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燕雲亂
顧少卿略一尋思,便隔著窗子的朗聲道:「范老!府里來客人了?」話音才落,屋門就開了,范柏舟迎門而立,朝他點點頭道:「好,來的正是時候。」顧少卿進了屋,看見一張烏木雕花條案上擺了壇酒,後面坐著一條大漢,正旁若無人的自斟自飲。
「喲!是老牛?」顧少卿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怎麼,來這裡找酒喝,幽州的酒肆都被你喝空了不成?」
牛進達看是顧少卿,顯然很是開心,咧著大嘴笑道:「老范說他這裡有兩壇珍藏的好酒,我是慕名而來。」
「哦,怎樣?」
牛進達舔了舔嘴唇,挑大指道:「名不虛傳!」
顧少卿心中明白,范柏舟定是要從牛進達口中探什麼消息。一邊琢磨,口中道:「我倒有個好消息,給你們助助酒興!」
「快說!別賣關子!」牛進達急切的看著他,頗為不耐。
顧少卿拖緩了聲音,一字一頓的道:「渝—關—大—捷!」
「嘿!」牛進達大為興奮,掄起銅錘般的拳頭狠狠砸在條案上,震的酒罈滿桌亂跳。他慌忙扶住,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碗,笑道:「就該給那些蠻子些教訓!好消息!好消息!該怎麼說來的?當浮什麼大白?嘿,不拽文了,干他娘的一碗!」說著話,「咕咚」一口便盡飲此碗。
「好酒怎是這樣喝法?當真是牛嚼牡丹……」顧少卿口上奚落著,卻看到范柏舟面色依舊,竟是毫無喜色,不由大為詫異。
「范老,這消息你知道了?」
「不知道。」
顧少卿倒吸一口冷氣,他明白了,定是突發了什麼要緊的事情,令這大勝的消息都不足稱道。「到底……」他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側目瞟了眼正在喝酒的牛進達。
范柏舟面色如水,平靜的道:「話說開了,也沒什麼,本來就沒打算瞞著牛將軍,希望牛將軍也別瞞我們。」此言一出,牛進達愣住了,手中的酒罈也慢慢放回案上,只是盯著范柏舟看。
「我得了份密報,關於朝廷的。」范柏舟從懷裡掏出份摺子,遞給顧少卿。顧少卿見上面有魏青衫的專印,便知機密,展開一看,登時如涼水澆頭,竟險些打了個冷戰。
「二皇子出京了,牛將軍知也不知?」范柏舟看著牛進達,不緊不慢的說著。
「有這事?」牛進達「噌」的站了起來,一臉的懷疑之色。
「錯不了,錯不了——」顧少卿喃喃兩聲,將這摺子揣進自己懷裡,一抬眼,兩道犀利的目光射向牛進達。「牛將軍,二皇子遁出關中,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牛進達隱隱覺得此事不凡,卻抓不住其中關鍵。
「你當真不知道?」顧少卿進了一步,咄咄逼人的看著他道:「二皇子控制不住長安局勢了!至於為什麼,咱們不清楚。可這其間倒有許多奧秘可以琢磨!他們兩股勢力本來是涇渭分明,各不相擾,又相互制約,為什麼突然間就攤了牌?」
「為什麼?為什麼?」牛進達一隻大手把頭皮撓的咔咔直響,卻是想不透最終的一環,或許是,他根本不敢想!
