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兵禍哀
兒須成名,酒須醉。
這話,顧況是聽燕王說的,卻不知出自何處。想來,或是燕王的自抒吧。乍一聽,這話豪氣飛揚,甚合下酒,當浮人生一大白。只是細一品味,又咀嚼出一些淡淡的寂寞來。
燕王也會寂寞嗎?他朦朧著醉眼,看見燕王依稀的身影,似乎在微微的笑著。這笑容下到底藏著什麼,誰也猜不明白。
「醉了?」不知何時,李沐風已然到了顧況面前,端一杯酒,慢慢品著。「你師父誇獎了你,想必沒和你說罷?」
「燕王!」顧況一怔,忙起身道:「顧況也沒什麼功勞,更不入薛將軍的眼,怎麼會……」
「他薛禮從不會當面贊人的,妄你還是他弟子,這都不知?」李沐風笑笑,將杯中酒盡了,「你做的很好,愈加洗鍊沉穩了,或可——或可是讓你帶支隊伍的時候了。」
顧況沒說話,只是低著頭,靜靜的聽著。
「我知你不願,但料想不會反對。」李沐風淡淡一笑,道:「你這隨波逐流的性情,倒和當年的我有幾分相似。只是,胸前這一槍,尚沒有讓你清醒嗎?」
顧況驚訝的抬起頭,見燕王轉身離開了。他覺得燕王才似乎喝醉了,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其中有許多是他聽不懂的。燕王到底想要說些什麼呢?年少的顧況一時無法明了。
耳畔傳來燕王低低的吟誦:「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與宴的眾人一片喧嘩讚歎,都說燕王才情絕世,彷彿沒人去細細品味詩中的含義。
燕王也在茫然嗎?顧況怔怔的看著那擊箸作歌的青年皇子,陪他一同悵然失神。聽了這首詩,顧況突然覺得燕王真正是自己的知己。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多歧路,今安在?顧況無由的長嘆一聲,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眾人的聲音漸漸遠去了,變成一片嘈雜的背景,只有那首歌還清晰的在顧況心底回蕩:「拔劍四顧心茫然……」
顧況宿醉初醒,覺得頭痛的厲害,他微微咧了下嘴,用左手撐起身子。右臂和胸口還是很痛,不過僅此而已,傷口雖長,卻不很深,這要歸功於那件堅韌的鎧甲。他晃悠悠的站起來,用冷水抹了把臉,終於完全清醒了。
實際上,他並沒有喝太多,只是心中有事,一腔愁緒化作熏然,早早將他醉倒。如今隔了一宿,已經完全沒事了。
他靜下心想了很多,隱約還記得昨日的慶功宴上,自己大大的受了褒獎。薛禮私下還像燕王誇獎了他幾句,這可是平日未曾有過的。他有些高興了,漫聲哦吟了兩句,才一出口,卻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顧況反覆咀嚼著詩句,當真茫然了起來。
一名士兵走進軍帳。見顧況已經穿戴齊整,便行禮道:「顧校尉,你起來了?好得很,燕王讓我來看看,說若是顧校尉醒了,便請他過去。」
顧況一愣,脫口道:「燕王找我何事?」
那士兵笑道:「燕王卻沒和我說。」
「哦,我這就隨你過去。」顧況笑著搖搖頭,似在嘲笑自己問的很傻。他再次整了整衣衫,隨那士兵去了。
進了中軍帳,卻見只有李沐風一人在裡面坐著,顧況微感詫異,先施禮道:「燕王找我一個?」
