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一朝轉戰三千里(1)
對峙近兩個月,平州終於被渤陵軍攻克,是夜,營中歡呼雀躍,一片慶祝之聲。
我端著酒碗坐在一旁,遠遠看著將士們喝酒唱歌,不由得也被大家所感染,心情漸漸舒暢起來。
夜越來越深,及至入了後半夜,寒風有些刺骨。四下看看,卻見雲珏不知所蹤,便披著長袍獨自回到大帳之中,一掀簾,果見雲珏坐在長桌之後。
我打著哈欠坐過去,把頭貼在桌面上,側頭看著雲珏在給顧回寫信彙報,只是困得太厲害,眼前一片迷濛,不久也就沉沉睡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正在渾渾噩噩地恢復,忽然感覺有一個人緩緩地向我靠近。我立刻清醒過來,但緊接著聞到了雲珏身上好聞的溫暖氣味,也就懶得睜眼,閉目繼續裝睡。
沒了視覺,觸覺就異常靈敏,我清楚地感到雲珏的臉一點點地向我靠近,緊接著唇上一軟,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嚇了一跳,腿一抖,腳尖狠狠地撞在了桌腿上,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迴響。
腳上傳來清晰的痛感,但都被我強忍了下去。我死死地閉著雙眼,心想還是繼續裝睡吧,雲珏難得偷親了我,張開眼睛的話兩人相對無言,那該多麼難堪啊……
正想著,耳邊傳來雲珏低沉的聲音:「謝謝你,清朗,倘若沒有你的話,我是決計無法攻下平州的。」
我在心裡默默地回了句「不客氣」,心臟跳得飛快,我甚至可以感覺到臉上已經熱得發燙了。
雲珏卻好像絲毫沒有發現我的異樣,只是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就在我幾乎又要朦朧睡去,半晌,忽聽雲珏忍不住噴了出來:「噗……同時也要感謝你沒有睜眼,否則我們兩人面面相覷,的確非常尷尬。」
說完低聲笑著大步走出了營帳,悅耳的笑聲漸漸消失在門外。
我懊惱地睜開眼睛,揉了揉撞疼的腳尖,居然又被他捉弄了!但是這次卻難得的沒有生氣,只是紅著臉偷偷地笑了。
平州城破的消息傳得很快,沒幾日就收到了馮京的嘉獎信,信中大大讚賞了雲珏的卓越表現,然後命他準備離開平州,改攻左路。
我不明所以:「侯駿一死,大興的右路就再沒了阻礙,為何不命你趁勝追擊呢?突然把你調走,於戰局不利啊。」
雲珏的眼帘低垂,神色難明,頓了一下應道:「也許義父是覺得右路從此攻破,我存在與否意義不是很大吧。」
我撇撇嘴,心想這理由說了我都不信,也不知道馮京究竟有什麼打算,真是看不透……
「呦喂!娘子,你不會是捨不得我吧!」回過神來,但聽雲珏一臉揶揄地調笑道:「若真是如此,為夫就破例給義父寫信,請求他讓我帶你一起赴任,如何?」
耳邊傳來回鋒隱忍的笑聲,我大大地白了他一眼:「自作多情!等你走了,我就成為主將了,這正是升官發財的好機會!我捨不得你才怪!」
雲珏笑出聲來,抬手拋給我一件東西,金色的弧線透著熟悉的氣息。
我輕巧地伸手接住,正是我丟失已久的金鞘短刀,用力拔出仔細檢查一番,驚奇道:「誒?你拿錯了吧,刀鞘是我的,裡面的刀可不是我的!」
雲珏莫名其妙地接過來,重新看了看,只見刀面上刻著兩個字——青羽。
我大為奇怪:「青羽是誰啊?我的刀上明明寫的是『清朗』!」
雲珏皺眉沉思:「青羽……這兩個字怎麼這麼耳熟啊……」
我看了眼回鋒,見他也是苦苦思索。一時,倒是一旁的拂鞘沉聲應道:「唐綸,字青羽。」
又是一個姓唐的……我偷偷地想,忽見雲珏眼皮一跳,不由得大驚:「不……不會是那個唐副將吧!」
回鋒不知道我說的是誰,只是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卷宗,道:「嗯……沒錯,這個唐綸乃是新上任的右路主將,之前的確是侯駿的副將。」
我與雲珏對視一眼,心說這可糟了,這人還是副將的時候就已經讓我們頭疼,這下接手侯駿只怕愈加麻煩。只是他沒事換我的刀幹嘛?難道是為了隱瞞我的名字?
