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第324章 獨狼
第二日一大早,宏德主持便來到了張寶兒的寮房。
「施主,昨夜休息的還好?」宏德主持問道。
「多謝大師關心,張某一切都好。」
「施主若有什麼需要要的,只管開口,貧僧將會儘力滿足。」
張寶兒眼珠一轉,對宏德主持道:「既是如此,那張某就不客氣了。」
「施主但請吩咐!」
張寶兒盯著宏德主持道:「大師精通佛法,敢不敢與其他各派的高人進行辯論?」
宏德主持笑道:「施主,我佛向來不追求虛名。若追求虛無的浮名,一生就會注滿痛苦的鉛雲。猛回頭,短暫一生匆匆已過,而生活中最應珍惜和享受的,卻一點兒也沒得到,許多人為此失落,為此追悔。人只有在生命的盡頭,才會懊悔,為了追求無聊的東西,而丟失了自己的許多東西。」
「所以,你認為追求虛名是一種罪過?」張寶兒問道。
「正是!」宏德主持點頭道。
張寶兒目光炯炯道:「若為了普渡眾生,而讓你追求虛名去承擔罪過,大師你可願意?」
張寶兒將大食人強迫讓康國人信奉大食教的事告訴了宏德主持,宏德主持聽罷,愣了好一會。
張寶兒嘆了口氣道:「康國百姓幾代人都信奉佛祖,如今遇到邪魔外障,需要有人普渡他們,難道大師對他們視而不見嗎?」
宏德主持默然不語。
張寶兒又道:「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如今並不是讓大師下地獄,只是為眾生指明一個方向,難道擔不得這圖虛名的罪過嗎?」
宏德主持依然不語。
張寶兒還要說什麼,卻被宏德主持擺手止住:「此事容貧僧思量思量,明日給施主回話如何?」
「自然可以,陶某恭候佳音!」
「那貧僧先告退了!」宏德雙手合什道。
「大師,請稍等!」
「不知施主還有何吩咐?」宏德主持問道。
張寶兒想了想,隨口道:「大師久居康國,我想打聽個人!」
「何人?」
「黑蠍子!」
「黑蠍子?」宏德主持皺起了眉頭:「施主打聽此人做甚?」
張寶兒信口胡謅道:「我雖不信佛,但我有普渡眾生之心,這個黑蠍子便是我普渡之引子,故而想尋她一尋!」
張寶兒的胡說八道,卻引得宏德主持不住點頭。
張寶兒見狀趕忙問道:「大師認得此人?」
宏德大師搖頭道:「不認得!」
「哦!」張寶兒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不過,貧僧雖不認得,但有人認得!」宏德主持又道。
「何人?」
「黑蠍子的師父!」宏德主持道。
「大師,這黑蠍子的師父現在何處?」
「就在本寺!」
「太好了!」
……
凈空和尚是宏德法師的弟子,但他在大佛寺卻頗受其他人的非議。
值更的僧人多次看到,在月明星稀的深夜,有一個女子偷偷摸摸地走進了凈空和尚的禪房……天亮之前,再偷偷摸摸地溜走。
有一次,值更的僧人還親眼看到,凈空和尚非常親切地握著那個女子的手,送她從後院的小門裡走出,而且佇立寺門,愣愣地目送女子良久。凈空和尚卻壓根不在乎僧人們的議論紛紛與大驚小怪,他甚至在某個深夜,跟隨那個非常艷麗的女子走出寺門,直到中午時分才又回到大佛寺。再後來,在大白天、在大庭廣眾的眾目睽睽之下,凈空和尚居然走出寺院,遠遠地去迎接那個秀髮飄逸、身姿婀娜的女子,併當著眾僧的面,把她領進禪房。