范柏舟一直在觀察牛進達,此時終於淡然道:「看來我錯了,牛將軍真箇不知情的。」
顧少卿長嘆一聲,並沒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口,探頭四下看了看,才轉回來低聲道:「但願我是猜錯了的!」
「到底怎麼了?」牛進達看著他這一番舉動,更加如墜雲霧。
見范柏舟點了點頭,顧少卿才沉聲道:「皇帝駕崩了!」
這話說的很平淡,卻好似鋼牙里崩出的火星,一下將這本來凝重的空氣點燃了。牛進達只覺得轟的一聲,腦子裡的東西都被炸上了天,突然變得空空蕩蕩。他只是一個勁的晃著腦袋,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沒什麼不可能的。」范柏舟沉穩的說道:「皇帝駕崩,兩人才會相鬥,二皇子關中的勢力不強,都不過太子也是理所當然的。現在太子可是獨攬大權了!」
牛進達愣了半天,突然道:「知不知道二皇子去了哪裡?」
顧少卿搖頭道:「太子都不知道,否則豈能放過他?」
「要真是這樣,這天下就要永無寧日了!」牛進達用拳頭捶著腦袋,惱恨地道:「二皇子帶兵出身,軍中人脈甚廣,豈能善罷甘休,唉,唉——」
「遭了!」說到這裡,牛進達突然想起一事,瞧著二人道:「官場上的事情,我老牛是不曉得,可要說打仗,你們二位可差得遠。眼下這形式明擺著了,太子地位不穩,肯定要先下手的……」
「是了!」顧少卿只覺得禪棒當頭,猛然醒悟過來。以前的一切迷團都突然被揭開,露出它原本的面貌。
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太子既然想要登基,必定先要剷除威脅,二皇子是第一個,可太子未竟全功,只是把敵人從明處轉到了暗處,反而更難對付。這樣一來,太子必須迅速撲滅一方勢力,否則定是三面夾擊之態。現在皇帝駕崩,太子攻打幽州也就不需有什麼借口遮掩,而派牛進達來幽州,正是最大的障眼法!
顧少卿心思極快,想的異常深遠,卻是越想越心驚,不自覺額頭已然冒出了冷汗。他轉過頭,乾澀的對范柏舟道:「范老,咱們上了大當!牛將軍定然是毫不知情的,而真正的知情人,怕是正要帶兵進攻幽州!」
「什麼?」饒是范柏舟這樣沉穩之人,都不禁晃了下身子,倒吸了冷氣道:「怎麼會!」
顧少卿艱難的點點頭,道:「快去告知燕王,回軍瀛州!唉,希望還來得及……」他悵然的坐了下來,給自己斟了杯酒。嗯?顧少卿皺了下眉頭,詫異地朝杯中看了看,這酒,怎麼竟有幾分酸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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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沐風得到這消息時,已經晚了。關中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入瀛州,一路勢如破竹。河間一役,燕軍大敗,瀛州都督孫朗死戰殉城,刺史呂融臨危受命,率部眾死守高陽。此城地處瀛州北部,緊鄰莫州,依照呂融的意圖,想憑這道防線據敵於國門之外。然而此時的莫州也已經岌岌可危,幾座主城勉強組成了防線,城外的大片土地已經無力控制。這使得高陽城深深陷入敵控區域,孤立無援,就像一座風浪中的孤島。城破,似乎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短短几日,呂融好像老了十歲,皺紋一夜間爬上了額頭,髮根也有了幾星斑白。面對眼下情形,他想得很多,能做的卻少,手中無兵,一切都是空談。而外面的敵軍也並不打算放過這座孤城,在他們看來,這是一根卡在喉嚨中的魚刺,必須將其拔除。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來,一名士兵慌亂的進來稟報:「大人,敵軍攻又城了,比上次還要人多,圍城的怕有好幾萬!」
「慌什麼!」呂融鎮定得很,冷然道:「下次再信口開河,我定你個謊報軍情,斬立決!」
「是……」那士兵茫然的看著這位大人,結結巴巴的解釋道:「我……我當真看得人多……」
「多?再多也超不出一萬人去!」呂融的判斷是有根據的,關中軍打的是閃擊戰,要的就是讓幽州措手不及,如何肯把時間浪費在自己這小小的城池上!一時打不下來,也可以先繞過去,等到大局已定,要收拾自己還不容易?
