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擁樨殿誘郎
待打發了柳河洲,夜雲熙心頭有事,起身招呼鳳玄墨,出了蓮華宮。因有些飄忽,便不時將那木頭的袖子拽了,或是將他胳膊拖著,反正那人也由她,有時還主動攙扶她一把,就這樣,一路走走歇歇,總算回了丹桂宮。
抬腳入殿,往窗邊美人榻上一倒,便昏睡過去。約莫眠了大半個時辰,醒來已是酉時已過,暮色漸沉。
出聲喚紫衣來,紫衣未到,虛掩的窗外,一個小動物卻躥跳進來,往她懷裡鑽。是那隻叫做三郎的雪狐,聽見了她的聲音,湊上來親昵撒嬌來了。
她抱住一陣憐愛搓揉,那小可愛啊嗚應了,又扭頭去看窗外,她順著方才被狐爪子推開的窗扇往外看,原來是鳳玄墨靠坐在殿外迴廊上,正看著她,冷不防撞上她的視線,面色有些局促。
敢情方才她在窗邊榻上酣睡之時,這一人一狐一直就在這窗外一丈之內?又想到這些日子裡,不時將他捏扁搓圓,是不是做得有些過了?便沒來由的也有些不自在。
「殿下醒了,可要用些清淡的晚膳?」紫衣過來,知她醉了酒,建著議地詢問她。
「今日臘八,喝點粥吧,要甜的。」夜雲熙亦覺得腹中有些空,說是宮宴,卻無法正常飲食。
「那就加點蜂蜜和桂花醬。」紫衣知她奢甜食,轉身去安排。
「紫衣……」她突然想起窗外那人,好像也是眼巴巴跟了她一日,有些過意不去,用眼神示意紫衣,「叫他進來吧,外面冷。」
「方才殿下回來時,我便請他至室中歇息,他說不冷,兀自抱了三郎在廊邊靠著,也不知發什麼呆。」紫衣一邊伶牙俐齒地翻話,一邊應了吩咐,下去張羅。
不多時,這丫頭便將清粥晚膳盛了上來,桂花粥用碧玉碗盛著,配上幾樣青瓷小碟的精緻小菜,往矮几上擺了。
夜雲熙掂了袖子,正要舉箸,見著鳳玄墨立在一邊,覺得怎生彆扭。索性仰頭喚他:
「坐下來,吃飯。」
這命令,讓他也彆扭起來,有些不知所措。
「世人皆道我蠻橫無禮,其實說得也不差,我敬那些頂天立地,治世養民的綱常人倫,卻不屑這些將人分了三六九等,埋汰折辱的繁瑣俗禮。你也見著的,在我這桂宮,沒那些講究規矩,青鸞紫衣那幾個丫頭小子,有時候,比我還像這宮裡的主子。你既然來了我這裡,也無需拘束。」
一席話,說得他悶聲過來,往矮几側邊坐了,紫衣過來替他添盞,盛粥。
夜雲熙順手將一雙象牙銀頭筷遞與他,見著他那悶葫蘆樣,竟越發多話,估摸著他心中顧忌,索性挑明了說來:
「你也莫怕我對你存了什麼歪心思,我其實……不是那樣的人,你若喜歡呆在鸞衛營,明日只管回去便是,你若想要有所作為,或是有什麼家仇國恨要洗雪的,只需潛心將鸞衛營的本事學好了,將來定有出頭之日。」
這話,已經是推心置腹,常人聽了,不說感激涕零,也得有所感謝回應。可那人卻開始悶聲喝粥,將夜雲熙嗆得,盯了他半響,心裡不住地罵木頭,不過又覺得,以前踩也踩過,踹也踹過,打也打過,仍是硬得跟銅豆子似的,此刻再要大動肝火,終是有些無趣,遂放棄了,開始小口喝粥。
等簡單用完些飲食,正用清茶洗手漱口,青鸞進來,附她耳邊說,沈大人來了。
「可巧,紫衣,擺棋,焚香,沏茶,請沈大人。」夜雲熙將手中錦帕子一扔,輕輕拊掌,笑說道。
紫衣便伶俐地按照她的吩咐一一做來,夜雲熙在那矮几旁坐了不動,對一邊鳳玄墨說道:
「我與沈大人說些話,你替我在殿外守著,不讓人來打擾,可好?」
「嗯。」那木頭終於出聲,轉身出殿,那雪狐亦跟著他衣袍邊角,往外追去。
夜雲熙看得傻眼,這人莫不是真有什麼馴獸的秘術不成?那雪狐見著他,就跟見了親爹似的。再將心思轉了彎過來,又覺得這人今日確實有些怪異,往常少言,總還要尊稱她一聲殿下,與她乾脆應答,怎的今日,有些無理,還像在生悶氣,也不知在生誰的氣?