當僧人們向宏德主持訴說凈空和尚戒之舉時,宏德主持卻告誡他們:「你們看見的未必就是真實的,越不是正法修行的所見、所聞、所遇之靈異,都是心靈的幻影,它們的當機出現,無非是因緣成熟為讓你覺醒而已。」
既然德高望重的宏德主持都不加干涉,僧人們便不再說及此事了,慢慢也就見怪不怪了。不過,卻沒有僧人願意與凈空和尚親近,他們都認為凈空和尚乃不潔之人。
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張寶兒靜靜地站在禪房門口,默默注視著獨自打坐的凈空和尚。
「施主,有事嗎?」凈空和尚頭也沒有回,但他的聲音卻很是宏亮。
「無事!」張寶兒想也沒想回答道。
「哦!」凈空和尚不再言語了,繼續打坐。
夜色已深,禪房內一個和尚在打坐,門口賠禮佇立著一個白衣郎君,二人在黑暗中誰出不言語,讓人覺得頗為詭異。
良久,凈空和尚起身,摸索著點燃了禪房內的燈火。
昏暗的燈光中,張寶兒看清了凈空和尚的模樣,他竟然是一個拄著拐杖的獨腿和尚。
「施主,夜深了,該歇息了!」
凈空和尚手中掌著燈火,看他的意思是要離開禪房了。
「是宏德大師讓我來的!」張寶兒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哦?是師父?」凈空頗有些詫異:「不知施主有何吩咐?」
「我來問問黑蠍子的事!」
「這也是師父告訴你的?」凈空皺著眉頭問道。
「正是!」
凈空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油燈重新放下,順手掂過個蒲團,對張寶兒道:「施主請坐。」
張寶兒與凈空和尚相對坐好,張寶兒問道:「宏德大師告訴我,你是黑蠍子的師父?」
「師父不該告訴你這些的!」凈空苦笑,不過他又搖了搖頭道:「想必師父告訴你這些有他的深意,既是如此,我也沒有必要隱瞞,此事說來話長了……」
……
凈空和尚出家前是個遊俠,綽號叫作獨狼,他的名號相當響亮。
狼是沙地之王,殘忍,狡猾,矯健,出如游龍鬧江海,遁若驚鳳走八荒,目標未定,則聲息皆無,一旦出擊,定讓對手在劫難逃。自獨狼出道以來,遊俠行里風聲鶴唳,一夕數驚,本事不濟的,膽小的,趁早金盆洗手,另謀它業。有些本事,也贏得些許名聲的,死在他刀下的不知凡幾。
狼是喜歡獨行的動物,獨狼就是一隻獨行狼,他誰也不屬於,他只屬於他自己。別的遊俠都是先在僱主那裡拿去一半酬金,完事後,以仇家的人頭換取另一半酬金。獨狼不,僱主確定了尋仇對象,付全酬給他,揣著酬金,他一聲招呼都不打,拍屁股揚長而去。他也用不著提人頭回來銷差,僱主著人沿絲綢古道打探就是。逶迤千里的古道中,猛抬頭,說不定就有一顆人頭掛在哪根胡楊上,人頭的髮髻上如果拴著一面手掌大小的三角形杏黃旗,那一定是獨狼所為,取下來,必定是僱主指定的那顆人頭。
不要以為大漠之中,只有晨風夕月,錯了,說不定,哪棵胡楊就是獨狼的家。獨狼不相信任何人,他不住旅店,不宿人家,常年睡在胡楊樹上,睡覺時,他將馬放開,讓它到野地吃草。那馬靈光,主人一個口哨,它會如狂風而至。他得到過數不清的酬金,每日所食不過一塊干肉,幾張烙餅而已。一隻羊皮水壺灌滿山泉水,隨身帶著。他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吃兩頓飯,也從不在一棵樹上睡兩回覺。他明白,別人要是與他面對面刀來劍往,能置他於死地的人屈指可數,他怕的是明槍後面的暗箭。他孤身一人,要錢無用,就大把大把掙錢,大把大把扔錢。他呆在樹上,有逃荒要飯的人路過,就把黃白之物兜頭撒下。落難的人都知道這是獨狼的施捨,撿起錢,對著樹磕幾個頭,歡天喜地去了。他的惟一的嗜好是喝酒,挎在身上的兩隻羊皮壺,左肩是水壺,右肩是酒壺。他喝酒前,先將自己綁在樹杈上,免得醉得人事不省跌下來。
