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鬼書者(2)
第130章
「這幅畫里有東西!」
夏初菡順著他的指點看過去,只見那捲軸一端因為劇烈撞擊開了口,好像是原來封著這個地方的塞子不見了,露出裡面空空的內芯,內芯里有一小卷什麼東西,范先生道:「你跟我來。」
他並不欲對方的秘密給更多人知曉,於是特意避開了自己的老妻,帶她來到書房,小心取出裡面的紙卷,展開,原來是一張地契。
夏初菡獃獃地看著那張地契,蒙。
范先生道:「還有一張。」
另一張上是一首詩,七言格律詩,夏初菡一遍遍閱讀,但也就看出這是一首風格清麗的山水詩而已。
看詩下面作者的落款:夏婉卿,她久久地看著那個名字,眼睛發澀。
范先生道:「看出什麼異常來了嗎?」
夏初菡搖了搖頭。
范先生拿起那張紙反覆看,而後道:「讓我先研究一下,回頭再告訴你。」
夏初菡心中浮起一絲猶豫,但不過一瞬,她便點了點頭。
范先生拿著那幅畫和那首詩出去了,她看著手中地地契,是洛陽某處宅邸的地契,她怔怔地看著,心中波瀾起伏,恍如做夢一般。
還不到傍晚,范先生便拿著畫和詩興沖沖地過來,激動道:「我解開畫和詩的秘密了,你來看,」夏初菡連忙湊過去,范先生一邊說,一邊用筆在詩中的字上畫圈,「從詩的含義上來看,這就是一首山水詩,意境渾然,詞句考究,沒有任何違和之處,所以秘密當不是藏在詩的含義中。
不過但凡詩中做文章,不是迴文,便是藏頭,這一首顯然不是迴文詩,可也不是普通的藏頭詩,」他把第一句詩的第一個字,第二句詩的第二個字,直至第七句詩的第七個字,分別圈了出來,興緻勃勃,「而是一首更為精妙的遞進藏頭詩,現在你再看。」
夏初菡順著他圈出的字念下去:「日暮竹筍渡尋物」,心跳不自覺地加快,范先生撫著鬍鬚道,「還有詩下面這枚印章,也不是普通的印章,而是一枚財神章。」夏初菡的目光不由落在下面一團圓乎乎的章印上,就聽范先生道,「財神章也就是銀號印章,這裡不留作者印章反而留一枚財神章,顯然是告訴你,這首詩和一筆財物有關,所以你應該好好想想,這個竹筍渡是怎麼回事。」
夏初菡怔然片時,忽然腦中光芒一閃,連忙拿出那張地契,果見上面有洛陽某地竹筍渡某宅的字樣,她心中砰砰直跳,范先生笑嘆,「這就是了,留這首詩的人當真是個奇人。」
他拿出那幅畫,翻到背面,用沾濕的毛巾輕輕一刷,說道,「虧得老朽經常與奇聞軼事打交道,所以這幅畫竟是不費太大力氣便給解密了,你看,」畫的背面顯出淡淡的字跡,夏初菡逐字逐句地看過去——
是一封信。
一個母親病重時留給女兒的信。
她無法再看顧女兒長大,無法再看到女兒長發挽起嫁為人婦的那一刻,她知道她的丈夫會對女兒好,可是丈夫總有一天會娶新婦,而且,她也想親手給女兒準備一份嫁妝......
那份地契上所寫的,就是她和丈夫外出遊玩時,買下的一處房產,她把自己大部分的陪嫁,留給了女兒......
她一生中最愛的兩個人,就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女兒,她一生中最信任的兩個人,就是她的丈夫和其時已經出家的定逸......
女兒剛出生便認了定逸為乾親,按當時的習俗,認一個出家人為乾親,也就是借佛祖或道祖的靈光看顧孩子的意思。她拿出早年為丈夫繪製的肖像圖,然後,把她全部的心意,藏在那幅圖中,交給定逸。囑咐定逸在女兒及笄之後,親手交到女兒手上......
是的,她想獨自為女兒準備一份禮物......
