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相忘於江湖
顧惜君從沒見過這樣子的歐陽宏,陰沉的臉色浮起了局促和不自在。明亮的雙眸也似乎黯然失色,獃滯地盯著她,痛苦正一點點地從心底滲出來。
「小君,一直瞞著你我也迫不得已。其實……」歐陽宏苦惱地握住顧惜君的手腕,似乎用盡了心底的勇氣,才緩緩地道出了驚人的秘密:「其實那年我在肯亞遭遇車禍后,已經……已經喪失了性/能力。」
說完,他垂下了眉頭,一動不動地盯著顧惜君那雙白嫩的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原以為這個秘密要在她的面前坦白,會痛不欲生。可是一旦決心說出口,卻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就像一直壓抑在心底的石頭,終於被挪開,才能盡情地呼吸新鮮的空氣。
「你……你的意思是不能……」顧惜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驟然一緊,就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她臉上的震驚深深刺痛了歐陽宏的雙眼,他緊咬住嘴唇,輕輕點頭。卻不願意繼續說下去了。
男人最痛,莫過於此。
雖然那場車禍已經過去兩年,但每次當歐陽宏回憶起的時候,那種絕望般的痛苦依舊纏繞心頭,揮之不去。雖然有幸撿回一條命,卻失去了作為男人的驕傲,讓他很長一段時間活在陰影當中無法自拔。
其實早在去年,歐陽宏已經回國一段時間了,只是他難以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以及對顧惜君隱藏在心底的愛意。他一直在苦苦的掙扎中強迫自己放棄,卻一次又一次地因為放棄而更痛苦。
「小君,其實我比任何人都自私。曾經有好幾次我都想向你坦白,卻又擔心你會同情我。」歐陽宏的神色黯然,眸中的痛不欲生更讓顧惜君感到心痛不已。「新婚的那天晚上,我整夜抱著你,卻有心無力。分分秒秒。對於我來說都是煎熬。」
話說到此,顧惜君終於明白歐陽宏為何在過去一個月以來,夜夜只抱著自己入睡。這個消息給她帶來的震驚,一點也不屬於得知自己意外懷孕的時候。她緊抿嘴唇,思想在痛苦地掙扎,心裡似乎鑽入了一條不知名的蟲子。在一點點地吞噬那些痛苦的心情。
「歐陽,我不知道那場車禍對你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似乎鼓起了最大的勇氣,顧惜君輕輕握住了歐陽宏的雙手,希望用自己掌心的溫度捂熱他的冰冷。「如果我說不介意,你信嗎?」
氣氛變得有些怪異,歐陽宏憂心的臉容泛起了一絲苦笑,大拇指抵在顧惜君的唇邊,溫柔地撩開嘴角的髮絲。「小君。我不希望得到你的同情。至於孩子,我真心希望你能生下來,也會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女撫養長大。」
「這並不是同情,而是包容,就像你能原諒我懷了程梓浩的孩子,鼓勵我生下來。」顧惜君把掌心輕放在小腹處,似乎一股緩慢的暖流開始蠕動,慢慢順著掌心的位置涌過來。短暫的震驚以後,她確實對歐陽宏產生了同情。但經歷過這件事以後,她似乎真真切切感受到源於對方無私且包容的深愛。
或許這種愛包含著愧疚和補償,但顧惜君知道歐陽宏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要把自己留在身邊。
「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擁有自己的孩子,即使是試管嬰兒也沒有辦法。但我希望你能像普通女人那樣懷孕、生子,即使孩子的父親曾經傷你至深,可是他畢竟是無辜的,我們不能因為所謂的顧全局面而殺死他。」歐陽宏收起心中的傷感,唇邊的苦笑慢慢揚起,補充說:「如果你擔心被其他人知道,孩子生下來以後我們去外國生活,找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絲絲感動入心,顧惜君感到鼻子傳來一陣酸意,身體前傾輕輕抱住了歐陽宏的腰,努力強忍心中的淚水說:「我會努力做個好媽媽,以及好妻子。」
「我也會努力當個好丈夫,好爸爸。」歐陽宏把懷中的女人抱緊,心中的痛慢慢地轉化為無言的感動。
對於他們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結局。相互包容、相互扶持,正如姚晴所說的,並非所有的愛情都會走到終點,同樣很多婚姻都會在日復日的陪伴中生出愛情。
在顧惜君的心中,或許最愛的男人也是傷自己最深。但眼前這個每次都會在自己最狼狽時候出現的男人,會是她這輩子最後的依靠。
孩子成功保住了,顧惜君也欣然接受了歐陽宏的提議,安心養胎,待孩子出生以後再作打算。
很快顧家上下都知道了顧惜君懷孕的消息,尤其是顧偉業,高興得像個小孩子似的。陽光總在風雨後,正如你的人生因為有了裂縫,陽光才能穿過間隙灑進來。
慢慢地,照灑在她的心底,燃亮了那一片經歷過冰冷和黑暗的人生。