「哦——」李沐風似正在考慮事情,見他來了,轉過身道:「有幾件事情找你商量一下。」
「嗯?」顧況怔了怔,他本以為是例行了軍議,誰知燕王只找自己一個,還說有事商量?他愈發惶恐了,忙道:「燕王有事,但吩咐無妨。」
「不用這樣拘謹。」李沐風笑了笑,只是略顯有些勉強,「先說一個,嗯,我和薛禮商議了一下,他打算讓你帶兵了。這事情本不該我管的,我是在這裡先給你道個喜。」
「不敢!燕王要折煞顧況了。」
李沐風牽牽嘴角,自顧自道:「我也知你的心思,你根本無意帶兵,心裡一定想著,『喜從何來』是吧?你不用辯,我明白的很,也沒人怪你,這根本無所謂對錯的。」
「這仗打完了,你若願意,就離開軍隊吧。無憂那邊你不用擔心,實則你錯會了她的意思。況且……」李沐風終於發自內心的微笑了一下,道:「況且我們小顧始終都是一個大英雄。」
顧況愣愣的聽著,也插不上口。燕王的話句句合他心意,只是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說。
「像你,像無憂,本不該牽扯進來的。」李沐風看著顧況,又彷彿在看著別人。「像你們這個年紀,本該與這些無涉的……這次戰事一了,你們便回幽州,南進的事情,和你們再也無關了。」
「燕王,定然還有別的事,對吧?」顧況的眸子突然變得雪亮,他迎上李沐風的目光道:「燕王,是不是無憂出了事情?」
李沐風微微一愣,沉默片刻道:「不錯,魏青衫報來消息,說無憂她們一行早離開了清苑,眼下不知下落。」
「下落不明,那定然是在瀛州了!」顧況的思路變得快捷無比,他望著燕王道:「但她必定無事,是不是?」
「不錯,必定無事的。」李沐風強自笑了笑,道:「她身邊有許多高手,只要藏於某個村落,定然無事的。」
「定然是這樣!」少年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著,道:「燕王,請您在派人去搜索,務必以救人為要!一城一地,尚可失而復得,人若有了意外,則追悔莫及了!」
「我理會得。」李沐風點點頭,道:「我依然讓魏青衫繼續派人找了,無論如何,也要救回無憂!」
顧況深施一禮,道:「謝燕王!」
「你謝我么……」李沐風當真想要苦笑了,莫不是在顧況心中,自己是個不顧人情的冷血親王?救自己的妹妹,何要他人道謝!可這話都在李沐風嘴角轉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是道:「你去吧,找你師父商議一下,看看你領哪支隊伍。」
顧況應命去了,李沐風靜靜的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發出一聲嘆息。
李沐風有很多事情值得發愁,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意興闌珊了。實際上,他甚至比顧況還要確信,莫無憂定然無事。可即便如此,也不由得讓他想到,或許就是自己將這些少年扯入了本不屬於他們的戰爭吧?
花樣年華本有許多事情可做的,自己是不是太過自私了呢?他終於苦笑了一聲,暗暗的想,這次戰爭結束,就讓他們各憑心意吧,自己不該影響這些少年的前途和命運。可一想到這裡,一個疑問又在腦海中盤旋:他人的命運,便當真是自己影響得了的?
