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三回』花寶
慕容煜被撞了個踉蹌,連忙上前堵住洞口。蕪姜恰整理好衣裳從洞里出來,慕容煜牽住她的手,把她往身後一藏,陰冷地與楊衍對峙著。
都已是眾叛親離、紅塵絕路,忽然又得著她不情不願的暖意,那暖意便成了這世間僅存的慰藉,彌足珍惜。他怕她再被人搶去,然後他便一無所有,那一無所有的感覺太可怕。
蕪姜微一抬頭,乍然看到一襲素色袍服的太子哥哥。想到前日撒謊出來見蕭孑,不由局促起來,囁嚅地叫了一聲:「哥哥。」
兩個年輕的俊美人兒一前一後站著,他一個清瘦狼狽,她一個衣衫襤褸,青絲上沾著草葉子,身上腳上也都是土。
楊衍睨一眼,心中難掩痛憐。想起那個姓蕭的小子,前夜叫手下將士把跟蹤的人引開,必是又把自己的小皇妹騙去欺負了……秉性不改的活閻王!
但也曉得女孩兒家,頭一回喜歡上一個男子,尤其是蕭孑那般英俊闊綽、嘴甜人又壞的角色,無怪乎被哄得暈頭轉向。便不忍心責怪蕪姜,只是撐著椅沿站起來:「嗯,你過來。」
蕪姜乖乖地走過去,他牽住她的手,把腕上的披風在她肩上一落:「受傷了,痛不痛?」
語調那麼溫柔,仍像小時候一樣,永遠不會對她發脾氣。蕪姜身上一暖,回頭看了眼慕容煜:「不痛,只是擦傷了點皮。幸得滾下來時碰到的都是草木,後來被慕容煜絆了一腳,險險的沒掉下山崖。」
慕容煜適才恍然眼前這位雋貴的公子竟是蕪姜的皇兄,他少年時自是聽說過當年晉太子對燕姬所生之女的寵愛,一時陰鷙收斂,態度亦變得拘謹起來。揖了一揖:「慕容七幸會晉太子殿下。」
「幸會。」楊衍容色稍霽,卻不與他多言,只轉而攬住蕪姜纖薄的小肩膀:「好了,沒事了,哥哥帶你回去。」
……
車輪子軲轆軲轆走,蕪姜裹著披風坐在馬車裡,一旁的婢女打開食盒,她的太子哥哥端著碗勺,一口一口親自餵給她吃。被呵寵著的她看起來就像個小公主,紅唇輕啟輕闔,那麼乖嬌討人疼。
食物的香味從半掀開的車帘子里飄溢出來,慕容煜一瘸一拐地在後面隨著,狹長眼眸一目不錯地盯著蕪姜,生怕她一轉眼跑掉。
他已經三四天沒有進食過正經的吃食了,其實四肢並無力氣。並且從前出門不是豪闊馬車便是漂亮小轎,他根本不習慣快走。但是看車輪子軲轆往下,他卻走得甚快。清削的肩膀顛得厲害,袍擺也在路旁的樹杈子上劃出一道一道的裂口。
蕪姜的披風上落了一縷花枝,她撿起來扔出去,纖纖玉指輕彈,只叫慕容煜想起她夢中的嫵媚柔纏。慕容煜很小聲地叫了一聲:「鳳儀……小蕪姜。」
蕪姜手一頓,回頭看過來,看到慕容煜虛弱地咬著唇,少見的很沒底氣的樣子,目中卻又滿滿恐慌與執著。她有點不忍心,但是債都還完了,又能怎麼辦呢?一個女孩兒又不能同時喜歡兩個男子。她便抿了抿唇:「嗯,你自己慢慢走下山吧。我哥哥剛才給你留了貳佰倆銀票,你去擺個攤兒賣些字畫,再娶個小媳婦兒好好過活。」
看他一眼又轉回頭去,新梳好的小髻上花釵隨著車廂一搖一搖。
要死人了,殺她的心都有,這麼絕!
