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晨露

第四十七章 晨露

耶律豐的突然出現,令局勢迅速明朗了。

他率軍繞道滄州,又從敵軍身側反穿而出,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跟著他一起行動的,是裴行儉的副將鄭思成。

鄭思成是個矮個子,瘦小枯乾,腮邊無肉,頗有幾分雷公相貌,為了這個,沒少受人取笑。只是別人怎麼說,也沒見他生過氣,整天笑嘻嘻的,看上去和善可親。李沐風第一次見他時,也曾以為僅此而已,可他眼神中稍縱即逝的利芒卻讓李沐風留了心,知道此人絕不簡單,

時間長了,鄭思成的才華逐漸顯露出來。據裴行儉稱,軍中事物倒有一半是這個副將來管。雖說難免誇大,此人的能力可見一斑了。

鄭思成率燕軍三千,就跟著耶律豐後面。幾支人馬會師一處,各自見禮,又是一番熱鬧光景。李沐風自然拉住鄭思成細細詢問,一問之下,才嘆服裴行儉的深謀遠慮。

原來他們這支隊伍早已動身,李沐風和薛仁貴前腳一走,這邊就後腳跟出,只是走的不是一條道路。裴行儉將耶律部和燕軍僅剩的騎兵編成兩隊,分別交由耶律豐和鄭思成率領,令他們從盧龍出發,過玉田,走武清,再到滄州郡。此時的滄州府兵都被抽空,根本無力阻攔,這支人馬幾乎是長驅直入,連跨滄、景二州,反向穿入瀛州,直抵高陽。

就在此時,裴行儉也已經將北邊形勢穩住,終於抽出手來,率兵直抵莫縣,和薛禮合兵一處。突得援軍,燕軍氣勢大勝,和先遣部隊前後夾擊,關中軍措不及防,登時打敗,被截成了東西兩半。東邊還有薛萬徹和恆元勉強維持,而西邊早亂了陣腳,上萬大軍都成了四處流竄的亂兵。

這計劃最難得的配合,前後兩軍在時間上把握的恰到好處,可謂天衣無縫。而具體問到此處時,鄭思成卻嘿嘿一笑,一語道破了天機:「根本是運氣而已……」

接下來的行動,他們發生了分歧。依顧況的意思,馬上就要啟程去尋莫無憂,而李沐風卻另有想法,既然耶律豐他們要回高陽,就該一起去高陽看看。

「就這樣去找,又要尋到什麼時候?」李沐風道:「咱們從莫縣出來這麼多天,還是一無所獲。到了高陽,肯定有無憂消息。」

他說的自然是魏青衫的力量,顧況無可反駁,便也隨之一起朝高陽去了。

高陽滿目瘡痍,殘垣斷壁隨處可見。這城市的一半已毀於大火,四處都有烈焰燒灼的痕迹,即便那場大雨也未能將其洗刷。可喜的是,人們已經開始在廢墟中重新建設著,逃散的百姓也漸漸重新聚集,這一切,昭示著城市的根基未毀,正在不經意間發著新芽。

城中支起了軍帳,李沐風還未坐定,便招人尋問莫無憂的下落,得到的卻是令人失望的答案。也難怪,敵人剛剛驅走,一切還沒回復正常。

「先下去吧。」李沐風不耐的揮揮手,道:「有什麼線索,及時報上來!」

等待,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顧況覺得時間過的如此緩慢,每一刻都令他度日如年。等待,根本是一種煎熬。

對於李沐風,又何嘗不是呢?

只不過,他不可能像顧況那樣無所顧及的把情緒表現在臉上,他端著杯香茗,似乎十分的悠閑,然而微微抖動得手指出賣了他,誰都看得出,此刻的燕王心神不寧。

戰事基本算結束了,雖然薛萬徹仍在頑抗,可已經無關大局。放下了這塊石頭,李沐風心中並沒感到輕鬆,對莫無憂的擔心越加沉重起來。

李沐風半天一動不動,終於,他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才發現茶已經冰涼了。皺了皺眉,揮手止住上前換茶的親衛,一口將涼茶飲了下去,終於覺得心中稍稍好過了一些。

「對了,」李沐風忽然想到一事,問道:「流兵四散,要是劫掠村社怎麼辦?有沒有派人下去?」

鄭思成躬身道:「稟燕王,人是派了的,只是瀛州村落眾多,人手未免不夠。若分兵而守,又怕影響戰事。」

李沐風皺了皺眉,沒說什麼。他知道鄭思成的話有道理,畢竟戰事未休,凡事小心為上。可是要讓亂兵這麼茲擾百姓,又怎麼能夠忍心?