「林凡。」李沐風靜了片刻,將林凡叫了出來,認真的對他說:「到現在我才知道,很多人的命運,都由不得自己選擇。」
「燕王?」林凡搖搖頭,迷惑的看著他。
「不提這個了。」李沐風突然笑了,淡淡的,好似一株淡雅高潔的菊。「你同我去城裡走一走,我想看看。」
莫縣是一座大城,也是幽州的南方門戶。正因為如此,薛萬徹才會猛攻此地不止,正因為如此,莫縣才會有高大堅固的城牆擋住了關中軍的去路。平日的莫縣很是繁華,李沐風來過幾次,尚記得當日情景。可一番戰亂過後,一切都變了樣子。
整個城池變得灰頭土臉,失去了往日的潔凈爽利。一側的城牆被打開了個缺口,許多士兵忙忙碌碌,正在填充修補,就像一群叮在糕餅上的螞蟻。城內到處都是人,大多是郊外湧入的難民,為躲避戰亂逃到這高牆之內,個個衣衫不整,神情惶亂,令李沐風看得心頭髮酸。
戰爭,或許根本就沒有贏家。
「林凡,」李沐風悵然看著街市,「你說這仗,是不是不該打?」
「不該打嗎?」林凡愕然道:「莫非等著別人打咱們?」
「也不是。我並不特指眼下,而是說……而是說……」李沐風自嘲的搖搖頭,輕聲道:「也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妄想罷了。」
林凡動了動嘴唇,終於什麼也沒說。
他二人默默的在街上走著,誰也不說話。火紅的日頭正朝中天移動,逐漸有些烤人。李沐風眯著眼睛朝天上看了看,突然停下了腳步。
「林凡,城裡都安排好了嗎?讓這些百姓吃什麼?」
「這……屬下也不大清楚,想來刺史大人已經有所安排了。」
「一經戰火,今年的收成怕是好不了了。軍隊要糧,百姓也要糧,卻也難為了這位刺史大人了。」李沐風想了想,道:「走,咱們去他那裡看看。」
莫州刺史程仲昆的府邸就在莫縣北大街正中,他曾力請燕王去他府中居住,卻被李沐風婉拒了。李沐風自然有他的想法,他不想太過打擾別人,要是自己進駐程府,定然給他們一家帶來莫大的麻煩。再者,目前形勢緊急,一切從權,住在軍中更加方便靈活,這是別的居所無法比擬的。
當然,還有最主要的一條:他要給士兵們一種同甘共苦的感覺,最大化的提升軍隊的士氣。
從城東走到北大街,也沒幾步路程。他們走得極慢,一邊走一邊四下打量,李沐風只見各處一片慘淡,連腳下的地面都沒了青石條的本色,被一層粗糙的黃土覆蓋了。
「這已然不是春天的樣子了,」李沐風淡淡的說著,「一打起仗來,全都變了樣。還是老四那裡好,杏花煙雨江南嘛……」
林凡笑了笑,「莫非燕王去過江南,我怎的不清楚?」
江南么?自己何時到過江南,他委實記不得了,只是有個畫面他記得清晰,那艷如桃花的春雨涓涓自屋檐淌下,輕輕敲打著青石板路,就像一首詩歌。這回憶的碎片,對於現在的李沐風來講,實在太過奢侈了。
「記不得了。」他笑著搖搖頭,「只是確實到過的。」
林凡沒再問,他的眼睛看向前方。一間巍峨的門廊前,立了兩個威武的獅子,這便是刺史府了。只是本該肅穆寂靜的府門前,如今卻吵吵鬧鬧,異常紛亂。
「怎麼了,這是?」林凡被李沐風一瞟,當即心領神會,趕忙走上前去。
那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髒兮兮的碎花短襖,在這春日裡顯得不合時宜。本該白凈的面龐也被塵土遮蓋了,只有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格外的精亮,正驚恐不安的注視著眼前的衛兵。
「幹什麼呢?」林凡沒好氣的看著兩個士兵,那兩人正拉著小女孩,打算把她拽走,小女孩抱住了石獅子的一條前腿,死活也不肯撒手。
一個衛兵看了林凡一眼,見此人氣度不凡,不是平常百姓。而他身後之人淡定的立著,一言不發,更顯深沉。當即施禮道:「大人,這孩子站在這怎麼都不走,您也知道,衙門前面是不讓站人的……」
