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宮破
昭永十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叛軍攻入京都,大將軍王允戰死,守城軍接年敗退,退入內城。殤帝下令封鎖宮門。
昭永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宮破。臨近崩潰的殤帝開始了最後的瘋狂,他賜死了平日里寵幸的貴妃美人,下令將所有的公主妃嬪都聚集到登仙台,並令宮女太監在臨仙台周圍堆滿木柴和火油。
當宇文檮領叛軍攻入皇宮,臨仙台已經大火四起。宇文檮驅馬來到臨仙台前,聽宮內的密探稟報,殤帝確實已入臨仙台方才面色稍霽。
臨仙台內哀嚎遍地,呼天搶地,尋路無門,頓時成了人間煉獄,有人不堪烈焰折磨,硬生生撞開窗子,從高樓之上一躍而下。宇文檮令人上前查看,依稀能看見屍體身上穿著皇子才能穿的硃紅色。
大炎一千五百年的基業斷送於此。
火勢漸猛,人聲漸息,臨仙台上只剩下木料燃燒時發出的噼啪爆炸聲。
忽然有人驚呼:「鳳女,鳳女!」
宇文檮定睛一看,只見臨仙台的最高層站了了一人,穿著霞色宮裝,迎著風,紅色的裙裾在風中飛揚,還未張開的臉上透著倔強和冷漠。
有遺留下來的宮婢子認出來:「那是蕭后的女兒,華憐公主。」
殤帝一共冊過兩個皇后,元后王氏多年前早逝,開成六年冊蘭陵蕭氏為後。昭和元年二月生殤帝的第十四女,按照大炎的風俗二月出生的女兒會妨父母,加上沒過多久,蕭后病逝,殤帝更加不喜歡這個女兒,一直養在東邊的錦瀾齋里。
華憐被那些侍衛帶進臨仙樓時,看著那高聳而立的臨仙樓和周圍堆著的柴火,便隱隱的覺得不妙。一進臨仙閣,華憐踮腳四周看了看,見不到從小伺候她的紫雲姑姑,倒是見到了寶錦公主和逐月公主,也許是知曉了大敵當前,沒有以往的趾高氣昂,華憐聽到她們有人在小聲的哭泣。
伸手摸了摸身上火紅色的錦袍,華美的織緞摻著銀絲,紫雲姑姑說這是當年母后在世的時候給她縫的,準備給她出嫁的時候穿的。
真漂亮!穿著娘親給縫的衣服,就這樣死了也好。
侍衛們都撤了出去,房間里的大門突然被關上,一屋子公主公主,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寶錦公主是這些帝女們中年紀最大的,也是最先反應過來的,她猛地衝上去,用手使勁的拍門:「你們這些狗奴才,趕快給我開門,我要見父皇!」
有寶錦公主帶頭,反應過來的眾帝女,紛紛上前拍門。
華憐趁著這個當頭,退到了角落裡,她仰起頭,看見外面有人,用木條把門封了起來。緊接著有人驚呼起來:「火,火,著火了!」
濃煙從門縫裡飄進來,火舌開始舔食著門框,她一直窩在角落裡,小心的保護著娘親給自己做的衣服,不被人給踐踏到。她聽見寶錦絕望的呼喊聲,口口聲聲叫著:「父皇,救我,救我!」
她窩在角落裡看著那些帝女們一個一個倒在了濃煙里,下一個就是自己了吧,華憐閉上眼睛,抱膝而坐,頭枕在膝蓋上,髮髻上綴著的金流蘇叮鈴鈴的發出悅耳的聲音。等了許久,等到周身都暖融融的,華憐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置身火海。
火舌舔著她的手指,她卻感覺不到任何痛苦。我這是已經死了么?華憐起身,邁過倒在地上的皇子帝女們的屍體,被木條封鎖的門已經完全被燒出了一個大窟窿,華憐彎彎腰便走了出去。