李沐風沉吟片刻,又問道:「派了多少人出去?」

鄭思成道:「兩千人,都是從莫縣調來的守軍。他們好多是本地人,對地形比較熟悉。」

李沐風終於知道自己心中的憂慮從何而來了!若無憂一直在村中避難,本是極為安全,可眼下逃兵四散,要是衝進村莊劫掠,便危險之極!他讀史多矣,亂兵過境的場面,登時一幅幅在他眼前浮現出來。

「不行!」李沐風噌的一下站起身來,道:「加派些人手,讓你手下的騎兵都去找,不能任憑他們流竄。」他反覆踱了兩步,決然道:「我出去搜尋無憂的下落,讓顧況留下等消息……」提起顧況,才突然發現人早已不見了。

「顧況回來,你告訴他!」李沐風已經等不下去,大踏步往外就走,剛到帳口,卻見顧況急沖沖跑了進來,險些和李沐風撞個滿懷。

李沐風伸手一扶,皺眉道:「怎麼了?」

「有無憂的下落了!」顧況全然忘了尊卑,一把拉住燕王的衣襟,急切道:「咱們趕快走!」

李沐風隨著顧況急急去了,甚至沒再和鄭思成交代一句話。

在距離高陽百多裡外的一個小村落,一些人也在等待。小村寧靜孤寂,唯聞雞犬,六七天的日子淡然滑過,飄去無痕。

對岑明來說,這日子是一種折磨,他心急如焚,只想知道戰事的進展。有幾次,他忍不住出去打探,發現瀛州一帶仍被關中軍控制,通往幽州的道路全被切斷,想要憑几個人硬闖根本是痴人說夢。為了防止打草驚蛇,反暴露了公主的蹤跡,他只得悄悄回到村子,靜待援軍。

對耶律明珠來講,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經歷。往日是在草原,隨水草而居,飄忽不定。後來在幽州,錦衣玉食,卻似籠中鳥般失去了自由。而今在這小村靜靜的住上幾日,感受一下漢人的田園之樂,也頗有一番情趣。唯一讓她擔心的,反倒是從來都不知憂愁為何物的莫無憂。

最初,莫無憂精神不振,以至於夜不能寐。一閉眼,高陽那一夜的情形就會浮現,少女將責任默默背在自己的肩上,卻不知如何解脫。然而過了幾日,她好奇的張大眼睛,村莊的生活也深深的吸引了她。

說起來,每家每戶的生活她是熟悉的。她所不熟悉的,是許多戶人家組合在一起的生活狀態,那種豪爽質樸的精神風貌。小村的生活就像一張溫情脈脈的網,將她纏繞其中,再也無法自拔。

她的眼睛被美麗吸引著,逐漸恢復了往昔的澄澈。漸漸的,一個溫柔而又堅定的信念烙印在心底:她要守護這些善良的人們,要讓天下的百姓永遠安寧幸福。

那一天,大娘突然說起燕王推行的水車,誇這東西給他們幫了大忙,莫無憂頓時覺得腦袋暈暈忽忽,一種從沒有過的幸福感在心頭涌動著。

「那是我做的呀!」她在心中說著。

大哥說的沒錯呢。莫無憂覺得,她終於找對了方向。只有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才是對高陽百姓最好的回報。想通這一點,歡快和喜悅又重新回到了少女的心裡。

「哎?」耶律明珠終於發現了莫無憂的變化,有些迷惑又有些欣喜的問她,「怎麼,想到高興的事情了?」

「我回去還要做很多很多事!」莫無憂晃著耶律明珠的手臂,微笑著憧憬,「我覺得,我還能幫大家做很多事情!」

「好啦好啦,高興就好。」耶律明珠笑笑,終究不知道這個妹妹的心思。

「我回去還要找爺爺,讓他也來幫忙。」提到爺爺,莫無憂突然想家了。她怔怔的想,爺爺此刻在做什麼呢?會不會為了自己的事情擔憂?會不會為難大哥?

「嗯,好,好。」耶律明珠敷衍的應著,順口道:「那不去找小顧嗎?」

「要的。」莫無憂把玉簪摘下來托在手上,小心凝視著,認真地說:「是要找他的,很多話要說個清楚。」不知不覺間,一絲微笑在少女唇邊綻放。

「你們漢人都好麻煩,說來說去也說不清楚。」耶律明珠覺得莫無憂語義含糊,有些聽不大懂了,不滿地道:「在我們草原……」

「送珍貴獸皮!」莫無憂搶先說了,咯咯直笑。

「你這丫頭……」

又是幾天過去了,重新找回自我的莫無憂用活力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她快活的跑來跑去,幫著大爺大娘做這做那,讓孤單了一輩子的二老笑的合不攏嘴,恍惚這便是自己的孩子,一家人在平靜中盡享天倫。

對於二老來說,這樣的日子最好永不結束,然而事實,總是那樣無情。

這一日晌午,正用飯食,就聽見外面傳來陣陣喧囂呼喝之聲。兩位老人都十分詫異,這個小村民風純樸,向來沒有爭執,卻不知外面這般吵鬧是何道理?

