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郊天大祭典
冬月十二,冬至。
冬節大如年,天地陰陽二氣轉化之極點,一陽之始,君道長,故賀。
尊曦朝祖制,冬至舉行圜丘大祭典與太極殿大朝會。
從午夜開始於圜丘設祭壇,壇旁邊設天燈竿,禁寺廟鳴鐘擂鼓。卯時,皇帝至圜丘,在太常寺禮儀官的引導下,行祭天大典。在繁瑣儀式后,還得趕在辰時之前回宮,於太極殿,接受文武百官與外藩使者朝賀。
所以,這一個時辰之內,須得步步緊湊,一步都耽誤不得。這卯時之前的準備,也需得有條不紊,一點也錯不得。
沈子卿舍了後半夜的睡眠,寅時不到,便一身整齊朝服禮冠,趕至圜丘,檢查諸事宜是否妥當。雖有太常寺的人從午夜開始,便著手祭典,可太常寺卿乃皇帝親政後任命,於這國之祭典尚無經驗,他身為當朝宰執,有督促指點之責。
待見著祭壇肅然,天燈灼灼,祭品禮器、鐘磬鼓樂等萬事齊備,讓太常寺卿拿了陛下的祭辭來看,也未覺不妥,才不禁鬆了口氣,於祭壇旁邊撿了個座位坐下來,閉目小憩。
本想靈台清明地養些神,可在這巍然祭壇邊上,似乎特別接靈氣,往昔的家事國事,一串串地湧上來。
南曦四大世家,圓形方孔柳,大馬金刀明,朝堂不倒的三葉沈,猛見那鳳凰兒回首。柳家掌著曦朝的財政命脈,又做著皇商的暴利買賣,財能通神,盤根錯節,如那百足之蟲,就算死了也僵不了。明家與鳳家世代將領,京畿禁衛,五路節度,保家衛國,開疆擴土,兵權在握,那也是硬氣得很。只有他沈家,無財力無兵權,僅憑那所謂的治國之才,要在朝堂上作「不倒翁」,談何容易。
嘉元二十三年,前太子私通萱妃,*宮幃,東窗事發,父親沈邦彥身為太子太傅,被罷免相位,貶官南疆嶺城,朝中相國門生清洗一空,一時間,沈氏一族欺男霸女、貪贓枉法的案子不管陳年爛穀子的,還是西瓜芝麻大的,湧出大大大小小几十件,百年世家遭受重創,一蹶不振。
彼時,他只得重新押注,以翰林閑職的身份,主動請纓,秘密潛往北辰,脫了一層皮,成功迎了那對姐弟歸國。未曾想,這賭注,還真是押對了,那看似皮懶的女子,實則心機深沉,膽識謀略不輸於男兒,又比男兒還要靈氣些。眼見她挑了兩位兄長互相爭鬥,斗得兩敗俱傷,身首異處,她再牽著今上,一路行至那皇朝最高處,而他沈子卿,自然也以輔國大功臣的身份,站在了這熙乾朝堂的最首位,沈家也得以復興。
可這富貴榮華,還真是一條不能回頭的不歸路,往前,能上九重天,停下來,卻會化為烏有。
那嬌嬌小人兒的心意,他何嘗不明白?只是,他的苦衷,她又何嘗懂得?快一月不見了吧,那挑食之人,又不喜規律作息,不知會不會又清減了,那清冷的臉龐浮現眼前,心裡一陣緊疼。
沈子卿一陣恍惚神遊,睜眼定神,不覺已近卯時,皇帝來了,長公主……也來了。
微弱的晨光下,仍看得出……明艷,她少有脂粉濃妝,可每每這般扮相,卻很是攝人心魄。
那妮子一來,便在人群中左顧右盼,待一眼尋到他,便略帶了笑意,盯著他看,後來索性往他身側一站,不挪動了。也不顧這是禮樂煌煌,莊嚴肅穆的祭祀大典,不過,這妮子耍起橫來,從來不分場合的。
他微微欠身示意,然後便置若罔聞,掐著時辰,示意太常寺卿,指引皇帝,開始祭祀儀式。
「於赫聖祖,龍飛晉陽。底定萬國,奄有四方。功格上下,道冠農黃。郊天配享,德合無疆……」
從皇帝頌祭辭開始,迎帝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行亞獻禮、行終獻禮……繁複的儀式,一步步,一套套,從天光微亮,一直到晨曦破曉,再到朝霞漫天。
皇帝是他一手教出來的,今日一身祭服朝冠下,越顯沉穩天子氣度。身邊與他並肩而立之人,亦是一身香色公主朝服,雖也寶相莊嚴,可他偶爾餘光瞥過去,總覺得今日那臉上氣色,紅暈得有些過於嫵媚了。
待行跪地叩首大禮之時,沈子卿才發現,那紅暈,哪裡是什麼嫵媚氣色——
眾人禮畢起身,他亦正要起來,卻發現身邊那人跪在地上,垂首閉眼,不見有起身之意。
他以為她是跪在地上久了,睡著了。這妮子貪這晨間懶睡,是出了名的。
他附耳過去,輕輕喚了幾聲,無應答,這才伸手過去扶,只覺那人身子綿軟,順勢就癱倒過來。
他以為是暈了,騰手輕撫她額間,發現滾熱燙手,竟是發著高燒。趕緊想要起身,招呼她的侍女上前來伺候,送回宮傳太醫診治。
剛一起身,卻發現腰間一緊,有股力道將他扯住,他低頭一看,一隻白玉小手緊緊抓著他朝服上的雕紋鏤金封帶,那人在他胸前吐氣如蘭,悄聲說來:
「別走,就這樣,讓我靠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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