條頓悲歌(摘錄)
公元前120年,漢武帝劉徹元狩三年,羅馬建城第634年。
乍看上去,這似乎是一個十分寧靜的年份,罕見的和平籠罩著整個羅馬城。但這僅僅是大亂后的短暫沉默而已,一個已經故去的名字依舊在所有人的腦海中如夢魘般揮之不去:格拉古(Gracchus)!十幾年來,平民出身的格拉古兄弟前赴後繼,為羅馬共和國的社會平等和限制貧富分化推進可歌可泣的農業改革,要求授予所有義大利人以羅馬公民權,並得到了社會各階層的廣泛支持。一位羅馬元老(Senator)曾經驚恐地問道:「如果格拉古讓我們把所有違法土地都交出去怎麼辦呢?」「就是把整個羅馬城都給他,我也不敢有意見!」他的同僚回答。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特權階級發動了瘋狂的反撲,大格拉古於公元前133年遇害,小格拉古於公元前121年被迫自盡,在兩次事件中被羅馬士兵屠殺和逮捕后處決的本國同胞高達近四千人。如何冠冕堂皇地廢除由格拉古兄弟起草,並由公民大會所頒布的農業法,成為羅馬統治者們此時的當務之急。
羅馬的外部環境似乎比它的內政安寧得多。經過三次布匿(Punici,即腓尼基)戰爭和三次馬其頓戰爭,伽太基(Carthage)和馬其頓這兩大死敵均已被羅馬所吞併,西班牙、山南高盧、希臘與小亞細亞盡入版圖,埃及、敘利亞、努米底亞諸國莫不俯首稱臣,茫茫地中海,儼然已成為羅馬共和國的內湖。所向披靡的羅馬將士們拔劍四顧心茫然,似乎已經達到了孤獨求敗的境界。
但歷史很快就將為羅馬人安排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了。紀元前歐洲最為慘烈的大決戰已經一觸即發。
話說在那遙遠的北歐海面上,橫卧著一座日德蘭(Jutland)半島,它和它周圍的幾座島嶼構成了後來被叫做「丹麥」的國度。日德蘭之名來自朱特人(Jute),意思是「朱特人之國」;而丹麥之名則來自丹人(Dane),意思是「丹人的土地」。朱特人和丹人都屬於日耳曼族群(Germani,其實應該念作「格馬尼」,「清史」翻譯作「邪馬尼」),不過當時還根本沒有「日耳曼」這個名字,日德蘭半島上也不住著朱特人和丹人,而主要是三個後來被歷史學家們追授的「日耳曼民族」:辛布里人(Cimbri)、條頓人(Teutones)和阿姆布昂人(Ambrones)。也有一小搓學者們根據語言學資料,頑固地認為他們實際上應該屬於凱爾特(Celtic)族群。後來同屬日耳曼族群的盎格魯-薩克遜人(Anglo-Saxon)不學無術,竟然用「日耳曼人」來稱呼德意志人(Deutsche,幾個日耳曼和斯拉夫民族的混成體),而用「條頓人」來稱呼整個日耳曼族群,實在是數典忘祖。
順便說一下,就連「日耳曼」這個名字也是凱爾特語,意思大約是「鄰居」的意思,因為這兩大族群在歷史上一直糾纏不斷。凱爾特人本來發源在現在德國南部的巴伐利亞(Bavaria)高原,後來連這老根據地都被日耳曼人奪去了。凱爾特人落荒逃到萊茵河西岸,管這裡叫做「高盧」(Gaul),就是「凱爾特人之國」的意思。哪知過了不到八百年,此地先為羅馬所征服,又被日耳曼族群中的法蘭克人(Franks)奪去,改名叫「法蘭西」(France),即「法蘭克人之國」的意思。現在地球上已經剩不下多少紅頭髮的凱爾特人了,其殘部散居在蘇格蘭、愛爾蘭和北美等地,但遍布歐洲的巨石建築群和「格拉斯哥凱爾特人隊」和「波士頓凱爾特人隊」等少數幾隻球隊的名稱還可以勾起好奇的外人對這個古老族群的追思。
這些身材高大,金髮碧眼的日耳曼人--我們姑且這樣稱呼他們吧--此時已經進入了鐵器時代,經濟以農業為主,狩獵和畜牧為輔。在社會組織方面,他們依然處於原始社會階段,散居在公社似的村莊里,基本上不存在蓄奴制度。各村都有議會,負責商討內政外交事務,並推舉他們中最勇敢善戰的人當國王。日耳曼人用敵人的屍體和鮮血祭祀各種自然神靈,對雷電、地震等自然現象極其敬畏。古羅馬大文豪塔西陀(Tacitus)的名著「日耳曼尼亞志」對他們生活方式的記載十分可疑,畢竟塔西陀本人從來沒有踏上過萊茵河以東的那片土地。考古發掘結果顯示,日耳曼人雖說不大愛洗澡,但實際上還是很喜歡打扮自己的,經常往自己的頭髮上塗黃油以保持髮型-傳說他們的頭髮就是這麼黃起來的,把鬍鬚紮成辮子的形狀,發明了剪刀以便理髮和剪指甲,發明了鑷子以便拔腋毛和鼻毛,梳子、牙籤、肥皂一應俱全,都有文物可以證實,另外他們還會製造兩樣中國人直到十九世紀也沒發明出來的東西:玻璃和剃鬚刀。前者是因為中國自己的發明家們不爭氣,後者則是因孔老夫子的教誨:「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日耳曼人用木頭建造單層長屋,和自己養的馬、牛、羊、狗等家畜--個頭都特別小--一起住在裡面。出於獵人的天性,他們的情緒急躁易怒,標槍、長矛和戰斧是他們的主要武器,用於防禦的則是鐵制的頭盔和木製的盾牌。
塔西陀在「日耳曼尼亞志」中曾經這樣問道:「有誰會離開四季溫暖宜人的義大利、阿非利加和亞細亞,穿越未知而危險的海洋,移居到土壤貧瘠,氣候惡劣,環境荒涼的日耳曼尼亞(中北歐)去呢?」當時的日德蘭半島也和日耳曼尼亞其它地區一樣,布滿了森林和沼澤,終年雨霧瀰漫,「十年倒有九年荒」。不久前丹麥出土一具條頓少女的遺骸,經法醫檢查,死時才滿13歲的她竟然有11年因飢餓導致骨骼發育延緩。也許正是由於生活所迫,就在公元前120年前後,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中的大多數突然離開自己的家園南下,並由此揭開了日耳曼民族大遷徙最初的序幕。