岑明雖然為人粗疏,經驗卻很豐富,隱隱聽到紛亂中夾雜了兵鐵碰撞的聲響,心頭登時一驚。他猛然站起身來,道:「公主,我出去看看,你們先躲一躲,千萬莫做聲!」

才一轉身,一隻大手扳住肩頭,回頭一看,見耶律辛傑咧著大嘴笑道:「我和你去!」

「不行不行!」岑明搖搖頭,皺眉道:「你一臉兇相的,又忒大的個子,哪像個村裡人?」

耶律辛傑瞪著大眼,把岑明上下打量一番,又湊到他面前比比身高,覺得這位莽將軍並不比自己顯得如何文弱了。

「不行就是不行,你好好照顧兩位公主!」說著話,岑明矮身出了房門,險些在門框上撞破頭頂。

岑明留個了心眼,並沒直接跑去看熱鬧,而是借著房舍的掩護,躲躲閃閃的到了村口。他扒著堵矮牆偷眼看去,只見陸陸續續也不知湧進多少士兵,看裝備服色都是關中式樣。

遭了!岑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敵人察覺的公主的下落,可仔細一看,卻有發現些蹊蹺。這些士兵個個面色灰敗,無精打采,卻都揮舞著手中的兵刃,窮凶極惡的威脅著百姓,已然有不聽吩咐的村民被踢倒在地,那些士兵徑直進了民房,將糧食和一些值錢的事物往外搬。

是亂兵!岑明先是一喜,繼而一憂。喜的是,關中軍肯定是敗了,否則不至於如此,憂的是,眼前的困境又如何渡過?

進村的亂兵越來越多,已經從村口挨家挨戶的朝村內搜颳去了。莫無憂等人借宿的二老家在村子中央,眼看就要搜到了。

不容多想,岑明急匆匆趕回了屋子,見眾人還在屋內等著,忙將情形簡要說了,然後急道:「咱們快些走,不走就來不及了!」

耶律辛傑怒道:「怕什麼,來多少殺多少,老子殺他個痛快!」

「你個渾球!」岑明罵了一句,懶得去理他,轉身看到耶律明珠正在窗口眺望,忙道:「耶律公主,你倒是說句話!」

「來不及的。」耶律明珠搖搖頭,朝外面指了指,道:「自己看。」

岑明看去,才發現幾個村口都有亂兵進入,加起來怕是有千人上下,原來這小村落早已經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莫無憂一直沒說話,此刻突然道:「要是他們為了抓我,我就隨他們去!」

岑明一愣,道:「公主,你這是什麼話?」

莫無憂搖搖頭,低聲道:「我不想看到大家再為了我受苦了,有高陽一次,已經夠了。」

「公主何須這樣說?呂大人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公主,我岑明的命難道比呂大人還值錢?」岑明粗聲粗氣的說著,死死轉住拳頭,過分的激動讓他滿臉通紅。

「行了。」耶律明珠冷笑一聲,道:「我看這些人不過是來搶東西的,用不著要死要活,咱們躲躲就是了。」

耶律明珠本不擅長思索謀畫,然而和這兩條壯漢相比,她已經算得上周到縝密了。

「是啊是啊,還是躲躲吧!」兩位老人家此時才插得上話,大娘滿臉焦急,把他們推到房后的一間小屋裡,將木門關好,又上了把鐵將軍。

「千萬別出聲!」大娘不放心的囑咐著。

老丈心細,忙亂的收拾著碗筷,生怕被人看出到底有幾人吃過飯。才收拾完,大門被一腳踢開,幾個滿臉橫肉的士兵魚貫而入,朝屋內四下打量。

目光最終盯著老丈身上,一個士兵冷笑著說道:「老頭,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趕快交出來,省得我們費事。」就在他說話的同時,另外幾人已經開始,翻箱倒櫃,將用不到的東西扔的滿屋都是。

「哎!你都拿走,我們吃什麼?」老丈死命扯住糧袋,想要保存些口糧,卻被那士兵一腳踢翻,躺在地上呻吟。

「老頭,不要命了!」一人罵著。

「讓他們拿吧……」大娘含著眼淚扶起老丈,無奈的搖著頭。

透過木門的縫隙,莫無憂看到了這一切,她拚命咬著唇,卻抑制不住淚水撲簌落下。這一刻,她的心頭如刀絞般劇痛。若不是耶律明珠死死抱住她,她恨不得沖開門去和這些惡人理論。

「馬是誰的?」突然,又一人進了房門,劈頭問道。

岑明等人心頭一驚,心道不好!慌亂之下,他們竟忘了把那四匹戰馬藏好!