這一天,獨狼奔走百里,完了一樁差,活兒幹得利落,卻也累了,本不打算喝酒的,卻不由自主地揚脖而灌,不知不覺,已是醉里不識乾坤了。他從樹上跌了下來,酒還未醒。
正好有一隊駝商經過,護隊遊俠是名頭不小的猛虎丹,他一看路邊躺著獨狼,這個令他聞風喪膽的獨狼,今天竟像一條死狗偃卧在地,猛虎丹顧不得遊俠行不使黑手的規矩,拔刀咔嚓一聲,眼見得一條人腿脫離了獨狼的身體。獨狼這才醒了,拔刀時,已是空鞘,刀在別人手中提著。
猛虎丹用獨狼的刀指著獨狼,笑嘻嘻道:「怎麼樣,獨狼,感覺如何?」
「不怎麼樣,你下黑手?」獨狼淡然問道。
笑容滿面的猛虎丹突然變了臉,大喝一聲,用刀抵住獨狼那條好腿,咬牙道:「獨狼,你聽著,念在咱們同道份上,我不殺你。你現在已成了一條獨腿狗,找塊清靜的地方,好好想想你做狼時的輝煌吧。」
獨狼聽了這話,當下驚得屁滾尿流。
做了遊俠,命運就是殺人,在殺人中被殺,絕沒有自殺這一說。自殺是一種怯懦的表現,是背叛行為,誰若膽敢選擇這種死法,便是整個遊俠行的恥辱,無數遊俠會聞迅趕來,把你的屍首扔到狗窩裡,茅坑裡,讓你的靈魂也備受羞辱。
獨狼明白自己已經廢定了,作為遊俠,他已實現了個人的一切輝煌,在這種境況下,他只求一死,完成最後的輝煌。
獨狼懇求道:「好兄弟,給我一刀,把你平生所學使出來吧。」
「好!」猛虎丹叫了一聲,扔掉獨狼的刀,抽出短刀刺向獨狼。
獨狼兩眼一閉,由衷喊道:「好兄弟,在下來世報答你!」
可是,獨狼遲遲沒有被利刃刺穿胸膛的感覺,他睜開眼,卻見猛虎丹倒提著刀,在那裡悠哉游哉打口哨。猛虎丹眼望長天,兩腿叉開,一派痛快淋漓的撒尿狀。
獨狼暗吃一驚,故作輕鬆道:「好兄弟,還不下手,兄弟我可等不及啦。」
猛虎丹伸腳將獨狼的刀踢了踢,忽然把笑臉化為猙獰:「獨狼啊獨狼,你終究還是狼性不改,變成死狗一條,還沒忘了吃人。讓我現在殺你,這不明擺著叫天下英雄恥笑我嗎?我也是遊俠中響噹噹的人物,手中寶刀只殺虎豹熊羆,如何捨得用在癩皮狗身上,哈哈哈……」
受到羞辱的獨狼眼見得一條斷腿血流淙淙,急切間又死不了,仍掙扎著哀求道:「好兄弟,賞我一刀,你看,不是你要殺一個將死之人,是你我交手中,在下本事不濟被你殺的。」
說著,獨狼盡全力就地一滾,想把自己的刀抓在手裡,可是,他的力氣只夠翻一個滾兒,看著刀離自己還有幾尺遠,硬是夠不著,他的眼裡湧出攝人心魄的悲哀。平生資助過那麼多人,從未求過人,開口求了一次,不是要求得到什麼好處,只是求人將他殺死。而被求的人並非一心向善的修士,他本來就是一個殺手,是自己的敵人。可是,他的要求被無情拒絕,獨狼氣未絕而心先死了。
猛虎丹看著他的狼狽相,哈哈大笑一陣,手一招,喊道:「徒兒們,掏傢伙,痛痛快快地撒把尿!」
十幾條洶湧的尿流澆在獨狼那把刀上,一把沾滿人血的刀上頓時人尿橫流。
猛虎丹又笑一陣道:「獨狼啊獨狼,兄弟今天為你的寶刀淬了一道火,這可是英雄的尿啊,從此後,這把刀定將鋒利無比,無敵於天下的。」
商隊傳出一片汪洋恣肆的大笑。