剛走出日德蘭半島(當時叫做「辛布里半島」)不久,這三個日耳曼民族就迎面碰上了一條大河,也就是當時被羅馬人叫做阿爾比斯河(Albis)的易北河(Elbe),它發源於現在的捷克山區,向西北方流入北海。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對這條日耳曼尼亞地區第一大河早有耳聞,他們沿河流的右岸逆流而上,向歐洲大陸的腹地開去。沿著河流行進是古代民族遷徙的普遍特色,這樣一來可以保證已方人員獲得足夠的淡水和食物,二來也不至於在森林中失去方向。要知道,當時歐洲森林的覆蓋率高達80%以上,松鼠完全可以從現在的俄羅斯蹦到葡萄牙,中間都不用從樹上下來一次。沒有指南針的幫助,想在這樣的密林中辨清東南西北,是件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
自從日耳曼這個族群形成以來,他們的民族遷徙就周期性地影響著全歐洲各個民族的命運。它決不是什麼和平之旅,探索之旅,而是掠奪之旅,戰爭之旅。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的隊伍所到之處,莫不十室九空,易北河沿岸的民族要麼交出自己全部的財富,焚燒自己所有的房屋,與他們一起踏上南征之路,要麼就將慘遭屠戮。但在易北河上游的山區里,他們卻遭到了頑強的抵抗。波吉人(Boji),一支曾經佔領北義大利,建立博洛尼亞城(Bologna),此時在日耳曼尼亞碩果僅存的凱爾特部落,依靠靈活多變的游擊戰術,最終迫使日耳曼人放棄了征服他們的努力,轉向更加遙遠的南方。此時由波吉人居住的土地以後也將以他們的名字來命名,這就是波希米亞(Bohemia),「波吉人之國」。
穿越波希米亞森林之後,寬廣的多瑙河突如其來地展現在日耳曼人的面前。他們順流而下,在公元前118年前後抵達了現代人所說的匈牙利平原-這塊歐洲文明永遠的傷心地。一千年之前,多利安人(Dolian)、伊利里亞人(Illyrian)和佛里吉亞人(Phrygian)等民族就是從這塊土地上出發,南下義大利、希臘和小亞細亞,埋葬邁錫尼和赫梯等古老文明的。從此之後,匈牙利平原上的居民雖然走馬燈般地你方唱罷我登場,但卻都嚴重威脅著南歐諸國的安全。
此時居住在匈牙利平原上的也是一個凱爾特民族--曾經在公元前279年與伽拉太人(Galatian)攜手入侵過希臘的斯科迪斯克人(Scordisci)。他們無法抵禦日耳曼人的猛烈攻勢,被迫向對方臣服。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至此終於獲得了一塊可以安身立命的沃土,他們立即定居下來,在今貝爾格萊德西郊建立了首都「條頓堡」(Teutoburgium)。另有一支辛布里人繼續沿多瑙河東進,一直抵達黑海,與當地的色雷斯人發生了接觸。還有某些人思鄉心切,攜帶著南方的珍寶返回了日德蘭半島,其中的一個金盆是當今丹麥國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然而好景不長,北方蠻族的異動終於傳入了羅馬人的耳中。居住在匈牙利平原西南邊陲的另兩個凱爾特民族:諾里克人(Norici)和陶里斯克人(Taurisci)感到自己的生存受到了新鄰居的威脅,於是派使者赴羅馬求救。蠻夷相爭,自古有之,羅馬人起初並未特別重視此事,但義大利東北邊境日益動蕩的事態終於勾起了他們關於公元前387年凱爾特人攻入羅馬城的不快回憶。公元前113年春,羅馬元老院遣當年的執政官卡波(Carbo)率領兩個整編軍團前往諾里庫姆,去「安撫」那些鬧事者。如前所述,羅馬人此時還不知道日耳曼族群的存在,因此把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都當作凱爾特人或西徐亞人(Scythian)。
當卡波抵達事發地點時,他大吃一驚。這倒不是因為對方人數眾多--號稱有一百萬人口,能作戰的成年男子超過三十萬;也不是因為對方身材高大--成年男子平均身高達一米八十,比羅馬將士們普遍高出近一個頭;而是因為對方的態度十分友善。辛布里使者畢恭畢敬地聽完羅馬執政官的訓斥,然後表示他們無意發動什麼侵略戰爭,而只是在尋找土地;既然已經定居在此,他們就不會再去找鄰居們的麻煩了。卡波當面表示,他對這樣恭順的回復非常滿意,但暗地裡卻打算乘對方沒有作好戰爭準備的情況下突襲他們,以便獲取軍功。他的邪惡計劃在付諸實施后變成了巨大的災難:日耳曼人在戰鬥初期確實措手不及,但很快就穩住陣腳發起反擊,把羅馬軍殺得落花流水。若不是戰鬥中突然天降雷陣雨,迷信的日耳曼人以為這是天神武丹(Wotan,也稱奧丁Odin)讓他們停戰的指示而停止追擊的話,那羅馬人肯定要全軍覆沒了。執政官卡波帶著幾千殘兵敗將狼狽地逃回義大利,遭到全國上下異口同聲的譴責。更加糟糕的是,他愚蠢地發動的這場「諾里亞(Noreia)戰役」為羅馬與日耳曼人之間長達十三年的血腥戰爭揭開了序幕。
諾里亞戰役之後,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不知是因為什麼原因,又無法在中歐地區住下去了。他們並未乘勝追擊,向南方的義大利開進,而是不可理喻地折向了西方,先逆多瑙河而上,再順內卡河而下,於公元前110年前後渡過萊茵河。現在該輪到到居住在這裡的高盧人做惡夢了,而他們也都是羅馬的盟友。
