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歸故里
燕王府前院的一株杏花開了,孤零零的,卻是一樹嬌艷,滿院皆春。
關中自有花開早,而幽州尚寒,這樹艷麗的桃花當真奪人心神,似乎一下隔絕了那猶在耳畔的殺伐,只留下滿眼的春色在不可抑制地勃發。
煙岫見了異常欣喜,連忙報與燕王,近乎央求著拉了李沐風前來賞花。她為人聰慧,善解人意,一直為燕王近來的心境焦急,而今有了這個機會,她是如何也不肯放過的。李沐風拗不過她,只得無奈的笑笑,隨煙岫一道去了。誰知一眼看過去,整個人都被震懾了。
其時天近晌午,紅日高懸,陽光如金黃的絲線般布滿中庭。整樹桃花如珊瑚雕琢而就,片片花瓣又似紅玉般晶瑩,再經陽光一照,隱約有一層淡金色的光暈籠罩其上。
李沐風怔怔的看著,似有所悟,卻又不明所以。只覺得這花是彷彿憑空出現,朝自己訴說一般,那種奇異的感覺實在難以描繪。他痴痴的想,莫不是無憂還有些話想對自己言說,而今天人兩隔,只能透過這花語了?
他本不是迷信之人,可先是轉世投生,后又經歷無數波折,早讓他的世界觀產生了動搖,對**之外的事情,開始將信將疑了。
正恍惚間,忽聽有人輕喚一聲「燕王」,聲音輕柔悅耳,卻讓李沐風如遭雷殛一般。他緩緩回過頭去,澀然道:「寒衣,你……可也是賞花嗎?」
來的正是陳寒衣。她穿著一身潔白的素服,絕無半點裝飾,就連常插在鬢邊的那根翠色玉步搖,也換成一支毫無光澤的烏木簪。於是從頭到腳,只有黑白兩色,愈顯莊重清麗,只是面龐上略施的粉黛,也難掩觸目的蒼白。
薇兒就隨在身旁,也是一身像類的打扮,面上帶著無法掩飾的悲楚。她對那個平易近人、天真未鑿的無憂公主印象極好,自從得知噩耗,薇兒就一直沒斷過眼淚。
而陳寒衣又何嘗不是?當噩耗傳來,她卻死活不肯相信。她無法想象,日前還在自己身旁撒嬌的少女竟一下芳魂冥冥。昔日一別,竟從此天人永隔。從那天起,她便一直等待,等著莫無憂突然笑著從門口跳出來,得意的說這是一個玩笑。她也等著李沐風出現,親口告訴她這不過是個誤會。
春光就在等待中無端消磨,容顏也在等待中憔悴——而等待,卻始終改變不了無情的事實。
燕王的避而不見,讓陳寒衣什麼都明白了。
接著,她便開始擔心李沐風了。在別人眼裡,這是一個高貴,自信,又略帶些冷漠的皇子。而她知道,李沐風實則是個極重感情之人,卻又喜歡把情感藏於一副淡漠的面具之後,喜怒不形於色。
無憂之死帶給他的打擊,一定是大的難以承受吧?
陳寒衣靜靜站在李沐風身後,看到杏花相映下,那李沐風挺拔的身形多了幾分孤寂蕭瑟的味道。那一瞬,她的心彷彿被纖細的針刺了一下,猛然收縮,伴隨來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痛。
於是她低低的喚道:「燕王……」
李沐風隨口應了一句,竟再也找不出話來。他愣愣的站在那,一時手足無措。半晌,他才強笑道:「寒衣,這些日子,我沒顧得……」
「燕王。」陳寒衣打斷了他的話,移步上前,微笑道:「咱們去說說話,好不好?」
「那,後園吧。」李沐風遲疑了一下,終於點點頭。他剛要邁步,卻發現一隻綿軟細嫩的小手探入他掌中,和他緊緊相握。李沐風心頭一顫,回首看去,陳寒衣清澈的眼神中毫無羞怯,只有一抹倔強的堅持。
就這一望之間,李沐風心頭驟然消融了一層寒冰。他拉著陳寒衣的手,徑直來到後花園坐定,煙岫和薇兒遠遠的站住了,不想打擾這對久別的戀人。此時,後花園中連翹開了一片,黃嫩嫩的盡占春光。另有幾種早春的花也開了,雖然不成群落,卻能點綴其間,在黃花中憑添了幾分異色。比起前院那孤零零的杏花,少了幾分驚艷,多了幾分溫馨。到這裡,才知道春天真正的到來了。
李沐風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牡丹亭》中杜麗娘,守著一片大好春光猶不自知,偶然一次遊園,才讓春天一下子闖進心裡。他看著園子,陳寒衣看著他,兩人就這樣靜靜的坐了片刻,誰也沒有說話。
終於——李沐風低聲道:「寒衣,對不起……」
「這怎麼怪得了你。」陳寒衣幽幽嘆了口氣,攬住了李沐風的胳膊,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我知道,你心中的苦。可這事情,當真怪不得你的!無憂妹子她……她……」
說到此處,陳寒衣悲從中來,再也說不下去,摟住李沐風哭泣起來。李沐風溫柔的抱著他,心中一陣黯然——此時的他,早已沒了眼淚。他在心頭暗暗發誓,絕不讓自己身旁的人再受到半點傷害!
