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真是笨女人

第二十八章 真是笨女人

熙乾三年的冬天,夜雲熙總共扎紮實實地浸了兩回涼水。

第一回,是冬至前日的沐浴齋戒,在涼水裡泡了大半個時辰;第二回,是臘八節的夜裡,直接冰池子里浸了一回。

想來,兩回都是為著沈子卿,兩回都是……自找的。

到了臘月底,就有些咳症不斷,人也清瘦得跟片紙似的,下巴尖尖,腰肢不盈一握,太醫說,寒氣入了心脾臟腑,怕是要經年調養才行。

年底那幾天,大雪終於降了下來,出行不便,加之她經此番折騰,越發怕冷,貪睡。身體疲懶,跟著便諸事生厭,索性縮在宮中,大門不出,米蟲似的調養生息。

閑得無事,詩書經傳之類傷腦筋的消遣,自是不想沾的,琴棋書畫之類風雅的物事,也提不起興緻來,只招呼著丹桂宮的宮人們,玩些賭博遊戲,雖說輸多贏少,但圖個樂子。

反正昭寧長公主的湯沐邑富庶,柳河洲又善經營,替她打理得風生水起,那些錢財,除去補貼鸞衛營,她也無處可用。

臘月二十七,柳河洲照例拿著一年的賬目來,要她過目。

池邊暖閣子里,銅爐調香,雪水煎茶,夜雲熙拿起那帳本子,順手翻了幾下,便往身前矮几上一擱,復抱起暖手爐子,半靠在雲錦腰墊上歇息,又對茶几對面席地而坐的人說道:

「三哥做的事,我豈有不放心的,我有些頭暈,不看也罷。」

柳河洲卻不答話,只盯著她看,半響,嘆了一句:

「嘖,怎麼瘦成這模樣了,看得真讓人心疼。」

夜雲熙便抬手往暖閣半開的窗扇外面指了指,說道:

「喏,就在那裡,那夜這池子里還只有些碎冰,阿墨陪著我跳下去的,浸了少說也有兩炷香功夫,反正最後是暈過去了。」

「真是笨!」柳河洲看著她笑,那笑意里,滿是寵溺。

「也許吧。」夜雲熙順口接到,話一出口,突然一怔,覺得柳河洲這話怎的有些耳熟,依稀尋了記憶,貌似那夜在這池子里浸著的時候,那木頭也是這麼說的。那木頭,一天說不了兩句話,一逗就面紅耳赤的人,被冰水激了,居然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還真是難得。

她心下思忖,面上便不覺莞爾,看得柳河洲有些痴了。那廝痴著一雙桃花眼,柔聲說來:

「豆豆,就這樣,多笑笑,多好。你一笑,百花都不及你……」

「也只有你,嘴裡吐出來的話,全是蜜里浸過的。」他巧舌如簧,曦京人皆知。不過,這甜得跟蜜似的話,誰不愛聽,也只有柳河洲,能這樣捧著她,哄著她。夜雲熙臉上笑意更濃。

「豆豆,你有沒有想過……放手?」柳河洲不似往日,跟她繼續言語調戲,緩緩凝了神色,轉了話題問她,問得小心翼翼。

「放什麼手?」夜雲熙最不喜柳河洲與她說這事,明知他話中之意,卻反問他。

「你知道我說的是……沈子卿。」柳河洲硬著頭皮,與她說的直白。

「什麼都沒有抓住,何謂放手?」夜雲熙挑了柳眉,瞪了鳳眼,沒好氣地說。

「豆豆,你自小性子便要強,因為,天資聰慧,又是金枝出身,幾乎沒有你求不到的東西,做不來的事。可是,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有些人,是有緣沒有份,你看,就像我與你……我不也認了。」柳河洲越說越低,聲音里還有一絲委屈。

的確,他是最有資格這樣勸她的人了,打小,這人就像哥哥一樣,護她,幫她,她從樹上掉下來,他當肉墊,她惹事,他擺平,長大后,她要打打殺殺,他就在後面跟著,她要天下錢財,他就四國奔波去斂。卻從不強求,要她回報。

可她亦正如他說,幾乎從來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做不來的事……除了沈子卿。且這心上的人,又豈是其他凡事俗物可以相提並論的,滿心執念,深入骨髓,叫她如何說放下,就放下。

「可是,他心裡明明有我!」她想起臘八那夜的事,如同抓住一根稻草,去維繫自己的執念。

「那又怎樣?對他來說,家族與權勢都比你……要重些。」柳河洲終於說了句要害的話,又有些不忍,眉眼一片柔色,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就像生怕她……暴起一般。

依她平日的性子,聽了這種糟心的話,沒準真會砸個茶杯鎮尺,甩個腰墊靠枕之類。這次,卻愣住了,也許是那兩次涼水冰浸,傷了身子元氣,也耗了心志精神。再執著的心念,若千般消磨,也會有耗盡的時候。

