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85_85310月宮的生活簡單而又枯燥，每一日，吳剛所需要做的事情也是簡單而又枯燥。

砍樹。

月宮的這棵月桂已經存在不知道多少年了，是為神樹，作用不明，年年月月都會開滿桂花。吳剛每砍一下，都會有紛紛洒洒的桂花落下來，落在他的頭上、身上，再滑落下去。這樣的時間長了，吳剛總覺得自己身上都帶了一股消散不去的桂花味。

不在意自己身上像是女人那樣有著香氣，也不在意自己辛辛苦苦地砍著樹，那堅硬結實的樹榦每次只會掉些樹皮與淺淺的碎屑不說，還總會在他第二斧子落下之前就恢復原狀，吳剛只是默默地砍著，一斧子連同一斧子，接連不斷。

吳剛就這麼靜默著砍著樹，什麼也不想，動作也不斷，像是沒有生命的機器。

直到某一日，一直關閉著的月宮大門突然打開了。

「你就這麼不停地砍著，不累？」身著素色長裙的嫦娥緩緩走出，卻沒有走下大門前的台階，只是淡淡地看著吳剛。

吳剛本是專心不二的，可是聽著那清淺的帶著些冷意的聲音，他卻忍不住回了頭。

只一眼，吳剛便愣住了。

他愣愣地看著嫦娥，找不到言語。

被他那麼看著，嫦娥也不惱，只道：「就算不累，也停一停，你這麼一直砍著，吵地我頭疼。」

說完，便轉身回了月宮。

厚重的宮門緩緩合上，圍牆也是高高豎著，偌大的月宮，裡面冷冷清清的只有嫦娥一個人在。

吳剛一直知道月宮裡住有仙子，卻是第一次見她。

傳說中的嫦娥仙子身上帶著淡淡的憂與愁，渾身冷冷的，表情淡淡的，可遠觀而不可褻玩。

吳剛看著嫦娥的身影消失在門后，然後，繼續砍樹。

才關門，就聽到了砍樹的聲音，嫦娥也沒有再做其他，微微回頭，似乎透過厚厚的門看到了揮汗如雨的吳剛。

多少年了，這月宮第一次有除了她以外的聲音。

嫦娥似乎是笑了笑，又似乎只是意味不明地牽了牽嘴角，就回了自己的寢宮。

時間就這麼一日一日地過去，除了總會有砍樹的聲音傳來以外，嫦娥的生活與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嫦娥漸漸習慣了吳剛的存在，她猜，吳剛或許與她一樣，都是被放逐到這裡的人，半斤八兩。

只是，從除了偌大的月宮便只有她一人變成了有兩個人，這算是對她減刑了？

嫦娥想要嘲諷地笑，又忍不住悲哀。

她早就已經後悔了，早在飛上月宮的那一刻，她就後悔了。

可惜，做錯了事就要承擔後果，除了承受，她別無選擇。

嫦娥曾經有時候會想想以前的事情，不過現在她不想了，后羿依已經身死陷入輪迴，而她則在月宮承受漫無止境的孤獨與寂寞，沒有什麼好想的了。

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幻想，都已經不復存在。

留在月宮，是對她的懲罰——是她該受的。

嫦娥很少踏出宮門，只是偶爾會到月桂下拾取一些桂花，而每當這個時候，吳剛就會停下砍樹，默默地看著她。

吳剛的眼神跟他的表情一樣很靜，乍一看有些呆板的模樣。

兩人的相處一直這樣，明明月亮上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還隔地那麼近，但是除了嫦娥之前的那句讓他停一停說吵到她了以外，他們之間再沒有過任何交流。

直到突然有那麼一天，吳剛突然對嫦娥說話了。

他道：「我叫吳剛。」

嫦娥拾取桂花的動作微微一頓：「我叫嫦娥。」

吳剛真的是一個安靜地幾乎沒有存在感的人，就算是他在砍樹的時候，那也只像是木偶人在完成任務，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這讓嫦娥在看到吳剛走過來遞給自己的一袋桂花的時候很驚訝：「這是給我的？」沒有收到禮物的驚喜感，只有滿滿的荒誕感。

吳剛也不說話，只是拉過嫦娥的手強行將裝滿了桂花的袋子塞進了她的手裡。

「你這可是冒犯了我呢。」嫦娥看著被他拉住的手說道。

「若是我去告訴玉帝，你怕是得受天規懲處呢。」

嫦娥沒有亂說，天庭有天規用於對女仙各方面權益的完善保護，像是男仙對女仙的肢體接觸，就是可大可小，若是遇到了較真的女仙，哪怕男仙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企圖，也免不了受些不大不小的懲罰。

所以，在天庭，男仙大都是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的，起碼在女仙面前是這樣。

聽聞嫦娥的話，吳剛的手一頓，力道便加大了些。然後，他便板著臉若無其事地將手收了回去。

「拿著。」

吳剛說了他自我介紹后的第二句話，說完，就回去繼續砍樹了。

這還真是嫌她難得出來拾取一些桂花也礙著他砍樹了？

在月宮待得幾乎都忘記情緒到底是種什麼東西的嫦娥拿著那袋桂花，忍不住就產生了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不過，在回了寢宮打開那袋子后，嫦娥就打消了

