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無手無腳半空
藍止歌在靠近林子的一側席地而卧,接連死了許多次,他顯然累了,鼾聲深沉綿長。夜空遼闊,月朗星稀,夜鶯的啼聲輕柔委婉,在月色中流轉。
丫頭托著腮幫歪著腦袋:「這月亮真像二娘的眼。」
這話題挺適合懷舊,我走到她身旁坐下:「她一定在某個地方看著你呢。」
樂聲漸息,丫頭也停下舞步,坐回我身邊,將腦袋倚在我肩上:「一個人流浪的時候,身上沒錢,我經常睡在這樣的月光下,如果周圍夠安靜,就會聽見遠處黑暗中有個細微、神秘的聲音在對我說著什麼。」
「也許是告訴你去哪裡找我吧,」這些日子丫頭的活潑隨性感染得我也愛開玩笑起來,「在知道身世以前,我常想自己是不是和這些星星一樣,本來在天上,後來沒掛牢,掉下來了。」
丫頭咧嘴一笑:「那麼高掉下來還不成肉餅呀?」
我揚起眉毛:「我有神功護體,刀槍不入。」
丫頭伸手戳了戳我的臉:「是挺有彈性,怎麼練的?」
「從小被大師兄揍出來的,師父說這叫揍死盾。」
「我小時候也經常被人欺負,大家都看不起二娘和我,沒人跟我交朋友,二娘走了以後,我就離開了醉煙坊,流浪天涯,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卻沒有可以坐著說說話的,」丫頭指著月亮,「那時候我就想有朝一日飛到那上面去,和星星作伴過一輩子算了。」
我挺了挺腰,暢想道:「師父說過,天上一顆星星對應地上一個生命,它們說不定也懂人世的情感呢。」
「可惜它們只能掛在那兒一動不動,好不自由,彼此還無法靠近,多麼孤單。」丫頭輕嘆一口氣,枕著手臂仰面躺下,剛才的舞動耗力不少,她微微喘息,玲瓏的曲線在月光下微微起伏。
我也伸著懶腰倒向草地,伸出一隻手掌丈量著兩顆星星間的距離:「它們互相看著對方,就像我們這樣看著它們,心有靈犀,不會孤單。我就喜歡跟你這樣靜靜躺著,什麼也不做的感覺。」
丫頭側過身來,目光柔和:「上次你問我看上你什麼,我說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東西,就是這個,醉煙坊那些臭男人這麼躺著時只想做別的事。」
我不知所指:「也許他們覺得別的事更美好罷。」
「美好什麼,在醉煙坊,你能看到在繡花床上隨地大小便的酒鬼,能看到爭風吃醋被人打得滿地找牙的闊少,能看到風流才子慢慢淪落成街邊乞丐,能看到妙齡少女漸漸銷蝕成黃臉大媽,唯獨看不到所謂的美好。」丫頭說著淡淡一笑,想來這些事對久涉江湖的她來說已是見怪不怪,我沒有切身體會,也接不上話,於是指著月亮岔開話題:「不知魯天賜的擎天豬能不能飛那麼高?」
丫頭輕輕勾住我的手指:「現在我也不想去那上面,自從遇到你,那種孤單的感覺已經煙消雲散了。」
這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自己當初那股迫不及待想下山闖蕩江湖的渴望其實也是來自於一種叫作孤單的感覺,也清晰地接收到它離去的訊息,從丫頭溫婉的語氣和柔軟的指尖暖暖傳遞過來。
藍止歌不合時宜的驚呼破壞了美好的氣氛:「誰!」
一個黑影從不遠處的灌木叢中躍起,向林子深處奔去。我拔腿便追,丫頭跟上來叫道:「小心!」話音未落,林中傳出一聲怪叫,然後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哀嚎。我們小心翼翼探過去,用「還淚盞」的光亮一照,看見一隻古怪的動物,被一叢盤根錯節的老樹根夾住了右腿,正在竭力掙扎。它的外形和人差不多,卻只有常人一半那麼高,全身披著紅褐色的毛,四肢也比我們短一截,沒有耳朵,眼睛的部位只有兩個大窟窿,口中含混不清地咕噥著什麼,和剛才的哀嚎之音截然不同。