沈子卿心裡的衡量,她豈有不知之理,只是一直視而不見,自欺欺人而已。總是心存僥倖,以為在他心中,終有她一席之地,以為只要她努力,她與他,終能成眷屬。

「豆豆,雖然這姓沈的可惡,為我柳河洲不齒,可我還是有一句肺腑之言,說與你聽。沈子卿若選你,需得棄家族,舍權勢,可是這樣的他,便是失了精魂氣魄的,就算這是你要的,可這還是真正的他嗎?沈家的那些勢利子,都是天生為朝堂而生的,是那種沒有女人可以活,沒有權勢卻要了命的人。所以,你若真的喜歡他,便不要強求,而是成全。」

柳河洲察她神色平靜,便繼續說道。

「好吧,三哥,今日是陛下派你來做說客的嗎,你說,要我成全他什麼?」夜雲熙聽到此處,終於聽出些言外之意來了,柳河洲明知她不喜與他說這事,還這般硬著頭皮,循循善誘,總是有個說法的。

「沈相爺……今日娶親,迎娶杜御史家的千金。」柳河洲一邊說,一邊仔細注意她神色。

夜雲熙字字聽得清晰,卻半響回味不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覺得心路都給鎖住了似的,眼前一片虛空,想要思考些什麼,馬上如泰山壓頂或深潭墜落般,窒息難受,索性停了一切心思,只對眼前做條件反應,見著柳河洲那緊張模樣,竟覺得好笑,遂笑著問他:

「柳河洲,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是怕我攔路搶親,還是怕我大鬧喜堂吶?」

「豆豆,你……不生氣?」柳河洲見著她那平靜模樣,有些意外。

「我生氣做什麼?我只是覺得有些遺憾,這門親事,是臘八過後才說的吧。這才幾天,就迎娶過門了,跟搶人似的,那麼多講究的曦京禮俗,可都是些新嫁娘的喜慶派頭,全給省去了,也不怕杜御史家的千金嫌沈家寒磣。」

夜雲熙笑顏如花,一句一句地悠悠說著,嗓音輕柔,不急不躁,彷彿是在說一件左鄰右舍的閑話,或是替一個出嫁的閨蜜發小打抱不平。

她一邊說,一邊又開始理著心中如麻思緒,柳河洲今日來,可不只是為賬目來,沒準就是來穩住她,不讓她去添亂的。臘八過後,她昏睡多於清醒,怪不得青鸞紫衣總說宮中無事,原來所有人,都合起來,瞞著她,就那麼怕她添亂嗎?那她若不作點什麼,豈不是辜負了大家的想象?

「豆豆,你……別這樣……」柳河洲瞧出些端倪了,她若馬上反應,摔杯掀桌的,那是不掩飾真性情,她若穩如泰山,失了反應,便是入了臻境,在下決心尋后著了。

夜雲熙見著柳河洲那防備模樣,飛快扔了手中暖手爐子,伶俐地從席上爬起來,抬腳就往暖閣外走。

柳河洲跟著迅速站起來,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

「豆豆,別去……」

「太傅大人於我,有救命之恩,還有師生之情,他今日娶親,我豈有不去道賀之理?」夜雲熙一邊說著,一邊想將抽回手來,卻被柳河洲緊緊捉住不放,她有些惱他,

「柳河洲,你若不放手,今後別怪我與你絕交。」

「那是陛下賜的婚,何必去……自取其辱。」柳河洲面露難色。

「柳河洲,你其實是希望我去的,因為,你不想讓我遺憾。不然,你今日,根本沒有必要告訴我,對嗎?」夜雲熙此刻腦中清晰無比,平日無事時,儘管疲懶,可若遇要緊的事,便跟換了個人似的,全身毛孔都在沸騰。

柳河洲終是嘆了口氣,鬆開了手,又取過一旁的紫貂披風,一邊替她披上,一邊說道:

「外面天寒地動的,先把披風系好了,再出去。」

夜雲熙垂眸看著那雙替她系披風綢帶的手,那是保養得極好的一雙手,骨節分明,修長乾燥,平日拈花拂柳,甚是靈巧,今日卻有些笨拙,翻動半響,仍未將系帶子弄好,她有些不耐,要搶過來自己系弄,猛地抬眼看他,卻有些驚住了。

那慣常嬉笑的玉面公子神色寂然,眉頭緊蹙,像是糾結萬分,終於開口說道:

「我今日來,其實真的是想勸勸你,能看開些,若能尋個疼你愛你的良人,就風光嫁了,若找不著中意的,也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別拿自己的身子撒氣,以後,沒有三哥在身邊,真不知你這笨女人,要做出些什麼蠢事來。」

她聽他說的怪異,正要開口問,那人一句解了她疑惑:

「陛下命我,開年後出西域,通商貿,萬里迢迢,前路未卜,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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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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