臨仙樓一共九層,華憐和一眾公主都被封在第六層,下樓的樓梯都已經被封死,只能往上走。
她在火焰中穿行,小心邁過倒下來的橫樑斷柱。他在臨仙台的最高層內見到了她的父皇。一身明黃色龍袍,十二排冕旒下是一張被酒色掏空的臉,七竅流血,是事先服了毒。華憐第一次長久的凝視著自己的父皇,她在宮中十二年,見過殤帝的次數一個手就能數過來。
這個男人,即便是死,也要所有人替他陪葬!華憐閉了閉眼,咽下心中的反感,她走向欄杆,看看外面究竟是什麼光景。
臨仙台高九層,能俯瞰整個大炎的皇宮,華憐第一次看見皇宮的全貌,卻是宮破的時候。
宇文檮騎著馬,聽著宮中密探報道:「此華憐公主居深宮,經年不出,因生在二月,為殤帝不喜。」大炎相傳鳳氏一族乃鳳凰的後裔,身負鳳凰血的後裔,不畏懼烈火,可是鳳氏已經近千年沒有出過鳳凰血的後裔了,這個傳說早已湮沒在時光中。
宇文檮勒馬,看著站在臨仙台上的女子,轉頭對著身側的黑衣少年道:「樓兒,把她救下來。」
「是,叔父。」
身負鳳凰血,若是男子,定當誅殺。公主?倒是可以留其性命。
黑衣少年出列,手持一半人高的黑色大弓。弓如滿月,目若寒星,眼中只剩下樓上那個火紅色的影子。
搭弓,出箭!
華憐偏偏頭,一道寒光擦著她射入身後的樑柱里,力道之大,連箭尾都沒入了梁中,只留下系在箭尾的繩索。
少年手持繩索,用力在手腕上繞了幾圈,看著站在高樓之上的人,就算是身負鳳凰血不畏烈火,若臨仙台塌了,她也是在劫難逃!
下來,滑下來!少年並未出聲,一雙若寒星的眸子定定的看著公主。
華憐看著他,亡國的公主有什麼好下場?她倒是很羨慕已經死去的寶錦公主,活著的人必然要受更多的折磨。
她冷冷地看了台下圍著的眾軍士,紅色的披帛隨著風揚起,火勢已經燒到第七層了,她寧願跟這臨仙台一起倒塌,淹沒在歷史的塵土裡。
「公主!」臨仙台下,有一婦人,滿臉淚水,不甘的喊著。
華憐回頭,收住腳步,是從小服侍她的紫雲姑姑。
台下的少年,面無表情的轉向被士兵押來的婦人,若華憐公主不肯下來,這前朝的婦人,留著也沒有什麼用了。
華憐本以為宮破后,紫雲就已經隨著四散的宮人逃出去了,回到紫雲念念不舍的西北老家,沒有想到,還是終敵不過宿命。
輕笑一聲,果然自己總不被命運垂青,靈巧的翻身,立在欄杆之上,一手握住繩索,台下的少年如山般肅立,做好了準備。
撕下一塊火紅色的綢布裹好手,華憐立在欄杆之上,風混著火光將她的衣擺和烏髮高高吹起,久居深宮的蒼白面容因著火光而帶上了些許紅暈。乘著風,順著既定的命運一路而下,身穿紅衣的她像是浴火重生的鳳凰,從七層高樓上,沿著他給的繩索一路滑向他。
宇文樓接住那身負鳳凰血的女子時,他聽到她在他耳邊嘆息:「緣何救我。」
大炎一千五百年的歷史最終停在了昭永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殤帝共有七位公主,四位皇子,公主們除了華憐盡數葬送在了臨仙台。宮破之時,四位皇子只逃出去了一位,其餘盡數成了宇文檮的刀下魂。大炎的皇帝荒淫無度早已不是一年兩年,裡面早已是爛透了,宇文檮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如今天下真正成了宇文家的了。宇文家世代是鳳氏的封臣,雄踞北方,替鳳氏看守著北方疆界和蠢蠢欲動的匈奴人。宇文樓的父親宇文貴是宇文檮的兄長,承襲了定國公的爵位,宇文貴戰死後,爵位落到了宇文檮的頭上。十七歲的宇文樓驍勇善戰,一路跟著叔父打進了平都,攻進皇城。