不是乾坤袋，打開布袋后，裡面的桂花散開，堆成了尖尖的形狀。有些燦燦的黃，發出馥郁的馨香，每一朵，都是那麼地完美。

像是這樣處在生命最旺盛時期的桂花，一般是不會掉的，除非……

這些桂花，都是是吳剛爬到樹上去摘的。

一時間，嫦娥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的一種心情，她將那些桂花裝了起來，出了宮門，將袋子還給吳剛。吳剛不接，她便將那袋子放在了樹下，此後，也從未再去拾取過桂花。

「不要試圖靠近我。」

嫦娥想要這麼說，卻並未將它說出口。

直到在桂花事件都過去很久后，吳剛敲開了月宮的門，又將一隻兔子送到了她的面前，嫦娥才忍不住開口：「你還想送給我什麼呢？」

嫦娥逼視著他的眼睛問：「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你會把你自己給送給我。」

吳剛依舊沉默，嫦娥便讓吳剛出去了。

若說一開始還是全然不敢相信，那到此時此刻，嫦娥便只想落淚了。她微仰起頭，用手捂住眼睛，不多時，便有晶瑩的淚水從蒼白的臉頰滑落。

她用了無數年去後悔一件事，也用了無數年去想念一個人。

她不會認錯的，她知道。

可是，她卻寧願自己是錯的。

該以怎樣的面目來面對他呢，他以這麼一副面貌出現在自己面前，又是為了什麼呢？

恨他，那是應該的，想報復她，也是正常的……對於所有的可能，嫦娥都早已經做好了準備。

那是她以為的。

在確認吳剛是后羿的那一刻，嫦娥突然發現，她根本就什麼都沒準備好。

相比吳剛的沉默，她更願意他對她發怒，罵她，質問她……什麼都可以，卻唯獨不要像那樣，再次出現在她身邊，卻什麼也不說，還似是而非地對她好。

一次又一次無疾而終的試探，嫦娥放棄了。

如果，這就是他對她的報復的話，那麼，她接著就是了。

會把天蓬卷進來是個意外。

雖然天蓬不知道也不承認，但是他確實是與曾經的后羿長得有些相似的，在桂花樹下初見他的那一刻，嫦娥真的有那麼一瞬間的錯認。

也就是在那一刻，嫦娥就滋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

他報復她可以，那麼，她試探他心裡是否還有她也是可以的吧？

既然他不承認他是后羿，那麼她便不把他當后羿好了。

嫦娥對自己很有自信，所以天蓬對她的不屑一顧她還真有些驚訝，不過，那倒更利於她計劃的實施。她只是想知道曾經的后羿現在的吳剛對她的感情而已，並不想讓天蓬嘗試感情的苦果。

一開始的時候嫦娥的計劃真的很順利，看著她對天蓬不斷的示好、親近、糾纏，后羿表面不為所動，但嫦娥看得出，他的心情並不如他的表面那般平靜。

事實上，吳剛的心情糟透了。

在嫦娥主動親了天蓬的那天，他砍壞了上千把斧子。

如果一切都繼續按嫦娥所想的發展，那麼吳剛多半會如她所想所願的那樣，可是，為了讓吳剛相信她是真的將天蓬當做了后羿，她不斷地對自己催眠那就是他——漸漸的，本來就一直處在精神崩潰邊緣的她真的有些弄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后羿了。

清醒的時候，嫦娥會對著把月桂當天蓬砍的吳剛感到開心，逗弄著他「你去幫我將元帥找來」。可恍惚的時候，她便會覺得天蓬就是后羿，哪怕吳剛終於憋不住告訴她「他是吳剛，卻也是后羿」的時候，她心心念念的也依舊只有天蓬，想要去找他。

如此，便到了地府。

或許是身處地府本來便會讓人消極，嫦娥忍不住想要結束這荒誕的一切。她的確是做錯了事，可是這麼多年，她也受夠了懲罰。后羿還愛不愛她也不重要了，不論愛與不愛他們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

她順應自己的心情，發泄著，放縱著，不管結局是什麼，她都不想再管了。

於她，孤獨寂寞是懲罰，長生不死更是懲罰。

「就這樣結束吧……」嫦娥告訴著自己，身體里支撐著她的東西在流出，她卻只感到輕鬆。

閻王出現了，想讓她停下，地藏王也出現了，想要引渡她，混沌恍惚中嫦娥卻只聽到了她身旁吳剛的一句：「嫦娥，你願不願意和我重新開始？」

願不願意……怎麼可能不願意？

她聽到自己哭著回答：「我願意。」

在被吳剛抱著跳入輪迴的時候，嫦娥將頭埋在吳剛的胸前，終於再次感覺到了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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