想到這,我不覺神經一震,心想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他不會也是沈臨朝那邊的人吧!
雲珏見我臉色不定,開口道:「清朗,你在想什麼?從前你在大興時可與唐綸有什麼交情?」
我趕忙收斂情緒,搖了搖頭:「沒有,我還在大興的時候,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照他的經歷看,應該是近幾年才剛剛嶄露頭角的吧。」想了想又斟酌道:「你覺得唐綸有沒有……策反的可能?」
雲珏接過回鋒手裡的卷宗,大致掃了一遍,嘆了口氣:「你就死了這條心吧!這唐綸是前內閣首輔馮古的外甥,現任內閣大學士唐宴的弟弟,本人的性格又剛正不阿,於公於私都不可能變節的。」
我不由得對唐綸另眼相看,想不到他居然還挺有背景,他的這兩個親戚可都是大興朝堂排得上號的名人吶!隨即我又想到了穆鄴,感覺這兩個人十分相似,都是放著好好的公子哥不當,非要跑到軍營里來做事。如今唐綸已經升為右路進攻的主將,要是雲珏在時還好,若只有我一人,兩方對戰只怕是沒什麼勝算……
雲珏見我面色很差,拍了拍我的肩膀:「別擔心,不會讓你獨自作戰的,我想新來的主將應該已經在趕來平州的路上了。」
我斜了他一眼:「所以雖然你走了,可我仍然還是副將是吧……」
雲珏面上有些不自然,抓了抓頭髮,道:「你……你別灰心啊!這回派來的新主將你一定會心服口服的……」
我白了他一眼,剛想擠兌他幾句,忽聽有軍士在門外通報道:「將軍,歸德將軍燕銘秋到達城外,是否打開城門還請將軍示下。」
我歡呼一聲:「太好了!原來新上任的主將是燕叔叔!」
雲珏拍了拍我的頭,拉著我飛快跑上平州的城門。俯視看去,只見燕叔叔身披銀光閃閃的細鱗甲,昂首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溫和的面容上透著不動聲色的威嚴。
雲珏揚聲喊了句口令,燕叔叔聞言抬頭,見到我們露出和煦的微笑,抱拳對出正確的答案。
平州的大門緩緩開啟,數名將士身穿戰甲走入城中,在日光的照耀下,鎧甲顯得熠熠生輝。
我悄悄在雲珏的腰上掐了一下,低聲道:「你早就知道是燕叔叔前來接應,怎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雲珏揉了揉腰,呲牙咧嘴道:「疼死了,謀殺親夫啊你!我這不是想給你一個驚喜么!燕叔叔經驗豐富,對戰唐綸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再輕鬆不過了。」
我撇撇嘴,不置可否,心說初出茅廬怎麼了,你打敗侯駿的時候不也一樣「初出茅廬」……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果然很准。雲珏走後,燕叔叔繼任主將,與唐綸對戰多次皆無進展,幾乎每次都是以平局結束。
燕叔叔大為感慨,除了感嘆英雄輩出以外,也時常覺得自己老了。每到這個時候,我總是回答:「怎麼會呢!燕叔叔你還不到四十,馬上風姿不減當年,怎麼會老呢!」
燕叔叔一聽這話,笑著搖頭,說我頑皮,是哄他高興的。
我順勢趕緊轉移話題:「燕叔叔,你這次出征為什麼不帶上燕棲呀?」
燕叔叔嘆了口氣,道:「她那個丫頭,整日的就知道玩兒,帶來了也是累贅。前幾天不知怎麼,突然迷上了木工,每天起早貪黑地做木匠活兒。要是她能和你一樣讓我省心,我又怎麼會不帶她來呢?」
我「哦」了一聲,不好說些什麼,心裡卻在忍不住偷笑。燕棲和我一樣,都是懶蛋,她能那麼努力地做事,肯定跟華桑脫不了干係!想不到我不在的日子裡,他們倆倒是進展神速么……
正兀自想著,忽聽燕叔叔笑道:「有空關心燕棲,怎麼沒見你問問雲珏?最近左路戰況激烈,可不比渤陵危險多了?」