她沒有用別的什麼圖,而用了丈夫的肖像圖,因為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也因為這幅圖的重要。
哪怕父母不在身邊,哪怕兒女已經遠離,但父母的愛護守護之心,一直都在......
信一句一句看完,她不禁淚水潸然。
「回去吧,」不知過了多久,范先生嘆息道,「我不知道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但你一個女孩子這樣四處遊走,會讓記掛你的人心疼難過。
你是一個好孩子,不應該再受太多苦,回到你父母希望你回去的地方,安居下來,嫁人也好,寫書也罷,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要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夏初菡含淚哽咽,點了點頭,淚水紛落。
這是一個春天,春和景明,鳥語花香。
她帶著范師母給她準備的乾糧,帶著范先生贈給她的書籍,與他們灑淚揮別,踏上北去的歸程。
其時,距她離開江府已有三年。
回去的途中依然慢悠悠的,天明上路,日暮投宿,偶爾還會有所逗留。
四月的一天,她正走在某地城郊的路上,天忽然下起雨來,她也不著急,拿油紙布往驢身上一披,自己穿上雨蓑,悠閑地觀賞起蒼茫的雨景來。
可是雨越下越大,小驢行走越來越困難,她不得不四下逡巡,想找一個可以暫時避雨的地方。
幸而很快便看到河邊的一座小寺廟,她連忙驅驢過去。
小廟年久失修,有些破敗,有的地方還有些滲水,她剛牽著驢走進去,便看到裡面地上濕-淋淋地倒著一個人,雙目緊閉,臉色蒼白,手中猶自握著一把劍,身上還在流血,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暈了。
她驚怔在原地,戰戰兢兢地拾起一根木棍戳了戳那人的臉,沒動,再戳,還是沒動,又戳,許是用力大了,那人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她無聲地鬆了口氣,連忙過來替他查看傷口,傷口很深,其狀猙獰可怖,有些地方皮肉外翻,有的已經泡得發白,她兩眼抽搐,胃中一陣劇烈翻湧,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著實有點不知所措。
看外面的雨,一時半會兒不會停,她環顧四周,見廟中有廢棄的破瓦罐和碎柴草,大約是乞丐留下的,於是便用瓦罐接了些水,燒熱,替那人清洗了一下傷口,然後把隨身帶的一些常用藥物給他敷上,包紮了一下,想了想,把其他用著得葯也趁機灌了一些,然後收繳了他的劍,遠遠坐在一邊。
這人很可能不是個好人,她心裡明白,可是讓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就這樣死去嗎?她做不到。
所以只好先沒收了他的武器,期望在他醒來之前,雨能夠停,然後趕快離開。
只是她沒有想到,雨會越下越大,一直下個不停。
天地間一片晦暗,不時有雷電劃過長空,不知道是因為下雨的緣故,還是天真的很晚了,感覺像到了晚上。
她在那人的身旁生了一小堆火,旁邊烤著他的衣服,而用了自己的一件男裝搭在他身上,然後自己坐在小驢身邊,慢慢地迷糊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一個人撲在她身上,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吃了一驚,瞬間醒了個通透,明明滅滅的閃電中,她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兩眼赤紅的臉。
他兇狠地掐著她,嘶啞著嗓子道:「你是誰,拿我的劍想做什麼?」
她默了片刻,冷靜道:「我救了你,拿劍純屬是好奇,就是看看而已,如果你不滿意我救你,我現在就可以把你身上的繃帶拆下來,然後離開。」
男人:「......」
他覺得這個人沒有領會他的重點,可是看她的樣子確實不像作偽,又確實手無縛雞之力,注意力便漸漸轉移到其他地方,忽明忽暗的閃光中,他緊緊地盯住她,忽然道:「你是女人?」
她心中一緊,沒有說話。
「你是女人!」他陡然興奮起來,身上灼熱的溫度透過夏日薄薄的衣衫烙在她身上,他低頭便吻了下來。
她頭一偏,男人吻了個空,唇落在她的頸上,她身上一陣惡寒,強自咬著牙道:「別忘了,你還有傷,除非你不要命了。」
那人已經難以自持,扯著她的衣衫道:「老子已經多少年沒有女人了,能有一次,死也甘願!」
說完便解自己的下衣。
她並沒有掙扎,只在他低頭忙著解褲子時,冷不丁地拿起一塊石頭砸在他腦袋上,他「啊」的一聲,倒在一邊,彷彿痛極了似的,抱著腦袋不停地翻滾掙扎,好像她砸的不是他的腦袋殼,而是他的腦袋仁兒。一邊掙扎,還一邊吵著她聽不懂的話,一會兒聲音高亢,一會兒聲音清冷,一會兒滿口粗話,一會兒文辭鄒鄒......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表演兩人吵架的單口相聲......