開皇元年,宇文檮登基稱帝,國號鄴,同年封宇文樓為魏王。當年還是大炎的天下時,宇文檮承襲了定國公爵位后,殤帝將自己唯一一個還未出嫁的妹妹,常音公主賜給宇文檮以安撫北苑國蠢蠢欲動的野心。常音公主生母不詳,聽說未被寵幸前是浣衣局的宮女,好不容易爬上龍床生了拼著命生下常音公主,還沒有出月子,人就沒有了。
如今宇文檮登基稱帝,身為正妻的常音公主自然而然成了中宮皇后。
華憐看了看跟在身後的宮人,諷刺的笑了笑,她身為大炎公主的時候,身後都沒有這麼多伺候的人。自從得知她身負鳳凰血,宇文檮的態度並不明確。他沒有殺她,也沒有囚禁她,他派了很多人來服侍她。華憐知道,這些人明為服侍,其實就是監視。
前朝的公主不是被誅殺,僥倖活下來的,要麼是當成籠絡前朝的活牌坊,要麼就是被收入深宮之中,永世不得出,連生下的孩子也會被當成前朝餘孽所忌憚。
新帝才登基,後宮空虛,華憐一路走來,都沒有見到什麼人影,宮中到處都是生面孔,一路走到坤寧宮時,才漸漸有人煙。
自從宇文樓把她救下來后,華憐一直在錦瀾齋里閉門不出,今天如果不是常音皇后相邀,大概她也不會出門。
雖說常音皇后是前朝公主,但是宇文檮並沒有因此苛待她,反而將後宮中的大小事放手交給她,常音皇后至今無子,能做到這一步,其手段可見一斑。
常音公主出嫁時,華憐還沒有記事,對這位姑姑並沒有什麼印象。
殿里燃著沉水香,層層紗縵下依稀可以見到牆壁上掛著一副執扇仕女圖,這倒不太像一國皇后的寢殿,倒是像一個少女的閨房。
「華憐來了?」簾幕後,兩位大侍女扶著一位身量嬌小的宮裝婦人走進來。
華憐低頭俯身行禮,她低頭,聽見皇后鳳冠上金步搖細碎叮鈴作響。
待到皇后在上首坐定,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袖,常音皇后才讓在下首行禮的華憐站起來。起來的時候,華憐的腿都麻了,但是面色不改,一臉平靜的起來。
「華憐過來,讓我看看。」皇后招了招手,讓她站到她面前來。
十二歲的華憐,身量還小,常音皇后坐在席上,伸出一隻手挑起華憐的下巴,白皙的手指上戴著鑲嵌著玳瑁的黃金指甲套,漂亮卻也鋒利。
這一抬頭,華憐倒是看清了常音皇后的模樣,若是常音皇後有八分容貌,這一宮妝之下,倒是有十分了。
「模樣生的真好。」常音皇后收了手,拿過絲帕擦了擦手。常音皇后使了個眼色,兩位大宮女知趣的退下,偌大的寢殿里,人走的乾乾淨淨。
常音皇後走下座位,每走一步,她頭上的金步搖就發出細碎的聲響。華憐聞到了常音皇後身上的熏香,不知是因為香氣太濃還是寢殿里的紗帳壓迫人,華憐覺得有些悶。
「曾經我和你一樣,都是大炎的公主,如今大炎沒了,別說是什麼公主了,就連我這皇后,也是說沒了,就沒了的事情。」
「皇兄臨終前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大概就是留下了你。」
既然已經活下來,華憐就放棄了當時自暴自棄的想法,既然老天爺跟她開了個玩笑,讓她求死都求不成,自然也應當在這人世好好走一遭才對。
「你是我們鳳家的唯一希望,鳳華憐。」常音皇后俯下身子,雙手緊緊握住華憐的肩膀,捏的她有些痛,華憐抬頭,看進一雙熱切的眼睛里。
「我會好好參培你,比你父皇更加用心。不過。」常音皇後放開華憐,審視著華憐,「我會從你身上先拿走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