高盧盟友的求援讓羅馬人頗為頭痛,因為就在不到一年前,身為「國際警察」的他們剛剛向北非的努米底亞(Numidia)王國發動了朱古達(Jugurtha)戰爭,此刻實在分身乏術。偏偏朱古達國王深通兵法,戰事久拖不決。而與此同時,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日益深入高盧地區,有把戰火燃燒到羅馬行省山南高盧的意向,實在不能等閑視之。羅馬元老院經過深思熟慮,決定避免兩線作戰,先命執政官貝斯提亞(Bestia)與朱古達講和,撤兵回來對付北方蠻族。可是朱古達野心膨脹,很快撕毀和約,發兵殺死自己的競爭者,然後佔領了整個努米底亞。如是可忍,孰不可容,羅馬元老院只得在公元前109年命二位執政官兩路出兵:梅特盧斯(Metellus)率兩個軍團南下增援北非,希拉努斯(Silanus)率領四個軍團北上迎戰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
且說執政官希拉努斯率領兩萬餘羅馬軍和相等數量的高盧盟軍抵達羅訥(Rhone)河上游,迎面正碰上辛布里人的主力部隊。和在諾里亞戰役之前一樣,日耳曼人還是先禮後兵,主動派使者來請示羅馬人,能否考慮在這附近划給他們一塊適宜生活的土地,他們甚至已經向羅馬派去了使團解釋此事。希拉努斯將對方的請求一口回絕,還補充了幾句「汝等蠻族人面獸心,我羅馬絕不可做出獨坐窮山,放虎自衛的蠢事」之類的話。辛布里使者氣沖沖地回去了,同日下午兩軍合戰於羅訥河谷,希拉努斯當場陣亡,四萬多羅馬、高盧聯軍將士無一生還。
雖然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但日耳曼人最大的問題並沒有解決:他們的社會組織形態過於落後,缺乏政治經驗,既無雄才,也無大略,小富則安。此時他們本應離開高盧,南下直搗防衛空虛的羅馬城,將其夷為平地,這對於他們來說本來並非難事。但在羅訥河戰役后,他們卻就在當地定居下來,給了羅馬人以喘息之機。
但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在高盧中部的活動卻還是導致了高盧本地凱爾特人的遷徙浪潮。公元前107年,凱爾特人中的提古林尼(Tigurini)部落離開他們的本土南下,殺死了羅馬執政官卡休斯(Cassius),並逼被俘虜的羅馬軍隊鑽了軛門,這一奇恥大辱至今還被記載在拉丁文名著《高盧戰記》里。
可能是由於歉收導致糧荒的原因,公元前105年春天,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突然又離開了羅訥河上游,沿著河岸向南前進。他們此時估計並不知道,有史以來規模最為龐大的羅馬野戰軍正在不遠處等著他們。
自從羅馬誕生以來,它還從未集結過六位數字的大軍,即便是在布匿戰爭中面對漢尼拔這樣的勁敵時也沒有過。但在連續遭到毀滅性的軍事失利,國際威信喪失殆盡,又接到蠻族威脅高盧南部行省的報告后,羅馬終於決定傾舉國之力與對方決一雌雄。值得慶幸的是,此時朱古達戰爭已經結束,朱古達本人被俘虜,這就使得羅馬可以完全忘卻兩線作戰的煩惱。
公元前105年10月初,歐洲歷史上空前規模的兩支軍隊在里昂(Lyon)城南的羅訥河中遊河谷內相遇了。日耳曼方面總人數約為30萬,其中能夠戰鬥的成年男子約有15萬左右,主帥是辛布里國王波伊奧里克斯(Boiorix),副將是條頓國王條頓伯德(Teutobod);羅馬方面投入了8萬正規軍,加上聯盟部隊及隨軍奴隸,總數超過12萬人,主帥是執政官馬里烏斯(Mallius),副將是代執政官凱皮奧(Caepio)和前任執政官斯考盧斯(Scaurus)。為了樹立統帥的權威,馬里烏斯和凱皮奧事先均被元老院授予元帥軍銜(Imperator,後來演變為羅馬皇帝的頭銜),這在此前還絕無僅有。當年的另一位羅馬執政官魯福斯(Rufus)因病不能成行,所以推薦軍事經驗豐富的凱皮奧為代執政官頂替自己,但凱皮奧與馬里烏斯、斯考盧斯三人之間的關係卻十分糟糕。假若魯福斯能夠預知未來的戰況,不知道他會為自己的決定大笑還是痛哭。
為了對付敵人著名的「FurorTeutonicus」(條頓式的瘋狂衝鋒),羅馬軍被分為三部,擺出一個「品」字型陣勢:斯考盧斯突前,列陣於維埃納(Vienne)城郊,在他的後方集結著羅馬軍主力:凱皮奧負責左翼,列陣於羅訥河西岸的普里瓦(Privas)城郊;主帥馬里烏斯負責右翼,列陣於羅訥河東岸的阿勞西奧(Arausio,現名奧朗日,Orange)城郊。但我們從地圖上可以看到:由於兵力過多,而戰場又過於狹窄,羅馬軍擺的這個「品」字陣實際上等於是個「一字長蛇陣」,從維埃納拖到奧朗日,南北綿延足有180公里長。以當時的通訊能力,消息從前鋒傳到後衛起碼要花上整整兩天時間。
10月初的某一天(也許就是10月1日),斯考盧斯的軍營遭到了日耳曼人的突然襲擊。奇怪的是,他對此完全沒有準備,也毫無招架之力,而只能趕緊派信使去下游向馬里烏斯和凱皮奧要救兵。可惜的是,使者中午出發,太陽還沒有落山,斯考盧斯就全軍覆沒了。他本人「從馬上摔了下來」,被辛布里士兵生擒活捉,並帶到波伊奧里克斯國王面前。
波伊奧里克斯對自己又一次輕鬆地擊敗羅馬軍隊的輝煌戰果並不感到意外,卻對戰俘斯考盧斯桀傲不遜的態度頗為吃驚。這位滿頭銀髮的前任執政官堅毅地昂著頭,一言不發,也全無乞求被釋放的表示。他顯然認為,與其在馬里烏斯和凱皮奧這兩個政敵面前遭到當眾羞辱,還不如就這樣在敵營中了結自己已經長達六十餘年的人生。在晚餐會上,波伊奧里克斯揮舞著手中的長劍,向斯考盧斯宣稱自己將直搗義大利,摧毀這羅馬文明的心臟。斯考盧斯此時終於開口了:「野蠻人的國王啊,永遠不要把你的雙腳踏上義大利的土地!羅馬人民是不可戰勝的,而且全世界都會樂意幫助我們!窺視那神聖的國度,對你來說只能是自取滅亡!」波伊奧里克斯至此終於喪失了耐心,他一劍便砍下了斯考盧斯的頭顱。
