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重生
慧娘睜大眼,死死的盯著眼前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黃花梨圓門架子床,頭頂上櫻桃色的羅帳和身邊粉色的錦被;床一側放置的雙屜梳妝台,上面是紫檀座架菱花銅鏡;屋角的楠木花架,白石花盆裡養的惠蘭正開的艷麗……
這不是她舊日的閨房嗎,從她回到肖家,直到代嫁趙家,整整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可她又怎麼在這裡?她不是死了嗎?
怡紅院老鴇給她整整灌下的一大碗烈性毒藥,至此刻她還記得那種感覺,心肺燒灼似焚,嘴巴和耳朵里有鮮血源源不斷的流出來……
「啊……」回想那痛苦的滋味,她終於失聲叫起來。
「姑娘……姑娘,您怎麼了?」
正當慧娘驚訝那叫聲竟然是她這個已死之人發出的時候,水色撒花簾櫳被掀起,一個穿著綠色焦布比甲的俏麗丫頭匆匆而入,擔憂的看著她。
汀蘭?
目光落在小丫頭身上,肖慧娘更驚訝了。
竟然不只自己回到了這裡,還有這丫頭……因容貌出眾惹得四叔多看了幾眼就被四嬸找借口打死的丫頭。
難道也因死的冤枉?
是啊,這姑娘雖然生的嬌媚風流,卻是個品行正的,說到底還是自己這個主子護不住她。
不過……
看此刻的汀蘭又哪裡有那大美人的模樣,青澀面孔,平板身材,根本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
怎麼回事?
「姑娘,知道您委屈,那套香具是您寶貝到心眼裡的東西,就這樣被六姑娘打碎了您心不甘,可已經碎了,您這般不吃不喝的,除了讓太太和二姑娘擔心外,又能怎麼樣……」說到半天,汀蘭才發現眼前直直盯著她的慧娘根本就沒再聽,一副傻了的樣子,禁不住急了,哭起來,「姑娘,您這到底是怎麼了?別嚇我呀……」
「汀蘭,娘和姐姐也在這兒?」冷不防慧娘卻突然開了口。
汀蘭一愣,然後很快道,「太太和二姑娘剛回去,二姑娘親自去廚房幫您煎藥了,太太則是回去休息了……姑娘,您不知道呢,從昨晚您昏過去后,太太一直守著您,一夜都未合眼,還是剛才二姑娘和董媽媽看她實在撐不住了,硬勸她回去休息了,太太的身體一直都不好……」
很顯然,誤會了!
但慧娘並沒有解釋的意思,她只是含著淚的不停點頭。
都在……在,那就好,好……
幾年孤苦,幾年無依,她真的很想她們!
夢境也罷,虛幻也好,能再次聽說她們、感覺她們,知道自己不是孤苦一個人,就已經足夠。
「姑娘,您等我一下吧,我去將您醒了的事說給太太和二姑娘……不,還是讓芝草去吧,我還是先伺候您梳洗,然後給您拿吃的吧,兩天水米未進了,您一定餓狠了吧……」那端的汀蘭卻已經興沖沖的張羅起來,但絮叨了半天,才發現慧娘又不對勁了,一愣過後,禁不住鄭重了臉色,語重心長的道,「姑娘,聽奴婢一句吧,天大的事,也不能不吃不喝,人是鐵飯是鋼,身子骨最重要……」
「芝草也在?」慧娘再次打斷了她的絮叨。
這因為爬了趙世清的床而與自己生了嫌隙、轉而投靠洪姨娘、然後在陷害自己的過程中起了關鍵作用的丫頭,這會兒不是應該在桓山伯府里做她夢寐以求的姨娘嗎?怎麼也到了這裡?
「她……她剛剛還在呢,對了,我忘了,她應該是去針線房討花樣子去了,早就念叨著幫姑娘做雙鞋呢,姑娘別急,太太和二姑娘那裡我會讓小丫頭們去,呵……那些小蹄子們,一個個腿快的都跟兔子一般。」汀蘭聽肖慧娘不是又要拒絕吃喝鬧絕食,禁不住語氣一松,隨即又趕忙幫芝草遮掩。
對於汀蘭的再次誤會,慧娘依然沒解釋,只是點點頭。
其實芝草從來都不是安分和盡職盡忠的,她一向知道,只是念著是一路隨她從昆州來這裡,諸多容忍罷了。
優柔寡斷,所以她即使那般努力那般自強,最後依然落了個慘死的結局吧。
很快汀蘭便吩咐小丫頭打來水,服侍肖慧娘洗過手臉。
窗外午後那明媚的陽光,魚洗銅盆那清凌凌的水,汀蘭那散發著淡淡暖意的細瘦手掌,粗使小丫頭那梳得歪歪扭扭的髮辮……
如果這些只是讓慧娘懷疑眼前的情景不是夢境的話,那麼當她被汀蘭扶著坐在鏡子前,看著鏡中那張蒼白倔強的女童的臉時,她禁不住開始確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了。
雖然她並不清楚這匪夷所思的一切是因何發生的,但她似乎是真的回到了十一歲那年。
那一年,她們孤兒寡母剛剛回到這冀川眉山鎮的肖家,開始了傍人籬壁的生活;那一年,因為一套蓮花香具,因為她的任性無知,讓她們這身份尷尬的一房在最初就得罪了祖母和四嬸,本就艱難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那一年,姐姐還未自盡,母親還未病死,有親人相伴的日子,雖苦,猶甜……
「太太,您走慢一點好不好?不然……不然一會兒又要咳了……」
忽然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幾聲無奈又憂心的呼聲傳來,然後門被人重重的推開了。
在門被推開的那一刻,慧娘就已經激動的站起身來,看向那率先衝進來的婦人——
高挑的身材,只是太瘦了,身上墨綠色雲紋綉直領對襟半臂褙子穿在身上松垮垮的;臉龐白皙美麗,但卻頗為憔悴,兩頰更是帶了病態的紅暈;美眸凝然落在她身上,紅唇緊抿,帶出幾分肅然與剛直。
這就是她的母親!
