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二十一節 錯算
歐冶騅想去見道魁,除了報告他實驗的結果之外,自然是想徵得道令道魁的同意,結束賈玖的禁閉,讓賈玖來幫他的忙。
可歐冶騅自己也知道,自己這個要求,上面是不可能答應的。
笨蛋是不可能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成為銀衣道子候補的。歐冶騅能夠走到今天,自然是有兩把刷子的。他放任自己沉迷在鑄造冶鍊之中,也是他成為銀衣道子候補以後的事情。哪怕他把大部分的時間、精力和頭腦都放在了打鐵爐邊上,可這不等於說,他已經完全喪失了對某些事情的敏銳度。
雖然當初賈玖無過卻被禁足悔過岩的時候,歐冶騅並沒有看明白,可等到他從道魁手裡拿到那本小冊子的時候,歐冶騅也就明白了,這是道令跟賈玖兩個在爭鬥、在磨合。
賈玖的本事,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這個丫頭骨子裡的桀驁不馴,也讓上面著實頭疼。看這個丫頭的行事就知道了,如果他認為有必要,他會毫不猶豫地對道門下手,哪怕道門對他有恩。
歐冶騅也看得出來,上面想用這個丫頭,卻為這個丫頭的脾氣和行事極為頭疼。所以,道令將這個丫頭禁足悔過岩,利用悔過岩的天然條件隔開這個丫頭跟他人的接觸,就是為了讓這個丫頭服軟。也只有這個丫頭服軟了、變乖了,道門才能夠放心地用他。
這是道令和賈玖之間的拉鋸戰,也是道門對這個金衣道子一脈眼下唯一傳人的琢磨。
歐冶騅唯一擔心的是。自己現在求見師長,會打亂師長琢磨彤雲流這位師妹的步調。
心中存了事兒,也讓歐冶騅越發煩躁。
煩躁的歐冶騅看到顏洌坐在自己的打鐵爐邊兒上卻不說話也不走人。這口氣就越發不好了:「師弟,你這是怎麼了?」
歐冶騅其實很想說:是走還是留,一個字。
可是道門的教養讓他無法對自己的同門說出這樣近乎無理的話。
顏洌遲疑了好一會兒,方才問歐冶騅:「師兄可知道莫問師兄為何已經多年沒有回玉清山了嗎?」
莫問也是道魁的弟子,而且還是道魁最為得意的弟子。在諸多銀衣道子候補中,莫問的修行僅次於斷風塵,而處理各種事情的能力。卻只差無塵子一線。可以說,在賈玖上山之前,道魁身邊最得用的弟子便是他了。
歐冶騅道:「不是說。道魁有事吩咐莫問師兄去做嗎?可是這事情十分難辦?」
顏洌道:「那師兄可知道,當初彤雲流師妹置辦了幾個紡織作坊,都是放在紫霞觀的?」
歐冶騅道:「知道。不是說,當初彤雲流打北面帶回來許多戰利品。需要人手清理。加上兵亂的關係,導致無數孤兒流離失所。因此諸位師長才讓莫問下山主持大局嗎?」
顏洌道:「實際上,那些孤兒若是男子、年紀也僅差一線虛報名字,還是有機會參軍、混上一口吃食的。問題是那些女孩子,還有年齡和個子都不夠的孩童,軍隊裡面可不會要女人和孩子。若是沒有人拉他們一把,他們說不得就要淪落到那種地方去了。」
歐冶騅一震,道:「你該不會說。莫問師兄就是為了這事兒下山的吧?紫霞觀每年不是都會收養孤兒么?即便是數目多一些,橫豎彤雲流弄來了那麼多肉食。也夠養活他們了。」
顏洌道:「授人魚不如授人以漁。師兄應該還記得這句話吧?」
「怎麼了?」
顏洌道:「當初,彤雲流師妹就是這樣懇求諸位師長的。也正是因為他的堅持,加上他說了,一應開銷都由他來支付,這才說服諸位師長,以最大的力量收留這些孤兒。」
換而言之,如果不是賈玖懇求,道門也不可能對這些流民說多多益善。