斯考盧斯戰敗被殺的消息在下游的羅馬將士中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但他們的兩位元帥們卻沒有因為大敵當前而停止爭吵。馬里烏斯深感局勢危急,決定放棄兩翼合圍的計劃。他立即寫信給凱皮奧,以上級的身份要求對方把西路軍調到羅訥河東岸來與自己會師。作為代執政官及山南高盧行省總督的凱皮奧是名門之後,一向看不慣出身低微的馬里烏斯對自己指手劃腳,於是回信說:「你管你的,我管我的。」馬里烏斯當然不同意,經過信使數次往返,凱皮奧終於同意執行命令。但就當西路軍中的一部分已經渡過羅訥河,並且開始在對岸安營紮寨時,凱皮奧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大呼叫停。事情很快演變成一場兩位元帥隔河對罵的鬧劇,馬里烏斯指責凱皮奧反覆無常,凱皮奧指責馬里烏斯膽小如鼠,連隨軍的多位元老們都勸不住,他們的十餘萬部下更是被迫目瞪口呆地充當觀眾。正在此時,「FurorTeutonicus」突然開始了,毫無秩序的羅馬軍隊被日耳曼人死死地夾在河谷里,原本清澈的羅訥河水瞬間化作殷紅,情景恐怖得無人能夠加以描述……
與戰鬥本身相比,日耳曼人在戰後對待戰利品的行為更加令人髮指。如前所述,他們此時還處於原始共產主義社會階段,對奴隸制度完全不理解,自己不想當奴隸,也不要別人給自己當奴隸。因此,所有羅馬戰俘、乃至於隨軍的奴隸,不分貴賤,均被就地處決,他們的內臟和鮮血被用來祭祀日耳曼人的戰神武丹;更有甚者,日耳曼人連羅馬人的武器裝備和金銀財物都不要,反而把它們一律扔進羅訥河裡祭祀河神,河水為之不流。由於日耳曼人古怪的宗教信仰,即便羅馬人的隨軍牲畜都無法倖免:在方圓數十里的樹林中,樹榦上遍釘著羅馬人的首級,樹枝上掛滿了從戰馬、驢、騾身上扒下來的皮毛,鬼哭狼嚎之聲直上雲霄。
歷史將永遠記住公元前105年10月6日。僅僅在這一天之內,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就於阿勞西奧戰場上全殲了16個羅馬軍團,可憐12萬羅馬將士里竟然僅有十人生還。奇怪的是,戰敗的罪魁禍首馬里烏斯和凱皮奧卻有幸名列倖存者名單之中。他們後來都受到軍事法庭審訊,馬里烏斯被流放,凱皮奧則很不名譽地死在監獄里。但歷史已經無數次雄辯地地證明:尋找出色的統帥,要比處罰無能的統帥困難得多,而且這並不是羅馬共和國此時必須解決的唯一問題。
阿勞西奧戰役對羅馬共和國的打擊是毀滅性的。111年前的坎尼戰役消滅的主要是羅馬的義大利盟友軍隊,漢尼拔在布匿戰爭中從未真正進入羅馬的統治核心拉丁地區進行破壞,結果反而加強了羅馬在義大利原本並不牢靠的統治地位。而阿勞西奧戰役所導致的拉丁人口損失卻如此之大,以至於整個羅馬社會均為之摧毀。半個政府、半個元老院都已經不復存在,元老階級和騎士階級全加在一起,也無法再組建起一支象樣的軍隊來保衛家園,更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壓制平民和奴隸階層。義大利本土的許多民族都蠢蠢欲動,打算聯合日耳曼人推翻羅馬的統治。為了羅馬的生存,一場你死我活的根本性體製革命已經迫在眉睫。國難當頭,羅馬呼喚民族英雄,而民族英雄也很快應運而生了。他的名字叫:馬略(Marius)。
蓋烏斯馬略出生在羅馬遠郊的一座村鎮里,他的父親是位破產騎士的後代,以給地主當佃農為生。貧窮的早年生活打造了馬略勤勞直率、吝嗇兇殘的複雜性格,而與名門世族朱里烏斯(Julius)家族的聯姻則大大提高了他的經濟和社會地位。他是個非常現實的人,從不特意去討好部下和群眾,對學術毫無興趣,甚至連當時西方的通行外交語言希臘語都不學。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真正偉大的民族是不需要學外語的,公元前30世紀的蘇美爾人、公元前27世紀的埃及人、公元前24世紀的阿卡德人、公元前18世紀的巴比倫人、公元前8世紀的亞述人、公元前6世紀的波斯人、公元前4世紀的希臘人都不需要學外語,為什麼公元前2世紀的羅馬人需要學外語呢?希臘文明像夕陽,再燦爛的衰亡也是衰亡;羅馬文明像朝霞,代表了人類前進的方向。只有反覆無常的外交間諜、唯利是圖的國際倒爺、百無一用的酸儒說客們才需要花費精力去學習外語,像他馬略這樣光明正大的政治和軍事天才完全沒有必要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
外語盲馬略成年後加入軍隊,曾經在名將小西庇阿帳下服役,最終在朱古達戰爭中嶄露頭角。多年的實踐經驗使他深知,羅馬在布匿戰爭中形成的軍事體系弊端頗多,早就有意加以改革。公元前107年,馬略首次當選為羅馬執政官,但是區區一年的在任期使他難以改變很多東西。阿勞西奧慘敗后一個月,他以朱古達戰爭的勝利者身份返回羅馬,舉行了盛大的凱旋式,並以絕對優勢當選了公元前104年的執政官,因為他的競爭對手此時都已魂喪沙場。作為羅馬共和國此時碩果僅存的宿將,馬略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推行他的軍事改革了。
馬略軍事改革的首要目的是設法為羅馬召集起足夠數目的士兵。截至到公元前104年為止,羅馬已經與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正面交鋒四場,加上因日耳曼人南遷所直接引發的三次與凱爾特人的衝突,九年內七戰七敗,三名執政官陣亡,26個軍團只輪不返,再加上同盟部隊,損兵折將總計高達二十餘萬眾,比三次布匿戰爭所造成的損失總和還要多。為了保證有足夠的兵源,馬略一上台就聯合元老院發布了這樣的禁令:所有能夠拿得起武器的男子,無論民族和階級成分,從即日起都一律不得離開義大利本土,否則殺無赦。當天他們就將兩個打算航海去希臘的商人斬首示眾,總算是阻止了潛在的難民潮。