我看著燕叔叔微笑的臉,心說想不到燕叔叔年紀不小,倒還有顆八卦的心吶……便笑著應道:「雲珏能有什麼事兒啊!前幾天傳來消息不還勢如破竹么,難道幾天的工夫就露了敗績了?」
燕叔叔徐徐地喝著茶,笑道:「這個『此一時,彼一時』,之前大興左路的將領的確平平,可這回遇上的就沒有那麼容易了。」見我沒當回事,放下蓋碗,淡淡吐出兩個字:「穆鄴。」
我不由得大驚失色:「不是吧!這也太巧了!」
心想雲珏最近是不是中了什麼邪啊,運氣居然差到這種程度!第一次出征,先是侯駿,又是穆鄴,可謂「任重而道遠」。侯駿雖然名頭嚇人,可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武將,沒什麼心眼兒,能夠取勝全憑一身武功。遇上穆鄴可就糟了,他這人我最了解,很有頭腦,比侯駿強多了。
燕叔叔十分驚訝:「你也知道他?」
我點點頭,剛想說他教過我功夫,可轉念一想,現在燕叔叔才是我的正經師父,在他面前提這事有點兒不太好,況且穆鄴一向嫌我武功太差,嚴令我不許在旁人面前顯擺我跟他的關係。於是略微動了動腦筋,含糊道:「嗯……那當然了,您和穆鄴的那點兒陳年舊事,大興有誰不知道啊!」
你沒有聽錯,當真是「人不可貌相」,當年把穆鄴氣得敗走黎州的就是我敬愛慈祥的燕叔叔……
燕叔叔笑得有些尷尬:「嘿嘿,果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
我忍不住笑了,問道:「其實我一直都很想知道,永泰五年,穆鄴負氣出走,真的只是因為被您打敗?」
燕叔叔有些無奈:「說起這事實在是怪我,當時年輕氣盛,贏了他還不算,還把他贏得毫無還手之力。穆鄴是蕭老將軍的外甥,從小寄人籬下,自尊心很強,這一下輸的那麼慘,心裡當然過不去。再者說,他的表哥蕭溶是永泰二年的武舉狀元——就是一招之差贏了凌元涉的那個——他們倆自小就相互比較,如今讓穆鄴承認自己在表哥之下,他怎麼肯呢!」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的心裡歷程是這個樣子,便又問道:「那後來你們兩個又重新比試嗎?」
燕叔叔道:「當時穆鄴走的時候,與我定下了三年之約,可是還沒等他回來,我已經帶著燕棲離開了,所以自然是沒有比過了。」
我聞言心裡微微一沉,想想穆鄴的為人,他這麼重視與燕叔叔的比試,不可能因為燕叔叔不在了就輕易放棄,便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沒來由地感覺這事要向不好的方向去發展。
結果,事實又一次證明,我的預感著實準確。幾天之後,左路傳來消息,雲珏與穆鄴在城下交戰,被穆鄴一槍刺於馬下,生死未明。與此同時,穆鄴託人送來戰書,請燕叔叔十天之後到慶州城下決戰,以一座城池為賭注,輸者自覺讓出一城。
此言一出,天下嘩然。傳聞鍾愈得知后,氣得暴怒,當場下令要把穆鄴調回來,可卻被穆鄴一句「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給駁了回去。
動靜這麼大,皇帝當然也知道了,難得的是他竟然異常支持,居然一副樂得熱鬧的樣子。
但這並不奇怪,皇帝年幼,想法幼稚也情有可原。只是穆鄴對待鍾愈尚且軟硬不吃,更別提旁人了,看來燕叔叔這一次是非去不可。但燕叔叔如今成了渤陵右路的主將,擅自行走有違軍令,況且我留一個人對戰唐綸絕對必輸無疑。
我偷偷地給顧回傳了封信,問他該當如何。幾日後,信鴿如期歸來,我打開紙條不覺嘆了口氣。他的回答跟我自己想的一樣,只見紙條上赫然寫著四個大字——
謹遵師命。
我嘆口氣,手一握將紙條揉碎,心中悲喜難辨。
看來這次非去不可的人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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