慕容煜眼眶裡暈開紅潮,走得更快了。
「沙、沙、沙……」皂靴踩在濕漉的草葉子上發出沙沙聲響。楊衍睇了眼身旁蕪姜微微輕顫的眼睫兒,又掃了掃慕容煜一起一伏的肩膀。曉得這小子最擅長用毒,天生對世間毒物有玲瓏心竅,而他手下那個默默無聞的書生管家,更傳聞乃是江湖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齊氏傳人齊凰。
楊衍默了默,便叫馬車停下來。等慕容煜到得跟前,啞聲問他:「你是慕容氏七子,尤熹用三萬倆白銀托我買你的性命,我若帶你走,護你項上人頭,這筆錢便算是你欠了我。在三萬倆未還清之前,你與你手下管家的性命都是我鳳凰閣的,你可願意?」
鳳凰閣之所以能在幾年間勢力迅速滲透諸國,除卻幫人收錢辦事、與人消災,其中還有一宗生意便是放貸。它放貸甚爽快,以借貸人之身價估算,在身價範圍內一應盡都滿足。然則利息亦超乎尋常之高,但得借他一筆銀子,那人之後的性命幾乎便算是任它差遣了。
然而一席話卻只聽得慕容煜百感交集,有如大赦。慕容煜腳步一頓,只是滯滯地看著蕪姜道:「生與死在我眼中又有何異,但能得與鳳儀不分離,叫我怎樣都可以。」
「上來吧。」伍叔便把車轅讓了讓,從他手心裡拽回二佰倆銀票,語氣冷冷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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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覆滅多年,楊衍依舊保持著晉宮中的擺設習俗。棲鳳宮三層樓上席地鋪著丈寬的軟榻,蠶絲薄被像一朵柔軟的白雲把蕪姜包裹著。蕪姜像躺在雲層里,只露出嫣粉的小臉兒,還有一截細白的手腕。
太子哥哥心疼她,不允她動,叫婢女給她敷抹額角的划痕;慕容煜亦死皮賴臉地坐在床沿,手上端一碗湯藥,一邊吹一邊往她的口中喂。賣-身之後的他不塗唇不抹額,著一身墨藍的圓襟緞袍,裡頭衣領素白,終於像個氣質高華的皇家美男子,讓蕪姜看著很不習慣。
嗯……他卻喜歡看她被裹成這樣動彈不得的樣子,像一隻小白兔。
蕪姜從崖下回來後有點發燒,魏老大夫盤腿坐在一旁給她診脈。
八月初的天,清晨微微有些涼意,空氣中帶著點桂花的芳香。老大夫半閉著眼睛把了很久,忽而皺皺眉頭忽而又鬆開,也不曉得怎麼了。蕪姜其實並沒有覺得自己哪裡不舒服。
「閣主請隨老朽出來說幾句話。」魏老大夫鬆開蕪姜的腕,恭敬地起身一揖。
伍叔推著楊衍,在蕪姜的注視中走去了殿堂外。
廊邊的小几上,楊衍問:「魏老伯請直言,舍妹或是身體有恙?」
「稍感風寒,並無大礙,只是……只是小宮主腹中,怕是已有了骨肉。」魏老大夫有些不好意思,小宮主看起來十四五歲,還未出閣呢。
骨肉?
楊衍震驚蹙眉,睇了眼屏風后看起來還像個乖女孩兒的蕪姜,心裡又把不知下落的蕭孑怒了幾層。
默了良久,始才問道:「懷了有多久?」
「呃,得有月余了。也是小公子命大,這樣折騰下來依舊胎心穩穩的。只是宮主畢竟年幼,為了日後分娩周全,平素還須好生補養則個。」魏老大夫為難地說。往常遇到喜脈必先恭喜,這檔子口也不曉得是該恭喜還是該尷尬。
月余了。
那小子前日還哄著她去那曠野之處……
楊衍微攥了攥拳頭,復又微不可察地鬆開:「勞駕魏老伯跑上一趟,此事還望暫且不要與人說道。」
這是必然啊,府上誰不曉得閣主對那個看起來很桀驁不馴的胡人妹夫甚不待見。魏老大夫連連點頭應是。
伍叔送他下去,不一會兒走上來,臉骨抽搐著:「如此……如此算來那小子攜宮主出發之前,就已經有了……以他蕭閻王的秉性,只怕這門親事閣主不答應還不行。宮主肚子里的這隻小寶兒,閣主預備是留它還是不留?」
楊衍陰沉著臉,只是空泛地睇著遠處的天空:「就是不答應他又能如何?我鳳凰閣如此龐然的產業,莫非還養不起一對小母子……這個孩子隨鳳儀姓花。傳令下去,自此沒我的許可,但凡與他蕭孑相干的人等,一律不允放他入城。」
看來是留下了。伍叔這才默默舒了口氣,聽見楊衍問到蕭孑的下落,連忙躬身稟報道:「當夜曾立時派人去查看,那山坳下只見滿地血流,並無蕭將軍蛛絲馬跡。這幾天在周邊打探,也無任何消息。聽說那尤熹胸口被刺了一劍,此刻正在城中客棧休養,想來並未被他虜獲。」
廊上清風吹拂,楊衍靜靜地聽完,撫輪轉身:「敢把鳳儀置於如此險境,不論他活著抑或是死了,這門親事他都休想再續。給我繼續搜尋他的下落,懷孕之事暫且莫要訴與旁人。」