「這一定是某種瀕臨滅絕的珍稀動物,我都沒見過。」丫頭的好奇遠大於恐懼,渾然不覺我此刻正處於高度戒備狀態。
藍止歌心生憐憫,正要上前幫它脫離困境,一道灰影忽然從天而降,攔在他面前:「別碰!」
此人肩披蓑衣,頭戴斗笠,手執火把,落地似一片樹葉般輕巧無聲,身子挺立,膝蓋毫不彎曲,感覺好像是地面主動升上去將他託了下來。空中曳下一道火焰移動的痕迹,裊裊如蛇。火把斜向一旁,照不出他的容貌,不過可以看到他裸露的兩臂和胸膛嵌滿岩石般結實的肌肉,雙手像老樹皮一樣堅韌厚實。他從懷中取出一隻巴掌大的小葫蘆,走到怪物身旁,往它被夾住的地方倒了一些藍色的液體,那怪物便一下抽出腿來,猱身上樹,蹲坐枝頭,沖我們咧嘴嘶聲叫了幾下,隨即一個後空翻,幾個騰躍消失在低垂的夜幕中。
「他怕生,但不會傷人。」蓑衣人背對我們,凝望著它遠去的方向,嗓音壓得很低。
丫頭問:「這是什麼怪物?」
蓑衣人轉過身來,斗笠下瘦削的面孔在光束的映襯下灰硬如石雕,陰鬱冷峻的雙眸中閃著火苗躁動的倒影,富有感染力的聲音從一張一弛的喉部緩緩吐出:「他不是怪物,是個智虛人,名叫半空。」
「人?」我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眼睛,包括接下來蓑衣人給我們講的這個故事。
半空,出生在智虛國東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本是一名體格健壯、相貌英俊的少年,跑得比豹子還快,臂力驚人箭法超群,能辨別出千米之外各種鳥叫聲,還學得惟妙惟肖。前線督軍聽聞此事,當即來信征他去軍中當先鋒將官。這屬於破格提拔,因為他還未滿二十歲,按智虛國的規矩是沒有當官的資格的,大多數人都對這樣的機會垂涎三尺。不過半空屬於少數人,那就需要付出代價了,上一位婉拒督軍好意的人剛被抄家滅族。
半空天性善良淳樸,喜歡在陽光充足的早晨,躺在綴滿五顏六色石子和小魚的溪水邊,枕著被春色染綠的鬆軟泥土,聽風和樹葉竊竊私語,看蜂蝶與飛鳥追逐嬉戲。他知道自己如果去參戰,這一切必將離他遠去,世界也會變得黯淡無光。當晚,他便用斧頭斬斷了自己的雙腿,回信給督軍,稱不慎跌落山崖,摔殘了無法從命。
督軍說不礙事,你箭術高超,可以坐著當弓手殺敵。半空當即鋸掉雙臂,請別人代寫回信,稱砍柴誤傷。督軍說,你耳聰目明,可以看守哨塔。他便剜目割耳,回信稱野獸襲擊。督軍說,你還有一副優美的好嗓子,來軍樂隊唱歌再好不過。他又切舌吞炭,回信稱誤食毒物。
督軍最後說,你遭遇諸多不幸卻仍堅強地活著,實在是全軍將士學習的榜樣。然後宣傳隊出馬,將半空和督軍的書信修改了收發人和部分文字,整個過程就變成了:半空從小就立志從軍,即使摔殘雙腿也堅持要入伍當弓手,砍柴斷臂還請求去守哨塔,目瞎耳聾仍想為大家唱軍歌,直到嗓音盡廢什麼也幹不了,依舊不墜殺敵報國之志。
人們被這個故事感動得涕淚俱下,督軍決定讓半空帶著這些書信到各地巡迴展示,激勵士氣。半空只得離開家園,流浪深山,遇見了蓑衣人。
半空的遭遇引起眾人一陣唏噓,蓑衣人卻有不同看法:「你們不明白,半空很喜歡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完全不覺得悲慘或可惜。」
我問蓑衣人:「還沒請教怎麼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