雖然義大利人口短缺,但馬略還是否決了從各個鄰國中召集雇傭軍的計劃。這倒不是因為雇傭軍太昂貴,而是因為這些羅馬自己的手下敗將們很難是日耳曼人的對手。羅馬還是應該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下去。過去的羅馬軍隊都是以貴族、騎士和富裕農民為主體,其裝備一律由士兵本人購置,行軍時還經常有妻妾和奴隸前呼後擁地跟著提行李,所以士兵的地位也比較高。馬略此時已經別無選擇,為了獲得足夠的士兵,他只好從貧民窟中搜集出大量的流氓無產者和貧下中農,用國庫里的錢為他們統一購置裝備,指望把這些社會底層的渣滓們訓練成可與條頓武士相抗衡的精銳之師,羅馬共和國幾個世紀以來耕戰兼顧、兵農合一的臨時徵兵制度因此被徹底改變。士兵們不許再攜帶家屬和奴隸,必須把一切都交給組織,而組織當然就是他馬略自己,士兵們的入伍、退伍、晉陞、發餉等統統由他以羅馬元老院和人民的名義一手承包下來。這樣募集起來的職業軍人地位低下,實際上成為將領們的私人奴僕,只知有統帥馬略,不知有國家,史稱「馬家軍」。
在募集到足夠的士兵之後,馬略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改革羅馬傳統的軍事編製。自古以來,羅馬陸軍的主力就一直是由大約4200名步兵、300名騎兵及少數輔助部隊組成的「軍團」。作戰時,軍團一般被分為三個馬其頓式的方陣,各方陣所用的兵器各不相同,分別以標槍、劍、弓箭為主。這樣做的好處是訓練時間短,費用低,見效快,便於多兵種聯合作戰;壞處是一旦某方陣崩潰,其它方陣將立即暴露出自己的弱點:比如弓箭不適合近戰,劍和匕首不適合遠距離作戰,標槍不適合仰攻。一旦被敵人抓住這個弱點,羅馬軍往往就會遭遇毀滅性的打擊。
在總結了歷史教訓之後,馬略授予每個軍團一面帶有鷹徽的軍旗以便識別它們的番號,把軍團的規模擴編到6000名士兵,分成十個大隊,每個大隊600人,再分為十個百人隊。百人隊是「馬家軍」中最基本的作戰單位,百夫長對自己麾下每一名士兵的基本情況都要熟悉掌握,還必須作到即便軍團指揮部被殲,每個百人隊也可以獨立作戰。在實際戰鬥中,馬略加深了馬其頓式方陣的縱深,以三道橫排代替原先的兩道。這樣雖然方陣的正面寬度受到影響,較難打出痛快的圍殲戰,但抗衝擊力卻得到了提升,發生戰鬥減員后也比較容易補充新力量。這樣的陣型基本上是為了抵禦日耳曼人的強勁衝鋒而量身打造的。
現在輪到最關鍵的裝備和訓練問題了。在漢尼拔戰爭中湧現出的新式武器「西班牙劍」曾經把伽太基人和馬其頓人殺得落花流水,卻在日耳曼人的戰斧面前變成了不堪一擊的兒童玩具。羅馬士兵力量的不足需要以較高的武器性能來加以彌補,因此馬略決心將自己募集的盲流們改造成精通各種兵器的全能戰士。他把貴族、騎士和平民領袖們都帶到角斗場里,向卑賤的角鬥士們學習格鬥技巧,誰也不許偷懶;學成之後,這些人就到軍隊里去向士兵們傳幫帶,這樣全民皆兵,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千傳萬。每名重步兵都需要攜帶一條長矛、兩根標槍、一柄西班牙劍和一把匕首,以便能夠按照戰場上的不同情況來更換兵器;盾牌被加寬、加長、加厚,以便擺出「龜甲陣」,抵銷敵方弓箭強的優點。以上各項,再加上頭盔、瑣子甲、護膝、護肘、護腕、雨衣、油燈、三天的飲食、紮營工具等,一名羅馬重步兵必須攜帶的隨身物品總和超過50公斤,比他自己的體重輕不了多少。與以往不同,「馬家軍」的將士們不能再擁有扛行李的奴隸,所有裝備全都得自己背。這當然嚴重影響行軍速度,要知道,羅馬當年之所以能夠戰勝馬其頓,主要就是靠了羅馬軍運動起來靈活快速的優點,它自然不能被隨便捨棄。為了兼顧武器和速度兩者,馬略讓新兵們穿著、背著全套裝備,每天以5公里的時速連續行軍5小時,然後比武練陣,以便鍛煉他們的體能。不斷有體力透支的士兵倒下,馬略對此熟視無睹:在操場上累死,總比在戰場上被野蠻人砍死好吧?幾個月下來,「馬家軍」的士兵們連埋怨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哪裡是練兵啊,分明是勞改!難怪他們自嘲是「馬略之騾」。不過,人類歷史上第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職業軍隊也就是這樣形成的:他們遠離務農、養殖和經商等一切職業,殺戮是他們唯一的使命,戰利品和軍餉是他們唯一的生活來源,戰爭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馬略的鐵血訓練下,羅馬軍的戰鬥力終於被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其實,如果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在阿勞西奧戰役后能夠及時果斷地向羅馬進軍的話,馬略精心設計的軍事改革藍圖根本不可能變成現實。公元前104年夏天,馬略匆忙地帶著5萬還沒有訓練好的新兵開往山南高盧前線,卻沒有在當地發現任何敵人。不可思議!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竟然沒有南下義大利!馬略調集了大量會講凱爾特語的間諜,讓他們戴上紅色假髮,化裝成高盧人,四地去搜集敵人的情報,這才得知:由於人口過多,後勤補給不足,在阿勞西奧戰役后,日耳曼人決定兵分兩路,到高盧各地去收集糧草。按照計劃,辛布里人西進加龍河(Garone)流域,既而南下西班牙;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則北上塞納河(Seine)流域,然後向萊茵河方向開去了。羅馬真是洪福齊天!