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道門一樣也收留流民,但是,依舊有不少孩童淪為乞丐、小偷、盜賊,依舊有不少女孩,因為生活無著而淪落風塵,更有無數的老弱,會因為沒有堪堪果腹的食物而死於饑寒交迫。
那一年,因為兵亂之故,京畿一帶的孤兒特別多。如果不是賈玖一再懇求,如果不是賈玖拿出了那麼多狼屍,也許道門也不會選擇放開了手,儘可能地收留那些流民。
歐冶騅道:「我知道。不過,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罷?」
顏冽道:「是的。但是彤雲流預料到了收拾完那些皮毛、狼肉、馬肉羊肉、牛肉之後,那些人還是會因為失去生計而衣食無著,所以,彤雲流在北面置辦莊子的時候,也讓莫問師兄代為採買了許多田地,專門用來種植苜蓿等牧草。甚至還出錢向附近的百姓搜購牧草。」
「收購牧草?師妹這是要養馬嗎?不對,你說過了,要給百姓們找個生計。難道是養羊?」
顏洌道:「不止是羊,還有兔子,而且還是長毛兔。」
顏洌曾經被借調過去給莫問打下手,曾經親眼見過那些被關在籠子裡面、長毛長得飛快、下崽子也一樣下得賊多的兔子。
那些兔子,若是老了,就成了那些女人、老人、孩子的口糧,而那些兔毛,經過梳毛、清洗、紡織、染色之後,就成了一卷卷光鮮亮麗的毛線,有的就直接賣掉,有的則經過女人們的巧手之後,變成了華麗的毯子、衣物,再被銷往各地。
後來北面的莊子弄起來了,這紡織作坊裡面又多了羊毛,生產出來的東西就更多了。
因為紡織作坊裡面需要女工,因此附近好幾個縣,那些農家生了女嬰之後,不再選擇把女嬰溺死。而是等女嬰略大一點,大約**歲的時候,就送進作坊裡面做工。一個月少說也能夠拿二三十個銅板。這還是最簡單的梳毛工的工錢。
從來沒有跟紫霞觀的那段日子那樣。讓顏洌切實地體會到,人命的輕微。一百個銅板,只是一百個銅板,就能夠挽回一條命。
人命如草芥,是何等沉重的五個字。
歐冶騅道:「那些莊子一直養著那麼多人?」
顏洌道:「是。而且,周圍的百姓們都拼了命地想把自己的女兒送進去,甚至還十分感激彤雲流。認為彤雲流十分厚道,給的工錢也是附近幾個縣裡面給得最高的,還不用入匠戶。」
歐冶騅道:「果然如此。」
「師兄?」
歐冶騅道:「我雖然痴迷於鑄造。不過,若是不算好本錢,若是不把手裡的東西盤活,我也沒有那麼多東西折騰。你可知道。這鑄劍谷一年進出有多少錢糧嗎?」
顏洌搖了搖頭。
歐冶騅道:「你也是個萬事不上心的。這一點。你跟於子清幾個一樣,都沒有彤雲流機靈。彤雲流不過是在我這裡打了個轉兒,回頭就把我這裡堆積著的廢料拿走了。可是我這裡另外一堆一模一樣的廢料,轉頭就賣了兩千萬兩銀子。如今,這些廢料每年還在為鑄劍谷帶來收益。」
顏洌瞪大了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師、師兄,你說什麼?」
歐冶騅道:「是師兄,不是師師兄。」
顏洌結結巴巴地道:「可。可是,你說……」
歐冶騅道:「你沒有聽錯。如果沒有彤雲流的那一下。我那些石頭恐怕也就只有繼續堆在那裡的份兒。可彤雲流鬧騰了一場,京里幾乎人人都知道我這裡有這種石頭。為了趕工期,那些弄不到太湖石、或者是想早一日修好省親別墅、或者是想剩一點開銷的人家,都到我這裡定石頭。這些為了快人一步,甚至還在這鑄劍谷前競價。彤雲流雖然從我這裡白拿了一批石頭,卻為我帶來了兩千萬兩銀子的收益,還為我開了一條財路,讓我能夠有更多的錢財去採買礦石。論來錢的本事,這玉清山上,彤雲流認了第二,怕是沒有人敢認第一。」
顏洌終於反應過來了:「所以,師兄要為彤雲流請願?」