「走,我親自上城頭壓陣!」呂融一拍桌案,站起身來,剛要抬步,卻猛一回身,將廊柱上的一把長劍抽出鞘,明晃晃的舉在手中。「哪個要敢臨陣脫逃,我便用這把劍斬了他!」
呂融手中擎著劍,心頭卻泛著異樣滋味。這是他第一次拿劍,即便是武風極盛的初唐,他依舊認為士人比武將來的高貴,然而今天,他卻被迫扮演著自己從來不屑的角色了。
可這把劍當真沉重,他心中想著,原來武士的劍竟有這樣的重法?外面是一萬敵軍,照他的說法,似乎不足為懼。可呂融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門面話罷了,敵兵一萬,可自己呢?三千不到!這高陽城又是破爛不堪,城牆低矮,何以據敵?
喊殺聲震天動地,陽光都被揚起的戰雲遮蔽,天空一片渾黃。光線被瀰漫的塵煙散射開去,使得高陽的暮春時節竟是如此燥熱。
不時有流矢自空中劃過,甚至有一次,一隻長箭險些刺穿呂融的身體,卻無巧不巧的釘在他橫在胸前的長劍上。呂融呆了呆,低頭看了看手中劍,眼中射出異樣神采。他突然將長劍一舉,高喝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無數飛矢自他身側掠過,竟無一射中。
手中官兵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刺史如此剛勇,心頭先是一慚,繼而一股銳氣自胸中湧起,人人奮力爭前,終於殺退了這一波進攻。
「大人!您不能呆在這裡了!」幾名親兵死命將呂融拉下城頭,呂融也沒反抗,木然被他們扯下陣地,只是盯著手中長劍發楞。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呂融喃喃自語,一汪熱淚汩汩自眼角淌下。這兩句話是當日在河間,都督孫朗與城攜亡時所說,此刻的呂融終於明白了孫朗那是的心境。
「大人!」一名士兵跑來,躬身道:「城內有個人要見您,說是讓您過去一趟。」
「不見!」呂融正傷心,又覺那人說話狂傲無理,這小小高陽有什麼人能令他一個刺史親自拜見?
那士兵猶豫了一下,又道:「是個契丹人。」
「契丹人?」呂融一愣,揮袖道:「那也不見!」
那士兵應了一聲,轉身剛要離去,卻聽呂融道:「等等!是幾個人?」
「一個人,是個漢子。」士兵想了想,又補充道:「又高又壯,還禿著頭。」
「他想見我,會有什麼事情?」呂融皺了下眉,道:「你帶他過來!」
「這……」那士兵遲疑了一下,並沒立刻應命。呂融明白他的心思,無奈地搖搖頭道:「我又沒讓你一個人,多帶些人,讓他過來!」
那士兵一聽,立刻點頭應了,轉身朝遠處跑去。
呂融心頭詫異,這高陽遠離北部,怎麼有契丹人出沒,還點了名要見我?
時候不大,一群士兵圍著一名壯漢拉拉扯扯走了過來。顯然,那漢子並不把這群軍士放在眼裡,高昂著頭,直要把眼睛高過頭頂。
那士兵朝呂融道:「大人,人帶來了。」呂融點點頭,卻聽那漢子咧嘴一笑,道:「要不是老子有事,誰還怕了你們?」說著話,把目光投向呂融,道:「你就是這城裡最大的官了?」
呂融一皺眉,心道這蠻子好沒禮貌,卻有得出一個結論,原來這契丹人並不認識自己,也沒指名點姓要見他呂融。他勉強點了點頭,道:「我是本州刺史,你找本官何事?」
那光頭漢子道:「我家小姐要見你,你跟我來!」說罷轉身就要走。周圍士兵嘩的將他圍了,漢子一瞪眼,回頭看著呂融。
