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中鬼(8)
85_85636在夏芩的想象里,吳昌珉少爺之所以受驚病倒,無外乎是龐天石借用他的身體小懲了他一下,或者通過他的身體親自向吳夫人對話。
然而事實卻是,當吳昌珉少爺心煩氣躁地踹向路邊一個擋在他面前的乞丐時,龐天石立刻附上身,硬生生地收回那條踹出去的腿,使那具身體呈現出前後極度不一致的和藹微笑,僵硬地扶起地上的乞丐,並奉獻出全身的財產。
以至於那乞丐受寵若驚至戰戰兢兢,接過財產時呈現出某種半身不遂的狀態。
當吳昌珉少爺趾高氣昂用鼻孔睥睨那些前來求他的窮親戚時,不耐煩的聲音就會突然卡殼,下一刻,換上某種讓人汗毛直豎的柔和嗓音,溫文爾雅地給出對方想要的幫助。
當吳昌珉少爺哈欠連天地要把手中的書拋出去時,正在擴張嘴巴就會突然定格,然後慢慢收攏,收攏至大家閨秀笑不露齒的程度,正襟危坐在書桌旁,機械地苦讀通宵。
簡而言之,在缺席了十幾年之後,龐天石先生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態,竟然萌發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教子」熱情。
當然也會和吳夫人對話,不過對話時斷沒有以往那種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無賴油滑的樣子,而是極其謙謹、極其優雅地吳夫人聊了一會兒家常后,文質彬彬地告訴她:「那個人說的是真的,我們結果了吳大富,一起離開吧。」
吳夫人震驚了,瞪他的樣子猶如見鬼。
周身伺候的小廝對少爺這種分裂的狀態既驚異又迷茫又無所適從,在知道了他松山寺中邪事件后,就只剩下純粹的敬畏了。
而吳昌珉少爺卻是真正的苦逼,一個殼子裡面裝一個瓤正好,忽然之間多了一個瓤,還悍然地和他搶奪身體的控制權,那種感覺,就像被一個超級大胖子坐在屁股底下,頭暈目眩,胸悶窒息,偏偏還非常清醒。清楚知道「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當真是除了恐怖還是恐怖,除了驚懼還是驚懼,無怪乎會受驚病倒。
可這樣的「附體」對龐天石而言一點好處也沒有,除了會增加自身罪孽,還對靈體是一種無言的損耗。
若說他對當年自己的枉死無法釋懷,卻又不見他找正主報仇;若說他留戀妻子,可這麼多年過去,隔著生死天塹,妻子成了別人的內人,兒子忘了他的存在,再多的留戀也該磨沒了。如果他只是想讓吳夫人了解當年的真相,現在真相已經說明,他也該心無掛礙去輪迴了,可他還做著這些奇奇怪怪的事不肯走,夏芩覺得,她突然不明白這個水鬼君是怎麼想的了。
施過針,開過葯,吳昌珉少爺已由橫著抽抽變成了豎著行走,吳夫人滿心感激之餘拉著定逸師傅好一頓傾訴,定逸師傅耐心地聽著,慈祥和藹,時而低聲開解兩句,引得吳夫人又是一陣鼻涕淚亂流。
夏芩視線抽搐,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該夫人所展現的年齡特徵,所謂美人不老云云,真是讓人無法想象。
豎起來的吳少爺迫不及待地調出最風流最瀟洒的姿態轉向慧心,意圖勾搭,可還未等他靠近,慧心已經微微皺著眉低下頭,小聲說自己還在燒水,匆匆離開了。
吳少爺失神片刻,目光瞟向夏芩,瞟了一眼,又瞟一眼,臉上自動堆起討好的笑,小心翼翼地移過去,剛要開口,夏芩卻連一個眼神也未施捨給他,徑自朝慧靜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吳昌珉:「……」
備受冷落的吳少爺把目光遲疑地調向在場剩下的唯一的雌性,慧靜抱臂冷笑,森冷如刀,吳少爺心肝兒一顫,連忙招來小廝扶著,弱柳扶風地挪走了。
夏芩剛來到前院,便遇到去而復回的慧心,慧心告訴她:「門外有個人說要拜會師傅,他說他叫吳大富。」
夏芩眼皮一跳,匆忙囑咐了慧心兩句,轉身便往師傅的住處跑。
吳大富!龐天石口中的殺人兇手吳大富!
