走廊上,憑欄向西眺望。
視野遼闊,天色青碧,斜陽艷麗,清風徐徐,可以看到廣袤的田野,金燦燦的玉米延伸到西原腳下;西原上遠樹如薺,炊煙如縷,村落輪廓寥寥,漸漸隱入淡白的天幕中。林涓喜長呼一口氣,感到心曠神怡,可隨後,她雙目向下一瞥,心陡然一沉。
後院一棟孤零零房子,此刻看得格外清楚,六年前,就是在那裡,離奇失蹤了柯木匠,劉河生的事兒,也是間接因為它。
這房子在林木掩映中,除了有些孤幽外,瞧不出異樣之處。林涓喜想了想,決定去瞻仰一番。
徐志強家莊子很深,是個長條兒,中間有個長長院子,種著好些蔬菜瓜果,尤其是一架葡萄,十分繁茂。
林涓喜踱步到葡萄架下。
現在是九月份,葡萄架枝繁葉茂,蒼翠欲滴,可並不好看。這家的一切鮮綠植物,帶給人的感覺不是生氣盎然,而是灰濛濛的蕭索陰暗之氣。
葡萄架後面是兩棵椿樹,椿樹后是幾株茂盛的柏樹。真是奇怪的品味,怎麼給院子種柏樹?這不基本都是在墳頭上種得嗎?
林涓喜向後走,柏樹后就是那間房子了,可叢叢樹木遮得嚴嚴實實,一片瓦都看不到。
這房子不算大,是專門給徐志強他奶奶蓋得。徐志強爺爺死後,他母親和奶奶關係不好,老太太個性很強,非要兒子給她在後面另蓋個房子,人都勸不過,只得依了。蓋好后,婆媳就分開了,老太太連吃飯也是讓孫子端到後面來。可新屋子沒住一年,任性的老太太就又被兒子請回了前面。
林涓喜聽到過一些小道消息,這老太太自從住到後面,老是心慌,去大醫院檢查,查不出來,懷疑撞上了不幹凈的東西。
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房子空下了,前前後後有不同的人零碎租過,都住不長久,至於有沒有心慌,就不得而知了。後來柯木匠租了這間房子,平安住了五年多,突然就蹊蹺失蹤了。
林涓喜越過林木形成的藩籬,看到了濃濃樹蔭下低矮的屋子,青磚黑瓦,略微破舊,像《聊齋》中書生苦讀的小軒,遠離塵囂,夜半有鬼狐來訪,以慰其心。
在這個沒有一絲明亮陽光、鬧過靈異事件的地方站著,林涓喜有點背上發寒。
突然,她踩斷了一根枯樹枝,咔嚓聲很響亮,黑乎乎的房中傳出一聲輕微動靜。
「誰呀?」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嚇了林涓喜一跳。
過了好一會兒,門被推開了,走出一個老頭,渾濁的眼珠,右臉頰上一道長長疤痕,稀疏花白的頭髮無力地蜷在頭頂,佝僂著身子,趿著雙半舊的軍用膠鞋,上面沾了很多半干不幹的黃泥。
「女娃娃,怎麼了?」老人有些詫異。
林涓喜深吸口氣:「我瞎轉悠,打擾到您了,您繼續休息。」
然後轉身回去了。
林涓喜走進廚房,問徐志強妻子。
「嬸子,後面那房子是不是租出去了?」
「哦,租給個姓王的老漢了,他在你們學校門口賣油炸鵪鶉。」
「我們學校門口?……」林涓喜細細回憶了一下,好像沒有個賣油炸鵪鶉的老頭。
她心裡奇怪怎麼沒見過這個王老漢,而且這人也真是的,不開燈,黑洞洞倒嚇自己一跳。轉念一想,大白天的,老頭又不用繡花,幹什麼要開燈,真是自己想太多了。
看時間不早,上樓回房。她吃過泡麵,心不在焉地寫了會兒作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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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終於全黑了,林涓喜從床下取出一個大箱子。半舊的旅行箱,軍綠色,上面印著「某某部隊」,「八一」等字樣,還有個紅色的五角星,都是漆皮半剝落的樣子。
她打開箱子,移走上面的衣物,露出光光的箱底,接著,手伸進兩個暗藏的扣環,用力一拉,箱底被拉起,現出一個夾層。
夾層里有一個黑色的帆布包。
她打開帆布包,裡面是一件防彈服,幾把□□,子彈,繩索,短刀等等物品。
她利索地換好裝備,沉吟片刻,挑了一把小五封子(1.註:泛指裝彈數為五發的小型自衛手。。。槍),插在腰上,將帆布包放好,夾層放下,衣物掩飾好,箱子擱回原處,然後拿著手電筒,潛出了徐志強家。
林涓喜一路低著頭,悠悠閑閑,等遠離了村賽,來到荒地上,才敢打開手電筒,加快步伐,卻是急而不亂。她要去見一個客戶,這是她的第七筆生意了,報酬超乎想象地高。當然,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客人的要求也比較奇怪,見面地點定在人煙邊緣的黑瞎子森林。而且,林涓喜等於被二次雇傭,事先並不知道她要殺的人是誰,所以,她不喜歡接這種生意,不過,她早和卡爾簽了協議,如果知道了被殺者的真實情況,她有權半路退出。
這也算是維持了自己的原則。
前方就是黑瞎子林了。
黑瞎子林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一是林子里有狗熊出沒,九十年代還傷過人;二是樹木太過茂密,遮天蔽日,即使外面艷陽高照,裡面也是昏天黑地。曾有人申請,把黑瞎子林建成野生動物保護區,可硬是擠不出什麼珍稀動物,只得作罷。一個什麼都不產的古樹林,除了凈化空氣涵養水源就是恐嚇小孩了,林涓喜小時候就沒少被嚇過。
已經到了,黑瞎子林看起來像個埋伏的怪獸,等待著獵物的接近。
林涓喜雖在這一帶長大,卻從未進去過,況且是夜裡,恐懼像地下的毒氣,從地表裂縫中冒出來,她努力剋制著。為了生意,往往不得不涉險,不得不學會克服,畏懼是殺手的剋星,會毀了一切,這是卡爾常常告誡她的。
進了林子,前面一段還好,走了約莫十分鐘,林涓喜停了腳,不是恐懼,而是因為,植物都張牙舞爪飛揚跋扈地長瘋了,根本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她真懷疑這片鬼林子自從明洪武年間就沒人來過。
抽出短刀砍斷近旁幾個礙事的,勉強擠進去,反正穿著帆布大衣和長褲,還有一雙過膝軍靴,小心些倒不會划傷自己。
一手拿手電筒,一手拿短刀,舉步維艱,她焦躁地看了眼電子錶,照這個速度,什麼時候才能走到古怪客人指定的「黑瞎子林腹地」。那人說了,只管往裡走,到時候自然會看見他,到時候?客人難道有千里眼,能看見她的具體方位?
越往深處走,周圍越是暗,手電筒光也越發亮起來,林涓喜勉強往過擠,她真的是在擠——突然,她心一沉,多年的殺手經驗讓她的直覺異常敏銳,有人跟蹤她,而且,非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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