敵人已經遠去,現在馬略可以放心大膽地訓練他的軍隊了。他在公元前104、103、102年連續三度當選為執政官,改革大業推行得頗為順利。馬略知道,那些野蠻人遲早是要回來的;羅訥河谷這義大利的門戶,決不能再一次向敵人敞開;世界上又有什麼東西,比在當年遭受羞辱的故地復仇更加令人神清氣爽呢?為此,他在羅訥河流域修建了大量的工事,還特意造了一條運河以連接軍營和地中海,保證運糧渠道的暢通。不知不覺三年過去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羅馬士兵們摩拳擦掌,就等著日耳曼人送上門來拼殺了。
辛布里人在西班牙山區遭到當地土著的層層阻擊,進展很不順利,終於在公元前103年折回高盧;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則橫掃了高盧北部的所有凱爾特部落,唯有萊茵河西岸的比利時人(Belgae,也譯作比爾及人)能夠抵擋住他們的攻勢。有證據表明,條頓人中的一部分曾經在不列顛島南部登陸,另一部分甚至還東渡萊茵河返回中歐,今德國西北部著名的「條頓堡森林」就是因他們而得名的。百年之後,那裡將成為羅馬軍的又一塊集體墳墓。
公元前102年春天,馬略得到可靠的軍事情報:辛布里人、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已經在塞納河上游會師,正向東南方向移動。他們同居住在今瑞士地區的赫爾維提人(Helvetii,也譯作厄爾維幾人)結成了同盟,打算通過後者的領地向義大利進軍。馬略認為敵人有兩條路線可供選擇:要麼沿阿勞西奧戰役的原路,順羅訥河南下;要麼沿漢尼拔當年入侵義大利的路線翻越阿爾卑斯山。他於是作了兩手準備:自己率領十個軍團防禦離敵人稍近的羅訥河谷,而把防禦義大利北部的重任交給了當年的另一位執政官卡圖盧斯(Catulus),以及跟隨自己多年的一位青年貴族將領蘇拉(Sulla)。後來的歷史證明,這樣的戰略安排險些鑄成大錯。
在羅訥河上游地區,由於人數過多,給養不足,日耳曼人再次兵分兩路:辛布里人選擇了漢尼拔之路,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則直接南奔地中海,結果一頭撞上了馬略軍主力。他們在山丘上用三層牛車圈住自己的家眷,然後全體成年男子猛撲向羅馬軍的壁壘。根據羅馬歷史學家普魯塔克(Plutarch)的記載,戰鬥一連持續了三天沒有分出勝負,「到了第四天早晨,野蠻人突然躁動起來,帶著他們所有的財產,繞過羅馬營壘走了。直到現在才可以從行進速度和通過時間來粗略地計算出對方的巨大數目:那漫長的隊伍足足走了六天六夜,才從我軍的面前消失。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跑到我們的營壘前,用嘲笑的口吻詢問我軍將士:『膽小如鼠的縮頭烏龜們,是否有什麼口信要托我們帶給你們留在羅馬的女人們啊?要知道,她們很快就會投入我們的懷抱了呀!』」
憤怒的羅馬將士們紛紛請戰,卻毫無例外地遭到了馬略的回絕。一連數日的防禦戰已經使得自己的部下熟悉了敵人的作戰方式,而且對方也明顯地開始輕視自己。但在同等條件下,羅馬軍隊依然很難是條頓武士的對手,再一次慘敗無疑將意味著羅馬共和國的滅亡,他冒不起這個險,但這當然不意味著他會縱容對方直撲義大利而去。等到敵人已經走遠了,馬略悄無聲息地把軍隊從堡壘中拉了出來,緊緊追了上去。經過多年的體能訓練,羅馬人現在跑得很快,不久就從側翼超過了日耳曼大軍,並且在山頂上發現:對方的前哨阿姆布昂人正在河谷中洗澡……
初秋的高盧南部乾燥而悶熱,讓習慣寒冷氣候的阿姆布昂人非常不適應。飽受長途跋涉之苦的他們全然忘記了可能潛伏在身邊的危險,把衣服和武器都扔在河岸上,跳進清涼的河水裡去嬉戲。這條小河名叫六水河(Aquae*tiae),因為一個名叫「六」(*tius)的羅馬人在此處經營過一片葡萄種植園。機不可失,馬略把眼前美好的自然與人文景觀統統拋到腦後,對已經奔跑得嗓子眼冒煙的部下們簡短而冷酷地說道:「你們不是要水喝么?我在山下賣給你們。用血來買吧!」
當皎潔的明月升起時,全體倖存下來的羅馬軍將士們都默默地坐在六水河兩岸的沙灘上,一邊望著河水中無數若隱若現的殘軀斷臂,一邊回憶著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一切。那是一場混亂的戰鬥,一個血腥的下午。敵人在毫無軍事準備,地形又極其不利的條件下進行了殊死的拼殺,就連婦女和少年也都奮勇地舉起戰斧和羅馬人肉搏。可惜,在馬略周密的戰略部署面前,這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作為一個民族,阿姆布昂人現在實際上已經不復存在了。但此時此刻,羅馬人既無心慶祝他們的勝利,也不敢安心睡眠,因為就在西北方遙遠的山谷里,正回蕩著條頓人撕心裂肺的悲歌。那聲音全然不像是人類的哭泣,卻好似上萬頭受傷的野狼在怒吼。雖然沒有同聲翻譯,但誰都能夠明白那歌聲的含義:復仇!復仇!復仇!驚恐中的羅馬士兵不約而同地把頭扭向了主帥馬略,看到的卻是一張和他們自己同樣慘白的面孔。
