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千鈞一擊(五)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千鈞一擊(五)

轉眼武德九年的仲春翩然光顧,誰也不曾留意到,輕柔和暖的春風吹了一夜,清早一推門,陽春裡帶了新生草葉氣味的風撲面而來,且帶了一股醉人的氣息縈繞於洛陽城中。

思順坊的坊門早已落鎖,一駕寬大的馬車自大道上駛來,車廂頂檐和馬脖子上的鈴鐺俱被摘除,故漏夜行駛,只剩了馬蹄噠噠和細微的吱呀之聲。馬車穩穩地停在思順坊的坊門口,上夜的武侯揉了揉眼睛,眼前確是一駕內斂卻底蘊氣派的馬車,連駕車的車夫都透著一股子肅穆。

車上有人跳下,上前向那武侯遞過一塊牌子,低聲道:「小心做你的活計,莫要高聲張揚,仔細驚了貴人,各自難為。」武侯從坊門逢中接過牌子,一手舉起風燈照看,這一看,唬得他霎時完全清醒過來。

遞來的竟然是一塊天策府的牌子,天策府的牌子他也見過幾回,倒也罷了,通常不過是主簿計室、倉曹參軍之流,頂多不過是從事郎中。這一回,遞過來的牌子上赫然銘刻著「天策上將」的字樣。

這幾個字在上夜武侯的腦中一轉,天策上將,不正是京中的那位秦王殿下么?當下他連偷眼瞥那駕馬車的勇氣都消了下去,趕緊低頭開坊門,束手靠立一側,恭恭敬敬地將那馬車迎入坊中。

一盞茶的功夫,思順坊杜宅內院的曲橋上,一條身影向臨水的正屋疾步而去,不一會兒正屋廊下半夜報事的雲板叩響。

杜如晦倏地自床榻上坐起。倒吸了一口氣,激出些許冷汗來。穆清亦被雲板叩聲驚醒,擁被坐起身,迷濛中再看杜如晦凝重的神色,不由惶然抓住他的手臂,「出了甚麼事?」

「阿郎,娘子,英華來了。」外頭杜齊有意壓著嗓門的回稟聲落在穆清的耳中,竟是比那雲板更教她驚心。她頭一樁便想起了四郎,心口突突地亂跳。不敢想又不得不去想。可是四郎出了甚麼事。

兩人忙不迭地穿衣著鞋,開了門匆匆隨著杜齊趕往前堂。

英華滿臉焦急地在廳堂內坐著,身邊只隨了一名侍婢。穆清跨進門的腳頓了頓,險些被門檻絆著。還是杜如晦在她身後伸手攙扶了一把。

「阿姊。姊夫。」英華見他二人進屋。忙掙扎著要站起身,穆清的目光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上,一步跨上前按下她的肩膀。「已是七個月的身子了,都這時候了,究竟出了甚麼事,要你連夜趕來?」

英華重新坐回高椅上,一手吃力地扶托住腰。「二郎遭人暗算,在酒食中落了毒,大興宮中的御醫來了幾撥,好歹是將他肚腹中的攙了毒的酒食催吐了出來,人卻仍是昏著不醒。」英華直剌剌地將話一傾,語速有些急快,一時噎了話語,不知該如何往下講去。

穆清大驚失色,轉頭去看杜如晦,卻見他眉頭低壓,沉峻低緩道:「你莫急,慢慢說來。先告訴我知曉,秦王殿下毒發前在何處與何人用的酒食?」

英華連吸了好幾口氣,定下心緒,「前日太子召二郎夜遊,只因近日東宮與弘義宮相爭急切,原是不該去的,怎奈二郎呼聲再高,也不過是為親王,怎能無故忤逆了太子?也怨二郎爭強好勝,只道『一頓酒有甚好怕的』,便去了。時近子夜,忽就被淮安王扶了回來,身上衣袖上已吐得滿是鮮血……」

她突然有些說不下去,焦躁地左右扭轉著腦袋,伸手向穆清勾去,「阿姊,阿姊,我找不到趙蒼。御醫都是庸常,雖催出毒物,二郎仍是不醒,若是趙蒼在,若是他在,定會有法子……」