歐冶騅煩躁地扒了扒頭髮,道:「這才是我想說的。諸位師長從來就是寬仁的,哪怕是我們弄錯了什麼事情,師長也會儘力教導指正。可是彤雲流的性子,著實執拗,加上他年紀又輕,又會來事兒,這樣的人,教導起來本來就不容易。就怕道令是有意琢磨彤雲流,若是上頭真的是抱持著這樣的想法,我再去為彤雲流說話,怕是會犯了忌諱。」
歐冶騅終於把話挑明白了:「師弟會來我這裡,想來也是為了彤雲流的事兒吧?若是換了別的事兒,愚兄倒是能夠跟師弟走一趟。可彤雲流的事兒不行。就跟這錳鋼的事兒一樣,我最多也只能將結果回稟諸位師長,求情的話,我卻是不會說的。」
顏洌道:「可是師兄方才還說……」
歐冶騅道:「彤雲流認在悔過岩,這本手札還不是一樣到了我的手裡?我不要別的,只要彤雲流跟現在這樣,能夠公開他的手札就成。」
顏洌很想說,這跟替彤雲流求情又有什麼兩樣。可話到了嘴邊,他還是沒有說出口。顏洌當然知道,在這當口,將事情的結果報告給諸位師長,的確會加重賈玖這邊的砝碼。可是不報告給諸位師長也不行。
當然,如果是歐冶騅一個人去,那就是報告結果,如果兩個人去,就有求情的嫌疑了。
顏洌很快就下了決定:「快到辰時了。我去廚房拿食盒。師兄先去復命。若是時間趕得巧,你我再一起上悔過岩好了。」
歐冶騅對這個決定並沒有異議。
顏洌以為,歐冶騅會在清風澗耽擱一會兒,可沒想到,他才拿到食盒,就看見歐冶騅來了。
顏洌十分驚訝歐冶騅的速度。
反倒是歐冶騅,坦蕩蕩地走到顏洌面前,道:「諸位師長有命,讓我們問出彤雲流口中那個讓布匹價格下降一半的法子。」
顏洌差一點沒拿穩手裡的食盒:「師兄,你說,彤雲流會乖乖照辦么?」
歐冶騅道:「如果換了我,我一定不會輕易地交出籌碼。」
顏洌道:「可是,那是彤雲流。」
師兄弟倆對視了好一會兒,只得再度往悔過岩而去。
出乎意料的是,顏洌和歐冶騅躊躇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了他們的目的,而賈玖則很乾脆地又拿出了一本手札。
「這上面便是最新的紡紗機。可以用水力推動,也可以用火力推動。每個部件的尺寸都有註明,最後幾頁是組裝圖。這種紡紗機其實用鐵鑄會更耐用一點。不過,如果只是為了驗證,還是用木頭比較合算。這裡面有幾個部件是需要用鐵鑄件的。我都已經標記出來了。」
對於賈玖的大方,無論是顏洌還是歐冶騅都有些想不通。
「師妹,這紡紗機若是真的這麼好,就這麼給我,真的好嗎?」
賈玖答道:「對於我來說,東西交給你們,我的目的就達到了。」見顏洌和歐冶騅不明白,賈玖便解釋道:「因為道門每年的開銷很大,所以上頭對財源自然就看得緊。若是手札上的紡紗機這麼有用,上頭一定會命令歐冶師兄先打造一架出來看看。憑藉我以往的信譽,就是最後道門不感興趣,也會有人感興趣的。據我所知,太上皇和當今萬歲在得知那幾座紡織作坊之後,可是跟國師打了幾回飢荒了。」
歐冶騅道:「所以,師長們讓我給師妹送飯就已經落入師妹的算計之中了。」
賈玖答道:「這玉清山上,能夠出入悔過岩而不致於受傷的,也不過是寥寥幾個人罷了。即便歐冶師兄有事,一時半會兒來不了,將來還是會輪到歐冶師兄的。所以,我不急。」
但是有人會急。
歐冶騅這才想起來,賈玖的耐性可是一等一的好。他可以為了麻痹某些人而龜縮在內宅八年,那麼,今天他宅在悔過岩也不算什麼大事。
歐冶騅甚至可以想象到,當道令看見賈玖悠閑自在地窩在悔過岩上練功、根本就不認為這個對自己的懲罰之後,會是怎樣一副精彩的神色。(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