紫衣端了棋盤與黑白玉子來,置於矮几上,殿中裊裊熏香已起,那丫頭又轉身去將殿門敞開,再退下去沏茶。這擁樨殿,還真有些萬事俱備,請君入甕之勢。
遠遠便瞧見,青鸞引著沈子卿過來,過中庭,入殿門。
夜雲熙起了身,朝著進殿之人行禮:
「太傅大人-大駕光臨,雲熙有禮。」她依著雲起,稱他太傅,行學生之禮。
「公主殿下……多禮了,微臣不敢當。」沈子卿有些意外,依著尊卑國禮,回她一禮。
「大人過謙了,雲熙沾著陛下的光,諸多本事,皆由大人教導,不說其他,單說這棋藝一著,也是大人指點的。」夜雲熙一邊說著,一邊抬手請沈子卿入座,意思是要與他對弈。
反正他棋藝好,她卻……臭得很,不怕輸,輸不怕,且每次與這人面對面時,總覺得要在手裡有些抓拿,才定得住,不然,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直接撲上去。
沈子卿依了她,撩袍坐下,捻了黑玉子,一邊落棋布局,一邊開始與她說話,說的有些清淡隨意,可也是……開門見山:
「陛下對微臣講,柳芙蘇入宮,是公主的主意,又說若我執意要娶,他便作不了主了,微臣需得來與公主打個商量?」
「嗯,陛下說的沒錯,他確實作不了主,因為我把柳家送給他了。」夜雲熙也跟著雲淡清風的應答,那柳家,在她說來,就像一個隨手撿的趁手小玩意兒一般,陛下喜歡,她也不心痛,順手就給了,只求皆大歡喜。
沈子卿抬眼,深深地看她,那眼神,很複雜,不像驚訝,不像責備,不像痛惜,看不清有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有點,看得她生疼,遂不敢多去對視,只顧低下頭來,看棋面。她在這人面前,不知為何,總是有些心虛,大概是情深而怯吧。
「那大人……是執意要娶嗎?」雖垂著眼皮,仍覺得那人看她,看得有些不依不饒,夜雲熙心裡發慌,生怕他出口來些堂皇訓責,那國士才華,她說不過的。遂乾脆壯了膽子,觸著逆鱗,撿著要害追問。
那人嘆了口氣,緩緩說來,一字一句,如重鎚,一下一下,砸她心上:
「我今日來,也確是想與你說清楚。我是沈家的嫡長子,終是要娶妻生子的,不是柳芙蘇,也會有別人。」
不是柳芙蘇,也會有別人,總之,不會是你!夜雲熙當然聽得明白這話里的意思,她其實也明白,沈子卿的苦衷。當朝之首相,陛下之股肱,沈家的嫡長子,哪一個身份,都不許他尚公主,朝臣嫉他逾制,陛下忌他權重,沈家又怕他釋權,諸多反力掣肘,亦是將他置於火上烤吧。
可是,在她看來,若兩人真是情意相通,這些又算得了什麼?你若為世俗羈絆,而棄真心,那便不是真正的真心,而是可以可無的錦上花。真正的情之所至,是可以融入骨子血脈的,可以生而為之死,死而為之生的。
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死心,總想走進這人心裡看看,看看他的心,看看她在他心裡,究竟是怎樣的分量。裊裊沉香襲來,她深吸口氣,只管低頭不語,捏著顆白玉子,於指尖玩弄。
「你這殿中,點的什麼香?」沈子卿突然問道。
「催情香。」她也不避諱,乾脆答了。
「滅了。」那人有些氣惱,沉聲說道。
青鸞退下時,將殿門合上了,此刻,殿中只有她與沈子卿二人。沈大人頤氣指使,她只得起身來,行至屋角香爐邊,將那熏香滅了。
轉身過來,見那人神色竟有些緊張,夜雲熙便知這香沒有白點,且看他能端多久。
「大人怕了?」她覺得有些意思了,仍不住笑著問他。
「胡鬧。」沈子卿不給她好顏色,只沉著臉訓她。
「殿下,茶沏好了。」是紫衣在外頭,叩門詢問。
「進來吧。」夜雲熙跟迎救星似的,將紫衣喚進來。紫衣捧了茶,至二人身前跪了。
「今日宮宴,酒食腥膩,我特地讓紫衣沏了大人最愛喝的雨前毛尖,為大人醒酒解膩。」她伸了雙手,自托盤中端了一盅茶,親自遞於沈子卿面前,拿一雙水汪汪的鳳眼,討好地看著他。
看得沈子卿無法拒絕,伸手接過,揭了玉瓷蓋子撩了兩下,卻止住不喝,順手置於矮几一側。
她看得著急,不由得冷笑著說來:
「大人真是看輕我了,是怕我這茶里下藥嗎?我這就喝與你看。」
說著,端起那人剛剛擱下的茶,揭了蓋子,仰頭給牛飲了。
沈子卿看著她那賭氣模樣,竟不覺露出一絲笑意,伸手端了托盤上另一杯茶,淺淺飲了兩口。
紫衣這才起身來,退出殿外,輕輕將殿門合上。
二人繼續下棋閑話。殿中溫暖,火燭明亮,不知不覺,已至戌時,宮中梆子聲起。
「宮門要下鎖了,微臣也該告辭。」沈子卿擱了棋子,起身來,要回去。
「大人今日的教導,雲熙記在心裡,若大人今日能夠陪我下棋到天明,我日後便不再與大人糾纏,大人想娶誰,便是誰。」若留得住,沒準明日的曦京八卦頭條便是,臘八節宮宴,沈大人晚些時候,去了丹桂宮長公主那裡,夜裡卻沒有出宮!那他這謫仙人的清譽,也要被她毀得一片狼藉了。
夜雲熙跟著起身來,伸手過來挽住他手臂,要挽留他,又被自己話里的非凡想象,激得有些興奮,臉色開始潮紅。
沈子卿突然若有所悟,幾近是沖她吼到:
「你在茶里放了什麼?」
「合歡散。」她笑得奸詐,卻如孩童般,嚶嚀一聲,放軟身子,往他往懷裡一鑽,雙臂伸至他后腰,再死命扣住雙手,牛皮糖一般黏在那人身上,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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