夏芩的心急得幾乎要跳出來,匆匆趕到師傅處,在她耳旁低語兩句,定逸師傅平靜地微笑著,面上未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從容地對面前的吳夫人道:「令夫吳大官人來了,想是不放心你們,親自來接的。」
吳夫人臉上顯出一絲奇怪的緊張,神情僵硬,佯嗔道:「剛回家也不知道歇歇,跑來跑去做什麼?」
定逸師傅只是微笑。
三人來到前院,夏芩登時覺得兩隻眼珠子被塞得滿滿當當的。面前的男人身量不高,但被肥厚的脂肪撐得長寬高几乎等同,往院子里那麼一堆,立刻顯出規模巨大的一坨,讓原本還算寬闊的院子,頃刻間袖珍逼仄起來。
她不禁為寺里的山門憂慮了一把。
規模龐大的男人先和定逸師傅見了禮,然後詢問了吳昌珉少爺的情況,接著對吳夫人道:「如果不是昌兒出了事,你是不是還要繼續瞞下去?」
吳夫人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眼圈先紅了。
吳大富對定逸師傅道:「我想和您的弟子慧清說兩句話,可以嗎?」
定逸師傅雙手合十:「當然。」然後轉向夏芩,「慧清。」
山門外春光明媚鳥語啾啾,清亮的溪水蜿蜒流過,如山腰環繞的一條薄薄的春綢。
吳大富擁塞在她的視野內,對她說:「你的事我聽錢媽說起一點,說你能看得見鬼魂,那你能把龐天石招過來嗎?」
夏芩:「哦,他已經來了,就在你面前。」
吳大富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抖動起來,有一瞬間,夏芩懷疑他會不顧一切地拔腳逃走,但他硬生生地忍了下來,臉色如便秘。
龐天石嫌棄地打量著他,說道:「能把自己吃成這副德行,說他是豬,豬都跳腳。你問他,身上還有腰這種東西嗎?」
夏芩:「……」
她面無表情地把這句話翻譯過去,吳大富一愣,隨即拍了拍自己中間的部分,自嘲道:「這麼粗的一截,都頂別人好幾個了,怎會沒有?」
夏芩:「……」
吳大富緩緩鬆弛下來,說道:「這個時候還關心別人的相貌,看來真是龐兄沒錯。」他微微肅起面孔,正色,「我知道我對不起龐兄,他落水后沒有把他的屍體撈出來入土為安,甚至還因為怨恨,因為想讓蓮蓮死心,另找了一具屍體代替他下葬。但這麼多年,我替他還清外債,替他贍養老人,替他養大兒子,再大的過失也應該抵消了。即使他仍然心有不滿,那找我就是,為什麼去驚擾蓮蓮,驚嚇昌兒呢?昌兒也是他的兒子啊!」
夏芩蹙起眉頭,龐天石像是受到某種震動,臉上現出刻骨的迷茫,喃喃道:「外債?」
夏芩如實傳話過去,吳大富道:「當年他染上賭癮,把家中的財產都賭光了,還四處借債,當然,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那時,我做生意小有起色,他向我借五百兩銀子,五百兩啊,幾乎是我當時全部的身家。可他曾經不嫌我家貧,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還和我做朋友,這份恩情我一直記得。所以我還是借了。後來,他一直不提還銀子的事,我催了幾次,他推卻不過,便說要謝我,請我上洛陽共賞牡丹。我們遊覽了很多地方,有好幾次,我差點失足跌下山落下水,但當時我並沒有多想,直到後來,我們上了一條畫舫,他趁我酒醉,想把我推下河,我才驀然醒悟,原來,他竟然對我存了殺心。」
夏芩巨震。
吳大富道:「結果,在糾纏掙扎中,落下水的反而是他。當時,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拉他,但沒有拉住。漸漸地,我清醒過來,聯想到事情的前因後果,很快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於是,我硬下心腸,什麼也沒再做。
事後,回到家中,我又是不安,又是不甘,便去了一趟龐兄的家。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迷上了賭博,家中已經被他輸得家徒四壁了。我看著蓮蓮母子那落魄凄慘的樣子,想要回五百兩銀子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以前他們是多麼體面呀,可那時簡直連普通的村婦村童都不如。
後來,我時不時地接濟他們,也照顧兩位老人,再后,在老人的默許下,我們走到了一起。」
細細的啜泣聲傳來,是吳夫人,她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這裡。
吳夫人眼含著熱淚,問他:「這些事,你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
吳大富苦笑一聲,低低道:「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徒惹你傷心。」
吳夫人埋入她的懷中,哭得肝腸寸斷:「可是……我心疼你。」
吳大富唇角動了動,什麼也沒說,抬手地撫著她的背。
龐天石怔怔地看著兩人,目中是某種徹悟后的平靜和傷懷,夏芩看著他,心中是難以言喻的震驚和複雜。
「原來如此,」他夢囈一般地喃喃道,「原來那些鬼魂說的是真的,經過生死劇變后,人的靈魂會變得殘缺不全,忘記以前一些事情。」
他的身影愈發清晰,五官清朗,身材秀頎,如同得到某種凈化。
「我現在終於明白我滯留這裡的原因了。」
我踏入歧途,傷害妻兒。我背叛朋友,妄動殺機。
或許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一直知道,即使往事不在,即使記憶扭曲,但在某個角落,我一直知道,是我的錯。
所以我沒有變成厲鬼,也不曾真正怨恨。
我滯留世間,只因為心懷愧疚,只想對你們說一句,對不起。
儘管我已經死去。
儘管你們並不在意。
夏芩眼中浮起淚花,她緩緩地向夫妻二人轉述了龐天石的話。
吳夫人肝腸寸斷,吳大富眼眶微濕:「我們都有錯,可是你都已經去了,這些事還算什麼事呢?」
龐天石微微點頭,眼中露出釋然的笑意。
夏芩伸出手,掌心是一朵紙符折成的小小的蓮花:「現在你願意超度了嗎?」
龐天石點點頭,柔聲對她說:"謝謝你",而後含笑消失於那朵蓮花中。
寺鐘清涼,檀香靜心,定逸師傅接過那朵蓮花托在掌心,而後閉目念起了往生咒。
奇異的光亮從蓮花中緩緩升起,漸漸地籠罩了整個寺廟。在那個黃昏,滯留松山寺的人們都目睹了這樣一幕讓他們終生難忘的奇景:美麗的晚霞邊,浮起一團柔和的光亮,光亮中,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微笑著向他們抱拳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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