穆清握住她的手,手指頭扣搭在她的手腕上細聽了一陣,所幸她身子和腹中孩兒尚算安穩。「你莫要心焦,二郎真龍,多少劫難都過得,這回也不會有事。」

「阿姊,你原是跟著趙蒼學過醫的,尋不到他,我只能來找你,或還有法子能將二郎治上一治。」英華用力拽著她的手腕,如同掉落水中的人抱著了一段浮木一樣。

「秦王妃遣你來尋我?」穆清皺了皺眉頭。

「不,不。」英華搖著頭,「二郎甫一回來,便有內監急著來召我去,待我趕到正殿,他已口不能言,只在手上捏了個七的手勢,起初我尚不能懂,後來頓悟過來,那七不正是說七娘么?大約是要我來尋阿姊。越想越覺著是這意思,彼時正殿上人多口雜,他便是有氣力開口說話,也不會這麼貿然地說出口,再者,除開二郎,只有我知曉阿姊與姊夫安身何處,急喚我去,便更應對了這層意思。」

穆清面上浮起一片茫然,轉瞬又神情複雜起來,她輕輕放開英華的手,直直地向前走了幾步,驀地回頭,向杜如晦道,「殿下要尋回的不是我,卻是你。」

杜如晦抿了抿唇,壓下油然升起的幾分興奮,重重點了下頭,「是時候該回長安了。」果然一切盡如他所料,秦王在渭水邊依計打發了突厥二位可汗,傳報送入大興殿時,滿朝臣工俱在,已在商議遷都事宜,捷報一宣,秦王在朝的基石立時牢不可破。

朝臣日益傾心,太子胸口猶如揣了一隻利爪的貓,日夜抓撓著他的心。急令智昏,使出的招數也愈發的迫急低劣,落在旁人眼中,免不了更是離心離德,如此循環往複,竟急切得連落毒這樣的事也作下了。

穆清將英華帶至先前她住的那間屋子歇息,好言安撫了一陣,再使英華將秦王毒發癥狀仔細說了一回,待聽得他除開口吐鮮血外,另有抽搐嚎叫之狀,大約心中也有幾分譜。這原不是甚麼厲害的毒,不過是雷公藤罷了。少量服食並不會立時就傷了人性命,下毒者意在慢慢取他性命,必是他服食雷公藤后又飲過烈酒,才加重了藥性,忽然吐了血水。

「你且安心睡一會子,待天亮便可動身回長安,明日日暮時分入城。」穆清溫言相勸,忽又想起甚麼來,「你餓不餓?猶記得我懷著四郎那會兒,也是這般月份。一夜要餓上兩回。你這一路顛過來,怕是早就餓了罷。」

「我不餓……」英華撫了撫肚腹,追問道:「二郎他……」

「二郎他不打緊。既御醫已催吐了他所進的酒食,待咱們回去多煮些綠豆湯水與他灌下。慢慢也就好了。」

聞聽這話。英華方才輕輕舒了口氣。偏過頭想了一陣,拉著穆清的手報赧低聲道:「阿姊,我還真是餓了。一路為了趕路,只有那些個粗硬胡餅充饑……」

穆清掩口笑起來,「罷了罷了,左右也睡不成了,阿姊與你做些吃食去。菰米粥,再裹幾個玉面尖兒,可好?」

穆清執燈往後廚去忙碌,英華接著微弱的燭燈將屋子環視一圈,几案,床榻,帷幔,一應家什擺設均是舊日模樣,床榻上的被褥,也還是她曾慣用的。她將臉埋在被褥間,一絲絲清馨的甜香一如往日。到底疲累,待穆清捧了食盒過來時,她已歪倒在被褥間睡熟了。

不過三兩日,長安永興坊內無門匾的那座大宅子又嘈雜喧騰起來。坊鄰間雖隔著高牆深院,卻也是無人不知四年前倉促離京的那位夫人如今又搬回了這府宅中。

與離開時的狼狽慌張不同,回來時竟是大張旗鼓,生怕坊間鄰人不知似的。前日府宅中的管事買了十來個模樣齊整的小婢;昨日大開了府門,招收護院家丁;今日更是熱鬧,清早長安城中最是財大氣粗的大商戶,親自率了二十餘人,幾乎要將半個東市搬來。

圍觀的閑人親眼瞧見府宅內款款走出一位貴氣的夫人,三十不到的年紀,頭上的光潔的燕尾圓髻,金梳對插,步搖微晃,絹綢裙衫,臂上纏著的那領帔帛竟還是泥金的,襯得她容色鮮亮,眉目如畫,不由得惹人多看幾眼。

但見她自對開的大門內緩步走出,於石階上展笑謝過那大胡商,「相交多年,三郎怎還這般客氣,這禮,過重了。」

那胡商拍著胸脯粗聲道:「七娘若是不受,可就真瞧不起我康三了。再說這些個,哪有甚麼重禮,不過是日常所需的用物,想來七娘初回長安,宅子也荒疏了幾年,著急忙慌去置備家什用具,怕是來不及了,東西也不如我的好。」