「寒衣,確實是我不好,我對無憂關心不夠,事情也沒想得周全。」李沐風捧著陳寒衣的臉,輕輕拭乾上面的淚痕,道:「你不用擔心我,我已然知道該如何去作。否則,我也對無憂不起的。」
「只是另外一點……」李沐風看著天空,艱難的說道:「寒衣,你還記得吧,我說這場仗打完了,咱們便成親的……可如今這個境況,我如何也……」
再往下,李沐風如何也說不出口了,他不敢看陳寒衣的眼睛,只是盯著那悠悠白雲。陳寒衣從他的眼眸里,能看到朵朵白雲時聚時散,就像那人生無常。
「我知道。」陳寒衣的聲音沒產生半點波動,清冷依舊,「其實,就算燕王不提,寒衣也想說呢。」
她微微垂下頭,低聲說:「無憂妹妹屍骨未寒,誰能有這個心思。」
「正是!我妹妹屍骨未寒,大仇未報!」說到此處,李沐風面色陡然一變,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中蹦出來的!
「燕王,此仇卻要如何報法?」陳寒衣皺起了秀眉。她實在害怕,害怕燕王衝冠一怒,便要揮兵南進。到了那時,恐怕又是伏屍百萬,天下大亂之局。亂世之中,無辜百姓又如何自處?
可要勸,陳寒衣又無法開口,無憂妹子的仇就不報了嗎?
這仇,又該向何人去報呢?
「如何報法?」李沐風冷笑一聲道:「自然是找太子算賬!寒衣放心,我還不會傻到拿關中百姓去出氣!什麼子民陷於水火,君主必憂之,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陳寒衣舒了口氣,淡淡笑道:「燕王能這樣想,那是最好不過了。」
李沐風笑了笑,站起身來,踱到一叢花木之前。彷彿是在賞花般的,他就這樣背對陳寒衣站了半天,突然轉身道:「我想好了,過些時候,親自去長安一趟!」
陳寒衣大驚失色,倏然起身道:「不可!燕王萬金之軀,怎可涉險?」
李沐風洒然一笑,道:「知你如此,便不說了。」他頓了頓,解釋道:「長安也未必就是龍潭虎穴,那裡還有我多年栽培的勢力……」
他突然察覺,不該讓這些勾心鬥角的權謀污了陳寒衣的耳朵,便笑著揮揮手道:「不說這個,反正長安,我是必去不可的。寒衣放心,決計沒有危險,我向來也不是冒險之人。」
陳寒衣搖搖頭,無奈的笑了笑,道:「燕王冒的險卻還少嗎?」
「這次決計不會了。」李沐風握住陳寒衣的小手,撫慰道:「這些日子刀山火海的,我不都過來了嗎……」說到這兒,他突的心頭一酸,頓時語塞了。
無憂呢?無憂為何倒在勝利的時刻?