奇怪的是,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讓羅馬人提心弔膽的條頓復仇大軍卻並沒有出現。馬略定下心來,決定以阿姆布昂人的屍體為誘餌,給條頓人設計一個陷阱。他派副將馬克盧斯帶三千精兵秘密埋伏在右岸的山林里,自己則率領主力部隊大搖大擺地開到六水河的左岸,越走離舊戰場越遠。果然,次日清晨,條頓人就在六水河谷里出現了。正當他們痛哭流涕地掩埋阿姆布昂人的遺體時,馬略突然率騎兵快速返回,在早就布置好的山丘上擺開陣勢,向對方挑釁。果不其然,條頓人在近似瘋狂的憤怒驅使下,不列什麼陣勢就立即向羅馬軍撲了上來。但他們沉重的武器在仰攻中發揮不了作用,而羅馬騎兵的集團衝鋒卻因居高臨下的原因而勢如破竹。條頓人在遭受慘重的損失后被擠壓回平原地區,在那裡,他們整頓好陣型,在肉搏戰中重新佔據了上風。馬略軍的反覆攻擊都無法撼動對手那城牆一般堅韌的防線,直到馬克盧斯和他的三千精兵從條頓人背後突然出現,勝利的天平才倒向了羅馬人一方。雙方激戰至深夜,條頓軍的陣型徹底粉碎了,但他們頑強的抵抗又持續了一整天。當條頓人的主營陷落時,成百上千的女子在裡面舉劍自殺:遭受羅馬士兵的蹂躪,對她們來說是一件比死更加可怕的事。
馬略如今總算可以放心地檢驗自己的輝煌戰果了,在他腳下的沙場上倒伏著十萬至十五萬具條頓人的屍體,另有數千人被俘。令馬略惱火的是,無論是在生者還是死者中,他都沒有發現自己最想看到的人:條頓王條頓伯德。這位武藝超群的壯士硬是從羅馬軍團中殺出了一條血路,逃到北方投奔高盧人去了!有道是除惡務盡,經過耐心的外交努力,條頓伯德和他倖存下來的少數部下最後還是被高盧人引渡給了羅馬,從此開始自己的鐵窗生涯。十餘萬條頓人的遺體散落在六水河兩岸之上,那裡從此成為山南高盧土壤最為肥沃的田地之一。甚至他們的骨骼都沒有遭到浪費,而被羅馬農民用來搭造莊園的柵欄。法蘭西的葡萄酒為什麼美如畫?條頓勇士們的鮮血染紅了它!
在對待戰利品的態度上,馬略也不像日耳曼人在阿勞西奧戰役后表現得那麼笨。他把最好的戰利品留給自己,次等的分發給有功將士,只有已經破損得不能再用的才被堆起來焚燒,美其名曰「祭天謝神」。當他正在營寨里計算自己在此戰中的獲利總額時,一名騎兵突然飛馳到帳前,通知他已經第五次當選為執政官。另外,元老院還決定為馬略舉行盛大的凱旋儀式,但他卻明智地拒絕了:比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更加危險的辛布里人依然在中歐某個不為人知的地區內活動,這些野蠻人隨時都有可能突然襲擊義大利本土,等到消滅了他們再舉行凱旋式不遲。
辛布里人果然來了!鋪天蓋地地來了!六水河戰役后僅僅兩個月,他們就突然在阿爾卑斯山脈的茫茫積雪裡出現,向駐紮在義大利北部的羅馬軍隊發動了迅雷般的襲擊。卡圖盧斯和蘇拉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得在幾天後率領數千殘兵敗將逃過波河,波河以北的土地全部失守。馬略此時依然遠在高盧,而義大利本土兵力又極度空虛,正是辛布里人一舉攻佔羅馬的大好時機。可惜的是,波河平原上宜人的氣候令他們流連忘返,葡萄酒取代了牛奶,溫泉取代了冰雪,亞麻取代了獸皮,甜蜜的生活一點點地消磨著這些野蠻人的戰鬥力。他們全然忘記了可能來臨的危險,決定就在那裡過年,同時等待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從西方前來會師。
次年7月初,辛布里人沒有等來自己的條頓兄弟,卻等來了死對頭馬略。還沉浸在奢侈和幸福中的辛布里人完全不想戰鬥,他們又向羅馬人派去使節,要求把波河平原讓給他們居住,順便還想向他打聽一下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的去向-按道理,他們早就應該抵達此地了,莫不是在半道上迷了路?聽到這個問題,羅馬將士們哄堂大笑,只有馬略板著臉回答:「我已經給你們的條頓兄弟安排好了永久的居住地,不必再為他們的未來擔心了。來人啊,把條頓王條頓伯德給我拉出來!」
只到現在,辛布里人才明白條頓人和阿姆布昂人所遭遇的命運。要想獲得居住地,並拯救囚籠中的同胞們,他們除了戰爭已經別無選擇。7月29日,辛布里王波伊奧里克斯給馬略發來了戰書,請他選擇會戰的時間和地點。馬略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們羅馬人從不主動選擇會戰的時間和地點,都隨你們定好了。不過既然你們求戰心切,那我們就明日決戰吧,西方那塊平原地勢開闊,是個不錯的戰場。」