呂融一邊琢磨他的話,一邊打量他。莫非,他哪個官家小姐家裡用的契丹奴僕?可契丹民風驃悍,斷沒給人做僕人的道理。若不是那樣,又是誰能驅使這條大漢呢?看著漢子身上猶帶著幾條剛剛結疤的刀傷,越發拿不定此人身份。
想到這裡,他朝士兵揮揮手,給這漢子讓開一條出路。那大漢也不說話,邁步走在前面,呂融在身後跟隨,隨之而去的還有一大群衛兵。
高陽城也不大,轉了幾轉,漢子進了一條小巷。呂融跟了進去,見巷子盡頭隱約還站了幾個人,他遲疑了一下,稍稍放緩了步伐,和後面的士兵走到了一處。
待走近了些,呂融又是一愣。算上剛才的漢子,對面一共七個人,裡面還有兩名女子。看身上裝束,竟全是漢人,不知為何這契丹人會同他們攪在一起。
站在前頭的女子大約雙十年華,俏麗端正,一雙秀眉十分濃密,又顯幾分英武。她身形較一般女子略高,一身黑色武士服,外面罩了件大紅披風,更顯得英姿颯爽,氣度不凡。只是嘴角銜著一絲冷淡的笑意,看似不好說話。
另一女子在她身後探出頭來,年紀明顯幼小。她容顏甚為秀美,一雙大眼睛眨來眨去,忽閃出無限風情,惹人憐愛。
呂融拿不定她們的身份,遲疑著問道:「我便是瀛州都督呂融,可是你們找我?」
「本沒想找你的。」前面那女子皺了皺眉頭,冷笑道:「誰知你們漢人的地方太不安寧,到處都在打仗!」
「嗯?」呂融眉毛一挑,朝這女子看去,她也是契丹人?他把目光朝後面掃去,莫非這些都是穿漢人衣衫的蠻子?
一個男子上前一步,朝呂融施禮道:「原來是呂大人,我們是燕王府的侍衛。」說著話,掏出一塊令牌,伸手遞了過來。
呂融接過一看,眉頭當即舒展開了,點頭道:「原來是自己人,卻搞得這樣隱蔽。可這位姑娘是……」
那侍衛解釋道:「這位姑娘是契丹的耶律公主,那位大哥叫耶律辛傑,是他的護衛。」正說著,那小姑娘吐了吐舌頭,笑道:「這樣麻煩啊,我還以為你們作官的互相都認識!耶律姐姐,我就說嘛,早讓他們去說就好了,還是他們說的清楚,你又不聽我的!」
呂融看了看她,拱手道:「這位姑娘是怎麼稱呼?」
「我叫莫無憂。嗯……告訴你,你也不認識我啊。」小女孩嘻嘻一笑,用一隻手指托著下巴,怪有趣的看著呂融。
一旁的侍衛忙陪笑道:「這是燕王的妹子,無憂公主。」
「啊呀,罪過罪過!」呂融知道燕王收了個義妹,賜封無憂公主,只是不想卻再此時此地碰面。他連連告罪,說自己不該直接問公主名諱。莫無憂卻渾不知情,睜著一雙大眼驚奇的看著他,不明白呂融何罪之有。
人生際遇竟會如此?呂融感慨萬分,小小一座高陽城,竟來了兩族公主,說出來當真是件奇事。只是在這等重兵重圍之下,他的感慨並沒持續太久,立刻轉成了壓在肩頭的重擔。
「公主。」呂融施了一禮,才皺眉道:「你怎麼來到了這裡,此時的高陽,非安寧之地呀!」
「我哪知道啊!」莫無憂嘟著嘴巴,滿臉懊喪道:「我本來聽說這邊也有水患,想過來看看的……沒成想,突然一下變了天,到處都是壞人,我們的同伴都被殺了!」說到這裡,莫無憂眼中突然湧出了淚水。
「怎麼?」呂融詢問地抬起頭。耶律明珠冷然道:「我本還有三個族人,都是第一等的勇士,都戰死了。」她頓了頓,高聲道:「不過他們已經飲盡敵人的鮮血,沒給部族丟臉!」
那個侍衛沒多說話,只是搖搖頭道:「侍衛死了九個,剩下的都在這裡了。」
呂融嘆了口氣,道:「事已至此,各位還是節哀順變。唉,這一打仗,百姓便遭了罪,更是死傷無數了。」
他這話一出,莫無憂覺得悲從中來,不可斷絕,便再也忍耐不住,哇的哭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