說著自去殿里看蕪姜。
床榻邊慕容煜正在喂蕪姜喝湯,蕪姜抿了一口喝不下,他就不要臉皮地在她喝過之處含去剩下的。被蕪姜翻了個大白眼——怎樣解釋就是說不通,跟他說了那天晚上沒那個,依舊當自己破了他的處。蕪姜頭都大了,蕭孑那個睚眥必報愛吃醋的小心眼兒,回來不曉得又要怎樣亂猜忌了。
看見哥哥過來,便轉頭問道:「哥哥方才都與大夫說了什麼,去了這樣久?」
楊衍攥了攥蕪姜纖柔的指尖,目中有後悔亦有心疼。早前只當蕭孑二十三年不動風月,又聽滿天下傳說他與慕容煜的緋聞,只他是個冷情-色的,哪裡曉得才把小皇妹放他身邊沒多久,竟就已被他欺負至此。
微勾了勾唇角,把心思斂下,柔聲道:「無礙,大夫說你體弱虧空,須得好生靜養。今後不許再私自跑出去,免得哥哥再為你擔心。」
「嗯。」蕪姜應著,顏頰兒不自覺漾開紅雲,復又忍不住問:「那哥哥可有打聽到蕭孑的消息?」
「尚未。那山坳下只見斷臂殘肢一片,分不清誰是誰非。然而找了這許多天,依舊丁點蹤跡難覓,鳳儀你要做好最壞的準備。」楊衍不動聲色地說。
慕容煜在旁得意冷笑:「哦呀~鳳閣主又何必這般迂迴?莫不如直接告訴她已經死了。千餘人圍剿他一個,他便是三頭六臂也難逃一條死路。」
那分開前恩愛綿纏的一幕幕頓時又浮於蕪姜的眼前,好似又聽到蕭孑低喘著抵在自己耳畔:「花蕪姜……花鳳儀……說你愛不愛我?」托著她的腰肢兒,那般用力,一聲聲逼著她重複。
蕪姜眼睛一紅,好似已經看到蕭孑被人砍了胳膊剁了腿,苟存著一絲殘氣在地上匍爬。明明說好的天長地久,怎麼能忽而就把自己撇下。這般不負責任。
「他那人甚狠,不到萬不得已時一定不肯死的。就是死了,鳳儀活也要見人、死也要見屍……哥哥你把他找出來。」她看著窗外,拚命地眨了眨眼睫,心疼得眼淚珠兒斷不住。只得攥著手心揉了揉,然後目中便是紅朦一片。
楊衍無法,只得寬哄道:「你先好生將養,我自會替你周全。」說著命伍叔抬自己下樓。
「哭甚麼?他死了,不是還有我嚒?我會待你比他更好。」慕容煜巴巴地貼過來,想要咬蕪姜的耳朵。他在那夢中開了紅塵心竅,近日只是貪念著她的嫵媚。
被蕪姜砸了一枕頭:「他死了也和你沒關係。都是你這個陰鬼,你的手下害了他。」
伍叔在樓梯上聽見,不由低聲道:「蕭將軍此次怕是凶多吉少,若果遇不測,慕容七這小子倒也不錯。聽小宮主的話,又無甚麼其他本事,閣主倒可以一直把他留在府上。」
楊衍蔑笑著扯了扯唇角:「他倒是求之不得。」又問伍叔給他安排了甚麼差事。
伍叔應道:「近些年不少人欠了鳳凰閣的債,躲起來藏得不見影兒,屬下見他主僕二個,一個陰狠用毒無惡不鑽、一個天下藏身之處百無不知,倒是對很好的搭檔,這就派他去催債了。催回來一萬,給一百倆提成,但他平素開銷甚大,各種利息翻滾一算,只怕還要倒欠下不少銀子。」
楊衍冷漠頷首:「他答應了?」
「是。小子不會算賬,對金錢毫無尺量,但能在小宮主身邊,沒有不答應。如此一來,他主僕二人的性命,大概一輩子也逃不出鳳凰閣。」
楊衍這才滿意了:「很好。記得把尤熹那群人一個不留的做掉,免得鳳儀身份泄露,又要徒增不少麻煩。」
伍叔應了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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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邊霧氣朦朧,數十個行軍帳篷林立,晨起的士兵正在操練,「霍霍」吼聲此起彼伏。那鎧甲與盾牌中穿出兩道嬌纖的影子,打前兒的一個頭扎逸仙髻,身掛一抹緋紅披風,模樣兒漂亮極了,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身後跟一個丫鬟模樣,正在往一簇不起眼的帳篷走來。
見大夫掀開帘子出來,手上提著個藥箱,連忙迎上前問道:「李大夫,他怎樣了?可有醒來?」
大夫嘆氣,搖搖頭:「還是不曾。被救回來時身上中了數劍,光箭頭就取出來四五支,傷得甚重,怕是一時半刻還清醒不來。」
說著微一躬身離去。
那女子兩道秀眉不由蹙起,叫丫鬟跟上前去,囑咐大夫莫要被父親知曉,自己便掀開帳簾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