「無憂、無憂絕不能這樣白白去了!我發誓!」一種撕裂般的憤怒和痛楚突然充斥著李沐風的胸膛,聲音頓時顫抖起來。「因此,寒衣……你們誰也莫在攔我。」
「燕王,我知道,燕王……」陳寒衣什麼也說不出了,她無力的靠在李沐風胸前,彷彿在傾訴心底的昵語:「所以,請保重……」
李沐風小心地摟著她,就像攏著一件輕易就會打碎的寶物。煙岫和薇兒遠遠看著,都為這對戀人解開心結而歡喜。殊不知,柔媚的春光下,正在醞釀著另一次別離。
燕王要去長安的決定,幾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顧少卿等人聯名上書,痛陳利害,卻無法動搖李沐風的決心。就李沐風看來,眼下幽州正是養精蓄銳,以待圖謀的時期,既不用擔心長安來攻,也沒有多餘的力量南進關中。那麼他留在這裡,也不過是處理些繁複而機械的政務,這些工作,顧少卿和范柏舟等人要比自己擅長多了。
顧少卿親自來了一趟,和李沐風長時間坐而論道,終於未能達成一致。迫不得已,他轉而去求安遠公主,陳寒衣只是輕嘆著說:「能說的,我已說過了。燕王下的決定,可不是我能改變的。」話說到這步,顧少卿也就毫無辦法了,想想范柏舟、錢義等人的諄諄囑託,只能苦笑一聲,自己鐵定是有負眾望了。
「幾乎」的意思,便是並非全部。李沐風才送走顧少卿不久,顧況便登門求見。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要隨燕王去長安。
對於顧況的請求,李沐風有些意外。同時,他對這個少年的狀況深深擔憂,自從殺俘的事情一出,兩人便再沒見過,李沐風在燕王府閉門不出,而顧況卻被關進了軍中的牢房。
李沐風上下打量著顧況。從身體狀況看,一番牢獄之災並沒讓他吃到太大的苦頭。可從氣色神態上看,卻讓李沐風吃了一驚。
顧況變了,往昔那純真而理想化的少年已然看不見蹤影,眉心盤恆著一股淡淡的煞氣,彷彿整個人都是由深刻的仇恨支撐。
看了很久,李沐風才淡淡的嘆了口氣,道:「顧況,無憂在天之靈,也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
聽到無憂這個名字,少年身體猛的一顫。他死死攥著拳,半天才道:「若能換回無憂,我變成如何也都甘心……既然換不回無憂,我便是成了什麼樣子也沒幹系!」
「我們都失去了無憂。」李沐風看著他道:「我們不想再失去一個小顧。」
「我也不想,我也不想這樣……」顧況的面色蒼白起來,他喃喃道:「本來,我只想和無憂快快樂樂的在一起的,什麼天下大事也好,什麼你爭我奪也好,都和我們再也沒有關係!可是——」
少年的眼睛紅了,他仰起頭,好像在朝蒼天詢問,「是誰毀了這一切?他們為什麼要殺了我的無憂!他們為什麼、為什麼要……」
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李沐風沉默的看著,卻找不到可以安慰的語言。是誰毀了這一切呢?李沐風也在詢問著。對於顧況來講,毀了他一切的,或許正是李沐風吧?
「我不會哭的。」顧況突然笑了,他朝李沐風道:「我發過誓,沒有為無憂報仇前,我不可以掉淚。」
李沐風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把談話繼續下去,面對此時的顧況,他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又覺得,自己說什麼都多餘。
終於,他說道:「其實,你該算報了仇的。」
「那怎麼算?」顧況搖搖頭,咬牙道:「這樣的人,死上千萬也算不得數,我要的是太子的命!我要他血債血償!」
為了復仇,顧況已經全無顧忌。燕王既然還是大唐的燕王,那太子就還是大唐的太子,即便兩方動了兵戎,這層關係依然存在。他在燕王面前把話說得如此露骨,甚至毫無周轉餘地,簡直可以說是大逆不道。
不過,李沐風此時,早已沒心思理會這些。要找太子血債血償,顧況的想法和自己何其相似?自己這次以身犯險,儘管是有詳細計劃,周密安排,說到底還是一種仇恨使然。自己的這種衝動,又比顧況能高明多少?
他看著顧況,就像看著一面鏡子,一面將所有細節誇大展示的魔鏡。突然間,他覺得一股涼氣從心底冒了上來。
長安一定要去的,可計劃,看來還要反覆推敲才行。
李沐風搖了搖頭,道:「你又不知我去作什麼,又怎麼幫得上忙?」
顧況道:「燕王此去的目的,我隱約能猜得出。再不濟,我也可扮作書童,給燕王掩飾身份。」
李沐風心中一動,可想了想,又搖頭笑道:「看你現在的樣子,天底下哪有這樣的書童?」
顧況聽罷,突然低下頭去,過了好久,他突然抬頭一笑,道:「燕王,這樣,便再無問題了吧?」
李沐風一愣,眼前的顧況,正是昔日那純真的少年。適才面上的那些殺氣和仇恨,突然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那溫和的微笑。
「行了。」李沐風點點頭,心中卻在嘆息。仇恨終於滲入了骨髓,往昔的小顧,真的再也找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