趙子瓊簡直把顧惜君當作國寶級對待,親自準備了營養品,並每天變換著花樣給她做可口的飯菜。
面對婆婆對自己的照顧和愛護,顧惜君也會有內疚和不安的時候。她最擔心的是開始了第一個謊言,日後將會用千百個謊言去圓最初的那個。
但歐陽宏每一次都會語重心長地勸慰說:「待孩子生下來,長大后就會與我媽有了感情,即使日後知道不是親生的,也會捨不得。你放心,船到橋頭自然直,是我堅持讓你把孩子生下來,剩下的就交給我去處理吧。」
歐陽宏永遠都是這個樣子,把所有複雜的問題簡單化。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會站在顧惜君的立場出發,甚至連孩子從幼兒園到大學的安排,都已經做了詳細的規劃。
顧惜君知道歐陽宏對她和孩子的好,不但出於愛與包容,還為了彌補他無法生育的遺憾。
再次遇到程梓浩,是在初春后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顧惜君探望顧偉業后從醫院離開以後,照常讓司機送到附近一間甜品店裡吃下午茶。
懷孕的前幾個月,顧惜君的胃口一直不太好,只能少吃多餐。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點了一杯熱牛奶和芝士蛋糕,掏出隨身帶著的一本育嬰的書籍開始閱讀。
腹中的寶寶已經五個月了,淺粉色的外套也掩蓋不住微凸的腹部。初春的天氣很好,陽光透過潔凈的玻璃灑在她的身上,暖和得讓人無法抗拒。她慢慢習慣了這種寧靜的日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腹中的胎兒身上,那些最痛苦的往事也逐漸成為無關痛癢的回憶。
看著看著,雙眼開始感到酸澀。顧惜君靠在沙發上,把剛才在醫院產檢時四維B超報告夾在書頁里,然後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夢裡顧惜君又回到那年聖誕節的晚上,程梓浩摟著她的腰,在如繁星般閃爍的燈光下翩翩起舞。她的舞步凌亂,老是踩到他的腳;他取笑她跳舞的時候像一隻鴨子,然後讓她踩在自己的腳步上,隨自己而舞動。
那一夜,在啟凡的會議室里,他們纏綿到天亮。沒有痛苦、沒有欺騙、沒有利用的時候,他們甜蜜如此,即使夜夜像雙生兒般密不可分也不會厭倦。他喜歡貼在她的耳邊說著情話,而她則喜歡抱住他的手臂入睡。
從夢裡醒來,顧惜君發現自己的淚水沾濕了外套。寶寶突然踢了她一下,似乎在提醒著她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心裡有種久違的失落,空蕩蕩的抓不到一絲安全感。
匆匆收拾東西離開,顧惜君心事重重地離開了甜品店。剛上了汽車,她突然記起那本育嬰的書籍遺留在店裡,於是又輾轉折回去打算取回來。
然而再次踏入甜品店的時候,顧惜君在剛才坐過的位置上發現了一抹黑色的身影。程梓浩正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俊朗的臉容右手有幾分寂寥和孤單,以及嚴重睡眠不足造成的憔悴。他的右手攥著一本橙色封面的書籍,正是她剛才落下的育嬰手冊。
顧惜君的內心在苦苦掙扎,第一反應就是轉身離去,但突然想起那本書中夾了一張寶寶的檢查報告,被程梓浩看到以後必定會生起懷疑,於是停住了腳步。苦思冥想以後,她還是決定輕手輕腳地上前,把書籍奪回來。
甜品店的人不多,但顧惜君卻感到很多雙眼睛盯著自己似的,每邁開一步都緊張不已。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沙發上的男人,盡量把腳步聲放輕,生怕一不小心會吵醒他。
三步、兩步、一步之遙。
站在程梓浩面前,顧惜君終於看清楚了他眼下兩個誇張的黑眼圈,以及不知有多少天沒有刮過的鬍子。黑色的襯衣讓他看起來更顯嚴肅,搭在大腿上的左手用白色的紗布包裹著,血跡滲了出來,觸目驚心。
再次遇見,顧惜君的心境平靜了許多。眼前的男人是她腹中胎兒的父親,這是永遠也無法磨滅的事實,而她卻不打算告訴對方。或許歐陽宏說的沒錯,人總是自私的,她害怕眼前的這個男人知道事實的真相后,會不顧一切代價奪回自己的親生孩子。
她小心地彎下身,雙手幾乎是顫抖著攥住了書的一角,打算輕輕抽離程梓浩的掌心。有那麼一瞬間,她的呼吸變得灼熱而急促,擔心一不小心就會吵醒對方。
厚厚的書頁從男人的指尖抽離,顧惜君鬆了一口氣,心情忐忑地抱在懷中。她剛想要離開,可是雙腿就像被強力膠水黏在地板上,怎麼也無法挪開步伐。目光不經意地落在男人憔悴的臉上,濃密的眉毛一如初見時的英偉,只是一段時間不見,他整個人消瘦了許多。
濃烈的香煙味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顧惜君猶記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從前的煙癮不大,只是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抽上一根。那麼他最近過得不好嗎?怎麼看起來頹廢極了,睡著的時候也無法掩蓋臉上的疲憊?