公元前101年7月30日,羅馬共和國的命運之戰在米蘭西郊的維爾塞萊(Vercellae)平原上爆發了。辛布里人佔據著戰場的西面,男女老幼加起來約有20萬;羅馬方面則都布置在戰場的東面,卡圖盧斯和蘇拉率20300人居中,馬略本人指揮著兩翼的35000人。現代人對此戰的了解大都來自於蘇拉在事後的回憶,據他分析,馬略執意要指揮兩翼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和他搶奪更多的軍功。甚至在戰前的祭神許願中,卡圖盧斯和蘇拉就和馬略發生過矛盾,可見積怨甚深。
清晨,波伊奧里克斯率領15000名重騎兵進入了戰場,身後跟著數萬步兵,都用鐵鏈瑣在腰間,組成上百排的連環長陣,這就是辛布里人在戰場上有進無退,百戰百勝的秘方。朝陽照耀在辛布里人馬的盔甲上,反射起來的光芒比月球還要明亮。但他們卻看不見敵人,因為馬略選擇在東方布陣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要用從東方升起的陽光掩蓋本軍的存在,並在戰鬥中影響敵人的視力。另外,他還早就算好了當天將刮東風,這個預言在戰鬥開始后不久就應驗了:辛布里重騎兵很快在風沙中迷失了方向,回撞入本方的步兵方陣之中,成千的步兵被瑣在自己身上的鐵鏈拉倒,或是被戰馬踩死。然而,即便是當羅馬騎兵已經在辛布里騎兵身上取得了明顯優勢后,勝利依然遙遙無期:辛布里婦女在後面瘋狂地敲著野牛皮鼓,他們的男人們在這激勵下迅速恢復了陣型,重新像海浪般推過來。要不是馬略之前對羅馬軍的陣型作了改革,卡圖盧斯和蘇拉指揮的中軍肯定就要崩潰了。
最終戰勝辛布里人的不是羅馬軍,而是義大利夏天的酷暑。這些習慣寒冷氣候的北方人在高溫下拼殺了十幾個小時后,由於失水過多,體力終於先於羅馬人枯竭。正午過後,馬略所指揮的兩翼踏著齊膝深的血水,逐漸壓向敵軍的心臟地帶。黃昏時分,辛布里王波伊奧里克斯在身被數十創后轟然倒地,死在他手上的羅馬人比死在漢尼拔手上的足足多出一倍,可嘆很多軍事史書上竟然沒有他的名字。
三天之後,戰鬥總算分出了最後的勝負,羅馬軍一共殺死了大約12萬辛布里人,俘虜了6萬人。8月2日,最後300名身著白衣的辛布里婦女被包圍在一個小丘上,她們請求馬略能夠保全她們的貞潔,而這位可敬的執政官卻答覆說:那樣會違反戰爭法。不久后,他就看到了這場戰爭中最令人悲傷的一幕:那些女人在山丘上親手刺死自己的父母,掐死自己的兒女,然後全體自殺。羅馬士兵們膽戰心驚地走過一輛輛牛車,車輪下壓著嬰兒的屍體,車廂中躺著老人的屍體,車頂上吊著母親的屍體。
一個多月後,馬略滿載著無數的戰利品凱旋迴到羅馬。全城的人都跪倒在他的腳下,歡呼他是可與羅慕路、卡米魯斯相提並論的「羅馬城的第三位締造者、祖國之父」。他的頭上戴著象徵天神朱庇特的金冠,身上披著象徵最高權力的紫袍,一位忠誠的奴隸跟在他的身後,不斷地嘮叨著:「偉大的國父啊,千萬不要忘了,你還僅僅是一位凡人!」馬略很可能沒有注意到,在凱旋隊伍中,有兩對充滿嫉妒和仇恨的眼睛正在惡狠狠地盯著他-那是代表貴族階級利益的卡圖盧斯和蘇拉,他昨日的同事,明日的死敵。相反,他剛在向自己山呼萬歲的人群中發現了一位同鄉兼遠房親戚的兒子-年方5歲的馬克西塞羅。除此之外,他還高興地獲知,自己的小舅子蓋烏斯尤利烏斯也剛剛喜結良緣。一年之後,蓋烏斯的兒子、馬略的外甥在羅馬誕生了,他的名字叫:蓋烏斯尤利烏斯愷撒(GaiusJuliusCaesar)-羅馬共和國未來的掘墓人。(西塞羅與愷撒原來是親戚!)
被五花大綁的條頓王條頓伯德也同樣出現在馬略的凱旋式上,羅馬人把他拉到體育場里,逼迫他表演田徑項目以娛樂大眾。這位近兩米高的巨漢不負眾望,在那裡創造了一項世界記錄:他從並排站立的七匹馬背上一躍而過,也就是說:跳過了一座大約1.4米高,5米長的長方型障礙物(當時的馬比較矮)。現代學者估計他這一跳起碼有1.8米高,7米遠,在兩千年前堪稱奇迹。不過世界記錄並沒有給條頓伯德帶來金錢、榮譽、鮮花、掌聲,或者自由乃至於生命:當天他就與全體部落貴族一起被羅馬人斬首祭神,其餘同胞全部被變賣為奴隸,曾經震撼全歐洲的辛布里、條頓、阿姆布昂三大民族至此全部宣告滅亡。羅馬就這樣挺過了自己歷史上最艱難的一關,現在它才是真正的地中海之王!然而,今日之羅馬已經不再是昔日之羅馬,共和國在民主自由與國家安全之間選擇了後者,從此將無可挽回地走上獨裁專制的帝國之路。
解鈴還須繫鈴人。日耳曼人的民族大遷徙催生了羅馬帝國,也將把它送入墳墓。在比辛布里人、條頓人、阿姆布昂人的故鄉更加遙遠的北方,戰鬥力更強的一個又一個日耳曼民族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於公元前58──51年征服高盧的愷撒,為日耳曼人的戰鬥力和數量所震撼,多次提醒元老院要注意他們的危害。但和300多年後東方的鄧艾將軍一樣,他的擔心最終在他死後變成了現實:輝煌無比的東西兩大帝國最終都被野蠻人奪走了半壁江山,羅馬、伽太基、洛陽、長安等名都相繼淪陷,後人只有在它們的遺址廢墟上為神州陸沉而無奈地仰天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