「馬?」老丈愣了一下,忙陪笑道:「那是小老兒種地用的,要是將軍看上了,儘管……」

那人冷笑一聲,道:「你少跟我裝糊塗,當我不認識軍馬?上面都有幽州的標記!」他環視四周,突然看到了那扇鎖著的門,進前幾步道:「裡面是什麼?打開看看。」

「是……是一些破爛雜物,沒地方堆了。」老丈額頭見了汗,依舊陪笑道:「好多年沒開著門,鎖都銹了,您看……」

「銹了?好說!」那人獰笑一聲,鏘的撤出單刀,在鎖頭前比了比,舉刀就要砍下去。

「別!別!」老丈茫然無措的身著雙臂,擋在門前。

屋中的其他人早就聚了過來,他們也察覺了這裡面的古怪。而他們看著老者的眼神,就如同看個死人一般。

「媽的,不讓開的話,我連你一起劈了!」那人緩緩舉起了刀。

老者似乎已然嚇得渾身發抖,卻始終不肯讓開。

「將軍,您行行好……」大娘被一名士兵推在外面,哭天搶地。

「媽的,死老頭!」那人眼中閃過一絲狠毒的神色,舉刀猛劈下來。寒光帶著風聲,直奔面色如土的老者。

「不要!」隨著一聲少女的驚呼,破舊的木門被一股龐大的力量推開,鎖頭崩飛出老遠。老者被順勢推到一旁,雪亮的腰刀高舉著,卻未能再前進一步。一隻有力的大手,將那人的手腕死死抓住。

「你奶奶的!」大手的主人喝罵一聲,當胸一猛的拳,就把持刀者如破木片般擊飛了出去。接著抄住跌落的單刀,惡狠狠朝屋內的其他士兵撲來。

這人正是耶律辛傑。他平日雖也瞧不起弱小的漢人,時時朝他們挑釁,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朝一名老者下手。到了此時,他再也忍受不住,這些日子的怨氣全都在一瞬間爆發出來。

另外三人也從小屋中衝出來,屋內的士兵如何是他們的對手,幾下便被砍倒。岑明回頭看去,見莫無憂正在安慰老者,便不由分說拉著她便走,一邊急道:「快走!沒工夫了!」

他們想要去搶馬,誰這四匹戰馬已經不在屋后,早不知被誰拉走了。正彷徨之際,已有人發現了他們,紛紛朝這邊聚攏過來,耳畔又聽一人聲嘶力竭的叫喊:「他們殺了咱們兄弟!他們是……咳咳……是幽州的姦細……」正是剛才被大飛的那人,他身有暗甲,這一拳未能要了他的性命。

「快走!」岑明也不顧什麼嫌疑,將莫無憂抱在懷裡,甩開大步就跑。另外兩人武藝不凡,自然也跟得上。他們越跑越快,眼見就要從幾路人的縫隙中逃了出去。

「放箭呀!射……射死他們……」地上那人嘴角淌著血,怨毒詛咒著。不消他說,無數長弓已然張開,箭尖閃著寒光……

此時,幽州鐵騎已然到了。

若不是這個村子有人去高陽訪親,莫無憂的消息怕是還要晚些時候知道,在這個村民的指引下,李沐風和顧況率鐵騎風馳電掣般趕來。

此時,他們才知道,歸心似箭這種說法,根本不是誇張。

百多里的距離,他們恨不得插翅飛到。戰馬再快,又怎麼快得過急切的心呢?

才到了村外,就發現這裡哭喊連天,甚至還有火光竄起,李沐風大驚失色,自己最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了!顧況緊緊抿著削薄的唇,暗自賭著誓:

你們若敢動無憂一根汗毛,我就殺光了你們!

「顧況!」李沐風大聲叫著他的名字,道:「你帶兵把他們驅散,我去救人!」

顧況雖不願,卻也明白事理。他咬著牙,點了點頭。

幽州鐵騎如一股不可抗拒的洪流般沖向關中軍,而這些亂兵好似驚弓之鳥,轟然逃散,任由騎兵追在身後隨意劈砍,他們無視同袍的悲慘呼號,腦子中只有一個念頭:逃!