夏初菡心中疑惑,但卻沒有絲毫停留,她迅速無比地披上蓑衣,牽起驢便往外走,口中冷冷道:「人心若惡,連魑魅都不如,救又何用?」
說完,毫不猶豫地走進外面漆黑的雨幕中。
大雨瓢潑,雷電如織。
小毛驢嚇得抖抖索索,掙扎不肯配合,她只好死命地拉著它,使勁往前拖。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後面的男人追過來,竟是不顧自己滿頭滿身的傷,站在大雨中,對她道:「你別走,我不是——」
不是什麼,他沒有說出來,夏初菡倏然拿劍指著他,警告道:「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我能救你,就能殺你,現在這場大雨,可真是消滅證據的好幫手呢。」
男人愣愣地看著她,欲言又止,大雨澆在他的身上,他渾身濕透,卻毫無所覺,就那麼愣愣地看著她。
夏初菡又去拽驢,驢好不容易往前挪了兩步,男人又追上來,說道:「你先回去,現在......很危險......」
然後,彷彿為了應和他的話似的,前面「咔嚓」一聲,一棵樹被劈斷,閃電迅疾無比地在天空蔓延,如龍爪猙獰,把天空撕裂一般。
她心神劇顫,大自然的威力,永遠無法不讓人畏懼。
小毛驢嚇得「嗷」的一聲,拖著她後退,死也不肯同她共赴劫難。
男人又上前一步,說道:「回去吧,我......我不碰你。」依稀帶了些懇求的意味。
她心中狐疑,但眼前的情況實在不適合繼續前行,她只好返回廟中。
男人果然離她遠遠的,她一宿沒睡,他也一直睜著眼,只是呼吸明顯粗重,還不時咳嗽,似乎又發了燒。
天明雨停,她牽著驢往外走,男人也起身跟著她,他眼睛深陷,兩頰泛著不正常的潮紅,身體不時打著顫,明顯病得不輕。
夏初菡皺眉,看外面已經有行人路過,便把劍丟給他,說道:「還你,別再跟著我了。」
可走了一段回頭去看,卻見他用手拄著劍,搖搖晃晃又跟了上來。
她騎著驢只管往前走,過了一段時間,再去看時,只見那人一頭栽在地上,有路人驚叫著跑過去看。
她繼續向前。
只行了半日,她便找客棧歇腳,給自己和小毛驢補充能量。第二日起來,牽著驢出門,聽見客棧夥計在大聲呵斥趕人,她出去一看,便見那個男人,像個落魄的乞丐一樣,守在外面。
她驚詫之極,但也並沒有說什麼,騎著驢繼續走,而那個男人也一句話不說,默不作聲地繼續跟。
夏初菡終於忍不住了,等他走過來時問他:「你這麼跟著我,到底想做什麼?」
男人臉上顯出些微的迷茫,而後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必須跟著你。」
夏初菡:「......」
她無力搖頭,沒有心力去規勸,更沒有心力去驅趕,便只管騎著驢,趕自己的路。
男人鍥而不捨地跟著她,衣衫襤褸,渾身污垢,步履蹣跚,身上的傷估計已經腐爛了,路上的人見了他,老遠就捂著鼻子繞道走,所以毫無意外地,他再一次暈倒在路邊。
她終於無法再視若無睹,只好請人把他扶到小毛驢上,像馱麻袋似的,馱到附近一名大夫家中,然後著人給他買來一身乾淨的衣衫,留下一些銀錢,便離開了。
她以為事情到此無論如何都該結束了,可是當她再一次從客棧出來,看到守在外面的身影時,簡直就要暈倒。
哪怕脾氣再好,她也忍不住了,抖著兩手走到他面前,問他:「你這麼牛皮糖一樣跟著我,莫非想賣身為仆?」
男人想了想,淡聲道:「如果你想,也沒什麼不可。」
夏初菡:「!」
什麼叫她想?