一如記憶中,直率,剛強,倔強,不會賣乖討巧,不懂的低頭,不喜奴顏婢骨。
陰陽相隔數年,如今再見,慧娘禁不住瞬間熱淚盈眶,忍不住就要上前擁住她,感受那久違的溫暖。
「啪——」
卻沒想到她還未來得及動作,一個巴掌就快速甩了過來。
「太太,您這是幹什麼?姑娘才醒呀……」寧氏身後的一個穿湖藍色褙子的婦人趕緊拉住還想再甩慧娘一巴掌的寧氏。
「姑娘,您沒事吧?」汀蘭則是趁勢趕緊將慧娘扶到一邊,看她那瞬間紅腫的半邊臉。
「你拉我做什麼?讓我打死這混帳東西,不吃不喝,絕食,要死要活……你在嚇唬誰?不想活了是嗎?讓我打死了不幹凈……咳咳……」寧氏一邊作勢掙開董媽媽,一邊斥罵女兒,但幾句后就猛咳了起來,臉頰也漲的通紅。
「太太,太太……」董媽媽和跟著寧氏一起來的另一個大丫鬟橘紅頓時急了,一個幫她撫背,一個則去搬了杌子過來讓她坐。
汀蘭也趕緊放開慧娘,去幫寧氏倒水。
「汀蘭,我來!」但忽然一隻小手按在那粉彩茶壺上。
「姑娘,您……」汀蘭抬頭,當對上慧娘那張蒼白小臉時禁不住驚異的瞪大了美眸。
慧娘卻低頭,動作麻利的倒茶……
「娘,您喝點水壓壓咳吧。」當這個聲音在屋子裡陡然響起的時候,屋內的幾人都瞬間驚呆了,齊齊的看向那擎著茶杯的清瘦女孩,寧氏那難以抑制的咳竟然也停了下來。
迎視著寧氏的目光,慧娘努力睜大眼眸,因為她怕自己一個控制不好,就會淚如雨下。
記憶中,鬧絕食昏過去的她醒來后就得了母親一巴掌,以致本就深感委屈的她好多日子都不理睬母親。
母親和她都是倔強的人,她又一心認定母親偏向姐姐,所以一直以來她和母親相處的都不是很融洽,她總覺得母親不夠愛她。
其實又怎麼可能不愛她呢?不顧及自己病弱的身體,守了昏過去的她整晚,又在那樣的境況下,不惜得罪四嬸和祖母,去福祿堂鬧了一場……
只可惜,當時的她看不清、看不透。
「太太,姑娘給您倒的茶,快接過來呀。」還是董媽媽最先反應過來,打破了這一室的沉默。
寧氏卻是又愣了一下,才接過慧娘手裡的茶,只喝了一口,就遞給了身後的橘紅了,然後招手讓慧娘近前去。
看著女兒乖順的站到自己面前,寧氏臉上劃過一絲滿意,她一邊伸手幫女兒理了理蓬亂的鬢髮,一邊溫聲道,「慧兒,娘已經讓周大友托朋友去上京那些店鋪看了,如果找不到一模一樣的,就會給你買一套更好的。」
如果不是女兒為這樣的小事竟然絕食以致昏死過去,讓她憂心似焚,心疼萬分,她又怎麼捨得甩女兒巴掌呢?
要知道,巴掌打在女兒身上,其實卻痛在她的心裡……
「是啊,姑娘放心吧,那地方,天子腳下,多的就是那些精巧的東西。」董媽媽也在一邊附和。
但聽在慧娘耳中,卻滿不是滋味,愧疚又失望。
母親哪裡是不愛她,應該是太愛她,溺愛她。
冥冥中,一切再次按著記憶的軌道重來,哪怕也許眼前只是如夢似幻的一場,哪怕下一刻她又會冰冷的躺在怡紅院那陰暗的柴房裡,但她也絕不允許那些遺恨再演。
只可惜,母親似乎並不相信她的改變。
「娘,您別費心了,我不要什麼香具了,也不會再鬧了。」她再次向母親證明。
「慧兒,你……你沒事吧?」但沒想到換來的卻是母親愈發狐疑的目光、還有那探向她額頭試她是否發燒的手勢。
又何止,屋內幾人的那驚異的目光也再次落在她身上。
慧娘禁不住一陣鬱悶……
「太太,太太,二太太和四太太來看姑娘了。」就在這時,一個小丫頭急匆匆而入,蹲身向寧氏秉道。
寧氏聞言禁不住當即眉頭一蹙,而慧娘也不由瞬間僵了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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