前一刻,在手無寸鐵的村民面前,他們是何等的威風。

李沐風棄了馬,在混亂的人群中左衝右突,卻怎麼也找不到莫無憂的身影。地上倒著許多屍體,李沐風不敢看,卻又不得不一具具看去。還好,沒有莫無憂。

終於,在村西的一棵大樹下,他找到了無憂。

陽光穿過枝幹,將斑駁的影子投在地上,也投在了兩個人身上。耶律明珠跪坐在地上,秀臉低垂著,而莫無憂就靜靜的躺在她的膝頭,彷彿在聽耶律姐姐講述著草原上的故事。

金黃的光斑隨著微風在她們身上跳動,就像一幅畫。

陽光灑在身上,李沐風卻覺得渾身冰涼。他一步步走向她們,卻越來越沒有力氣。

終於,耶律明珠動了,她偏過頭看到了李沐風,怔怔的,木然的說著:

「無憂她……死了……」

李沐風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世界被黑與白取代。雙腿沒了氣力,終於不足以支撐身體,他噗通跪倒了。

他看到,莫無憂靜靜的閉著眼睛,好似只是睡去一般。她的眉梢微微皺著,彷彿有些痛苦,彷彿有些不甘,彷彿還有些話尚未說完。

面色,蒼白而透明,如她的心靈一般,彷彿水晶。

李沐風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噗噗落下。多日壓抑在心頭的焦慮終於轉化成痛徹的淚,而那層淡漠的面具,早被淚水熔化。

「無憂說,還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耶律明珠的聲音空洞地迴響著,彷彿沒有靈魂的旁白。巨大的悲痛,讓她無法找到自我。

「她說,她要幫大家都過上好日子……」

「她還說,她要……」

「不!不要再說了!」李沐風突然大聲吼叫起來,就像一隻悲痛的狼,他喃喃的說著:「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

然而,莫無憂往昔的音容笑貌,卻不可抑制的浮現在腦海里。

「大哥,你看好不好看?陳姐姐可誇好呢!」

「大哥,我知道了!你和小顧都去邊關殺敵,我就去幫百姓修水利,作農具!咱們比一比,看誰做的事情多!」

「大哥,你可要快些回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就藏在我屋中,你若回來晚了,我便不給了!」

言猶在耳,而說話的人已經倒在自己懷中,永遠的閉上了眼。

本該如花朵一般綻放的青春突然斷絕,寒風吹落了花蕾,莫無憂洋溢如春的生命就此永遠覆蓋上冰雪。

要不是自己,莫無憂根本不會死。若沒有自己,莫無憂或許正在和爺爺單調卻快樂的生活著,永遠不知憂愁為何物。

然而,無憂就這樣去了,甚至沒給自己留下半句話。

他將莫無憂緊緊抱在懷裡,不能控制的顫抖著。

「為什麼,除了我……他們……都死了……」耶律明珠空洞的眼神中終於淚光,大滴大滴的眼淚跌碎在土地上,跌碎在光影交織的夢裡。

蒼白而修長的手掌死死捂著面龐,哭聲和淚水從指縫中瀉落。

李沐風只是死死摟著無憂,忘記了一切,好似時間和空間都突然失去了意義,就這麼要呆到永遠。

終於,他感受到了什麼,緩緩抬起頭,一張少年的蒼白面孔出現在眼前。

「你說無憂會無事的,你說的!」少年的眼睛憤怒的睜著,彷彿一隻憤怒的獅子。「你騙我!」

「都是你的錯,你根本不該讓無憂來!」

顧況被憤怒和巨大的悲痛燒暈了頭腦,已然忘了眼前人的身份。他衝上去,死死捏著拳頭,關節都因用力而格外蒼白。很快,無數人過來拉住他,將他越拖越遠。

「讓他過來。」李沐風終於說話了,聲音低沉而嘶啞。

顧況走到李沐風跟前,卻半天沒有說話。過了好久,他才道:「無憂有沒有留話給我?」

李沐風一愣,突然伸手掰開莫無憂的緊攥的手掌,一抹晶瑩的綠光閃過。那是一柄翠綠的玉簪,已然斷成兩半。

他遞過去,卻見少年的眼角淌下兩縷殷紅的血痕。痛到深處,淚水已然無法流出了。

「為什麼不哭呢?」

「我哭不出。」少年合攏手掌,將玉簪貼著心頭握著,「這場戰爭不會結束,敵人的鮮血將化作我的眼淚。」

「很好。」李沐風站起身,抱著無有朝前走去,人們讓開一條同路,無人阻擋。

風,吹起地面細小的沙塵。幾瓣零落的花隨之飄舞,飛向沒有邊際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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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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