但她什麼話也沒說,直接把紙筆甩在他面前,說道:「寫吧,一文銅錢,賣身為仆,如果不同意,趁早離我遠遠的。」
男人垂目看著她修長白皙的手指,好一會兒說道:「我不識字。」
夏初菡:「......」
她忍著氣寫了一張,對他念了念,並著意強調了「一文錢」三個字,然後道:「你要想好,同意,就按手印,不同意,馬上離開!」
男人沒有絲毫猶豫,拿過她手中的筆,便簽下「沈竹樓」三個字。
「......「夏初菡檀口微張,不一會兒便化為驚怒:「你不是說你不識字?!」
男人看了看自己手,似乎還有點驚奇:「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我沒想到自己還會寫字。」
夏初菡:「!」
一場燒就可以把記憶燒給沒了的,還有沒有比這更荒誕的!
她打量著賣身契上的「沈竹樓」三個字,總覺得這個名字在哪裡聽到過,不禁懷疑道,「你叫沈竹樓?」
男人臉上又顯出迷茫的神情,道:「我叫沈竹樓嗎,哦,我覺得我是應該叫這個名字。」
夏初菡:「......」
缺了心眼子的人,說什麼都是浪費唇舌!
她不再理他,繼續趕路,男人繼續跟,不過既然他成了自己僕人,夏初菡便不能不對他有所照顧,比如考慮到他的傷,她趕路的速度便慢了下來;考慮到她男人的飯量,她買素包子時,便給他買肉包子;她買干燒餅時,便給他買驢肉火燒。時間長了,夏初菡便疑惑了,為什麼她作為主人還沒有一個僕人的待遇好?
於是有一天她鬱悶道:「我收你做僕人,除了浪費我的錢,到底還有什麼用?」
男人沉默了會兒,淡聲道:「是你要收我做僕人,我並沒有強迫你,所以你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夏初菡:「......」
摔!
她心中氣怒,簡直想把賣身契直接甩給他,但想到那樣自己更吃虧,便生生地忍住了。
作為主人,還有誰比她更苦逼的嗎?
夏初菡心中不平衡了,覺得無論如何要發揮一下這個僕人的功用,看著頭頂的炎炎烈日,便道:「徒兒,為師渴了,去為為師化一碗水來。」
沈竹樓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瞟了她一眼,倒真的拿著碗去了。
夏初菡牽著毛驢到附近的亭子下納涼,看見裡面有個小乞丐,她友好地笑了笑,然後拿出包裹中的燒餅給他。
小乞丐搶過燒餅便往口中塞,正在此時,又有兩個乞丐過來,小乞丐一下子躲在她身後,指著兩個人道:「鬼!鬼!鬼的臉、鬼的腳從他們肚子爬出來......」
兩個成年乞丐陰了臉,一個乞丐對著小乞丐呵斥道:「小泥巴你瘋了不是,再敢滿口噴糞看我們不挖了你的眼!「
小乞丐一下子捂住自己的眼,渾身哆嗦。
另一個乞丐拉了拉他的袖子,兩人看了看夏初菡,都有些悻悻的,連東西都沒討,就一起離開了。
夏初菡剛要去問小乞丐,耳邊驀然一聲尖叫,她耳中頓時一陣嗡鳴,小乞丐指著遠處走來的沈竹樓驚恐哭泣道:「鬼!鬼!他身上帶著一個鬼,和他一模一樣的鬼!「
夏初菡的目光霍然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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