「哦。」林凡點了點頭,回身看看李沐風。這個規矩他自然懂,為的是怕有人聚眾鬧事,這也是為了官員的安全著想。人家這樣說,卻也佔住了道理,林凡一時也說不出什麼。
「笑話。」李沐風冷笑一聲,朝前走了兩步,「那是什麼規矩?你們以為這幾歲大的孩子就能行刺了?退一步說,即便讓人走,你們好說好勸,也沒見過這樣的!」
「這位大人……」那士兵頗為無奈,儘管挨了罵,卻也只得低聲下氣地解釋道:「能說的我們都說了,這孩子就是不走,您也看見了,外面那麼多百姓,要是都跑這裡來,那可怎麼辦呢?」
李沐風沒再理他,蹲下身子,看著小女孩的眼睛道:「別怕,有什麼事情跟我說。」
那孩子依舊抱著石獅子,一個勁的往後躲,抽泣道:「別……別趕我走……我要走了,爺爺就找不到我了……」
李沐風一怔,問道:「爺爺讓你在這裡等他?」他見小女孩只是躲閃,根本不敢答話,只得柔聲道:「別怕,沒人趕你走的。」
孩子漸漸安靜了下來,抽泣道:「外面好些人,都拿著刀槍的,爺爺讓小黑帶我快跑……爺爺帶我來看過獅子,他只認識這地方,我要走了,爺爺就找不到我了!」
「小黑是誰?他在哪裡?」
「小黑就是小黑,現在找不到了……」
李沐風問了半天,全無頭緒,皺著眉站起身來。邊上已經圍了不少人,個個面上都露出茫然的神色。
突然,剛來的一人奇道:「咦,這不是城外吳家茶肆的小丫頭嗎?」
李沐風循聲望去,是一個滿面愁苦的漢子,忙問道:「怎麼?你認識這孩子?」
「慘哪!」那人搖搖頭,嘆道:「老吳兒女都不在了,就帶著個孫女賣茶度日,前些日子來了一夥亂兵,把館子都燒了!唉,可嘆,老吳竟給活活燒死在裡頭了。」
「謝天謝地,這孩子沒事兒,我還以為都死了。聽說當時讓老吳給綁到驢背上……」說著說著,那人連連嘆氣,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李沐風心頭格登一下子,一股酸澀的感覺從胸口往上直涌。他咬了咬牙,把這情緒強壓了下去,只是惡狠狠的瞪了那兩個士兵一眼,怒道:「你們也算人?」
那兩個士兵也聽傻了,愣愣的立在那,面色慘白。一人二話沒說,猛給自己一嘴巴,嘶聲道:「我真他媽不是人!」另一人低著頭,半天才道:「我也是莫縣的,我哥前日也死了……」說到這,他突然蹲下來,捂著臉無聲哭泣。
李沐風漠然的看著,突然失去了懲罰他們的興趣。不知者不罪,何況他們也是戰爭的受害者。他只是蹲下身子,輕聲哄著那女孩兒道:「小妹妹,我帶你去找爺爺好不好?」
「哥哥知道我爺爺在哪?」
「知道,當然知道,你爺爺說了,讓你放心的跟我走,過幾天他就來找你。」
「唔……」女孩遲疑的伸出手,終於交給了他。
李沐風牽著小女孩纖細的手掌,只覺得輕的毫無重量。他進了刺史府,見到了程仲昆,適才想要談的軍機大事早變得意興闌珊了。他將這女孩的身世說了一下,打算拜託給刺史夫人照料。
「這是應該的!」程仲昆頗為誠懇,沉聲道:「燕王且放心,我定會待親生女兒般待她!」
「這不過是我看見的罷了。」李沐風嘆了口氣,「我看不到的地方,這樣的事情還不知多少樁。」
「程大人,」李沐風道,「難民的事情就拜託你了,要是糧食不夠,就從幽州撥,那裡還有些儲備的軍糧。」
「燕王真是愛民如子。」程仲昆肅然起敬道:「我帶莫州百姓謝過燕王了!」
「你們都來謝我!」李沐風突然哈哈大笑,聲音卻苦澀異常,「顧況也謝我,你也來謝我,彷彿這些人都同我沒有關係!」
程仲昆這才覺得失言,忙道:「燕王,臣不是這個意思!」
李沐風擺了擺手,淡然道:「我知道你不是誠心的。」他轉身出了房門,深深吸了口氣。於是,沒有人聽到他後半句話:「因此,才會顯得這樣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