愛過恨過,顧惜君原以為能把程梓浩從記憶里驅趕。可是千迴百轉,當這個男人悄無聲色地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時候,她的恨意也在平淡的日子中逐漸褪去。
大概,是因為腹中孩子的緣故,她到底還是對寶寶的親生父親恨不起來。
如果……如果程梓浩知道她壞了自己的骨肉,會有什麼反應?昔日的誓言清晰地浮現,卻又因為殘酷的現實而變得虛無。怔了好久,顧惜君狠下心決定離去,但腳步還沒邁開手腕卻被一隻大手抓住了,低沉嘶啞的聲音如同深夜裡的大提琴聲,讓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你就這麼恨我嗎?」程梓浩緩緩地睜開了雙眼,深邃的目光含著幾分痛心,卻又極力地壓抑著內心的浮躁。「小君,我們坐下來聊一聊。」低尤巨亡。
顧惜君固執地甩開了程梓浩的手,抱緊手中的書頁頭也不回地說:「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好談的。」
「那你肚裡的孩子呢?」程梓浩不緊不慢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不管顧惜君的反感把她按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問道:「孩子看起來有五個多月了,如果我沒記錯那時候你還沒跟我分手。」
冷笑了一聲,顧惜君努力壓抑內心的慌亂,故作鎮定地說:「誰說孩子五個月了?只不過是歐陽把我養得太好,只長胎不長肉,孩子才三個月而已。」
一番鎮定從容的話語,徹底讓程梓浩臉色發黑。他用審視的目光盯著顧惜君的小腹處,語氣苦澀得如同吃了黃連:「經歷了那麼多的事,到頭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這些日子以來,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我知道並非每一次犯錯都能得到你的原諒,也清楚如果我們勉強在一起只會更痛苦。」
說著,程梓浩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目光慢慢從顧惜君的小腹處挪到臉上,看著對方因為懷孕而變得紅潤的臉色,痛苦地咬了咬唇道:「上次在教堂那樣對你,對不起……一切都是我太衝動和自以為是。我以為只要能佔據你的身體,就能重新得到你的心。正如當天我以為亡羊補牢,就能獲取你的原諒。」
分手后,顧惜君還是第一次如此耐著性子與程梓浩面對面交談。顧氏已經脫離了資金危機,她最擔心的坎兒也過去了,重新面對程梓浩也不再像想象中那麼困難。
「我說過,與你已經兩清了,誰也不欠誰。」顧惜君雲淡風輕地說,自從決定把孩子生下來以後,她收穫的不僅是自信,還有一顆平和而不浮躁的心。這個世界上除了生死,哪一樣不是閑事?
「我做不到。」程梓浩打算了顧惜君的說話,語氣微怒:「我說過,唯獨愛你這件事上,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任何人。你信不信我,我的感情都在這裡,一輩子都不會消失。」
他指著左邊胸口的位置,眼神灼熱,混合著一股說不清的執拗。
心酸的感覺從心底開始泛濫,顧惜君倒吸了一口涼氣,安靜地看著眼前絕望而傷感的男人,說:「人應該向前看,活在過去只會更痛苦。忘了我吧,給自己一次機會重新開始。」
忘不忘得了,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決定的事。如果能忘記,程梓浩不會像個瘋子似的,從美國回來以後,每天下午固定時間守在醫院門口,等待顧惜君的出現。
反覆的掙扎以後,程梓浩還是回到了顧惜君生活的城市,走過她走的路,看她經歷過的風景,以為就能回到從前一起的日子。他會在她離開甜品店以後,點她吃過的食物,坐在她剛才坐過的位置上,滿腦子都是她專註看書的神情,以及因為懷孕而變得紅潤的樣子。
其實他一早就從顧惜君臃腫的身材看出她懷孕了,只是一直不願意去面對她已經嫁做人婦的事實。
「其實我已經不再恨你了。」顧惜君坦誠地看著程梓浩緊皺的眉頭,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說:「如果沒有其它事,我先回去了,免得歐陽擔心我。」
是的,顧惜君已經不再恨程梓浩了,只是她也無法快樂起來,是因為她忘了原諒自己。
程梓浩起身想要挽留,卻發現自己早已沒有了餘地。他安靜地看著顧惜君眉宇間的恬靜,心痛的感覺逐漸加深。
「其實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出現在你家樓下,是因為我去了美國。」程梓浩的臉色黯然,想要解析卻又變得詞窮:「我媽心臟病發,我已經聯繫了醫生打算遲點陪她過去手術,如果順利可能這幾年都在那邊待著。」
離開,有時候是最迫不得已卻又無可奈何的決定。
「離開也好,換個環境換種生活。」顧惜君笑了笑,心裡卻沒有預期的輕鬆。見不到的時候總想著一輩子老死不相往來;但見到了,卻又感到有種余情未了的傷感。
「即使離開,也改變不了我愛你的事實。但如果這條路是你想要的,我會尊重你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