一個遊俠的武器被人這般羞辱,實在比讓人把尿澆在頭上還要嚴重,它不僅摧毀了一個遊俠一生的武功修為,更重要的是擊碎了他的靈魂志氣,從此後,他在刀面前將永遠無法抬起頭來。
獨狼這時方才清醒,他實在是被自己的熱血沖昏了頭。猛虎丹是什麼人,他不是什麼正經遊俠,他只是一個慣於****手的下流貨色。獨狼痛悔自己竟然向他求情,這是羞辱之外的最大羞辱,單憑這一點,他必須在眨眼間死去,或者,長久地活著。死,是為了洗刷恥辱,一了百了;活著,其惟一的意義便是雪恥。
獨狼見猛虎丹轉身欲去,就拼力喊道:「猛虎丹,你聽著,我是為你著想,你最好殺了我。一個人要是沒有活路,那好說,有無數條死路還在等著。可是,你居然斷絕了我的死路,那麼,我必須活著。只要我活著,你就死定了,而且死得無比難看。」
猛虎丹正邁步走路的腳還未踏實在地上,聽了這話,將懸著的身子旋過來,他看見獨狼滿嘴是血,仍將牙齒咬得脆響,不覺一陣寒意襲過心頭,他兩腿軟了一下。既而,腿又硬了,腰也硬了,心也更硬了。
猛虎丹大聲道:「狼果然是狼,斷了腿的狼仍然是狼。你想激我,讓我殺了你?不不不,你要活著,好好活著,只有活著,我今天的功業才有意義。」
猛虎丹命人將祖傳金創葯強行敷在獨狼的傷口上,找來一塊白布將傷口死死裹住,獨狼頓感身上有了一些力氣。
他強笑著說:「謝謝你,猛虎丹。你讓我活著,我不敢不活著。不過,我要告訴你,你今天犯了一生最大的錯誤。」
猛虎丹哈哈一笑道:「人總是要犯錯誤的,英雄哪個不犯錯誤?不犯錯誤不是真英雄,我願意在大名鼎鼎的獨狼手中犯一次錯誤,如此才可成就我一世英名。你老人家高卧,馬我借走了。在下告辭,後會有期!」
獨狼將那把成就他功名的刀扎在他失足的胡楊樹上,向天大喊:「從今以後,作為遊俠的獨狼不復存在了!」
這聲喊是向命運,向一種信念的告別,同時也是宣言,這就意味著,他不是遊俠了,不再受遊俠規矩的制約,而與他結有仇怨的遊俠從此不可再以遊俠的方式向他尋仇,他也失去了向別的遊俠尋仇的資格。獨狼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安全保障。
獨狼來到了大佛寺,宏德主持收留了他。
猛虎丹斷絕了獨狼的死路,獨狼只有活下去,而且要以另外一種方式活出另外一種樣子,並以另外一種方式找回一個遊俠迷失的尊嚴。
鼓舞他活下去的理由還有,他的坐騎黑鷂子居然從猛虎丹手中逃脫了,半年後,它在大佛寺找到了主人。
當時,獨狼正在禪房閉目靜修,忽聞一串熟悉的嘶鳴,他出去將飛速而來的黑鷂子緊緊摟抱在懷裡,主人淚流滿面,馬兩眼濕潤。眾僧和香客為這隻有在古書中才可一見的場面深深感動了。
獨狼只有三十齣頭年紀,當他感到死路已絕,必須活下去時,眼前便出現了一條輝煌的大道,直通人生的另外一種境界。
在大佛寺禪房養了半年傷,他已經學會並習慣了單腿走路,他將使刀的功夫轉化在使拐杖上,幾乎不費什麼周折,那根拐杖已是神出鬼沒,明眼人也難測玄機。
……
「可是,你又是如何收黑蠍子為徒的?」張寶兒追問道。
「我在康居城外貼出告示,要收徒授業,並且聲明,終生只收一徒。我獨狼的名聲在外,登門拜師者絡繹不絕,不知有多少人想投在我的門下,可幾個月間,連一個中意的也沒有,我不能因為收徒不慎而讓舊恥未雪再蒙新辱。直到有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