眾人只見她嫣然一笑,也不再推拒,請那胡商入了大宅。一時外頭瞧熱鬧的說甚麼的都有。便有知情的低聲傳道:「這家的家主原是陝州總管府的杜長史,四年前也不知犯了甚麼,聖上親下了諭旨,遣離了長安,哪知剛出長安城,就遭了一夥兒強人,連人帶車,直燒了個面目全非。」

人群中「嘖嘖」感嘆聲四起,又有個人道:「記得記得,這家的夫人也不是個簡單的,好似說出身江南顧氏,與秦王妃情同姊妹,她與孩子雖未受罪責,但總是罪吏家眷,杜長史亡故后,這些年都不知所蹤,怎又搬了回來,竟是風光更勝從前了。」

「咳,這你們便不知了罷。」有人知情地嘆了一聲,引得圍觀者們皆引頸去聽。「顧夫人原有個親妹,你當那小娘子是誰?竟是平陽昭公主麾下的一位女將軍,統領了城西驍騎營,與秦王殿下的玄甲軍難分伯仲。當年有幸見過兩次,這位顧娘子生得是明眸皓齒,姿容動人,戎裝加身,更是英氣勃發呀。聽說杜長史出了事後,顧娘子便嫁於了秦王殿下,教人接入禁苑去了。」

事關皇家內眷,市井中無不獵奇好事的,人群中有人恍然大悟,「我說呢,這顧夫人如今怎衣錦榮歸了,可見她親妹在弘義宮是何等盛寵。」

這些話晌午還只在永興坊內流轉,及到日中開市時,已是酒肆食鋪中的話資。轉過天來,時常出入東市酒肆、脂粉首飾鋪子的那些中等官宦人家,亦得了風聞。不出幾日。官家內眷間由竊竊私慾至沸沸揚揚,甚至有幾個曾有些交往的官眷,若不是自家的夫君忌憚著秦王同太子之間的劍拔弩張之勢,早就跑來永興坊一探究竟。

穆清自搬回永興坊,安頓了之後,帶了阿柳往弘義宮走過一趟,瞧了瞧秦王的情形,已是一日好過一日,自長孫氏至媵妾侍婢,闔宮鬆緩了下來。因英華生產在即。再不便領著四郎。穆清趁著這當口,拜請接回四郎。長孫氏也說不得甚麼,只得點頭應允,隔日便差了人好好地送回了永興坊。

四年來雖時時能見著。穆清仍是喜得一夜不得安睡。腦中反反覆復儘是四郎離了她身邊那日說過的話。字字句句清晰異常。不待天明便打發了杜齊往坊門口去接。待四郎歸家,母子兩少不得摟頭痛哭了一場,那光景。連阿達也忍耐不住悄悄紅了眼。

轉瞬已至五月初二,英華生產,誕下一位郡主,弘義宮遣了宮人來接穆清入宮,她懷揣了滿心的歡喜,入宮探視。一腳才剛踏入屋子,一聲訝異的低呼直衝她而來。

穆清抬頭望去,卻見上首端坐著太子妃鄭氏,大約是來擺個姿態,瞧瞧孩子的。此時她正泥塑的一般呆望著她,那神情仿若見鬼。

穆清只當作不見她的失態,一絲不苟地行過拜禮,鄭氏這才略清醒些,僵硬著面頰,伸手請她起身,雙眼卻仍是不確信地緊盯著她,「顧夫人,可是許久不見了,也不知何時回的長安,早些命人稟與我知曉,也好去迎一迎。」

「妾身怎敢勞動夫人。」穆清起身再屈了屈膝,面含再誠摯不過的笑容,「夫人怎就斷定妾身是從外頭回的長安?難不成,還真有心意相通這一說?」

鄭氏自知失語,一面頓生悔意,一面自忖,經年不見,這顧氏比之當年竟是愈發凌厲了。一憶及當年她如何乾淨果斷地料理了影娘,鄭氏心底一涼,全然記不起如今自己已尊為太子妃,大可在氣勢上迫壓住她,卻不由自主地向後退讓了半分。

長孫氏輕笑了數聲,「顧姊姊快來瞧瞧孩子,這小模樣可是靈秀得很呢。」穆清看過英華的神色,疲憊了些,但大致還是不錯,便笑吟吟地轉向長孫氏,小心翼翼地自乳母手中接過初生的嬰孩。襁褓中露出個粉嘟嘟的小臉,閉著眼睛正努力地咂著小嘴。

「顧姊姊你瞧,這眼線長且深重,與殿下竟是一般無二,小下巴圓翹,正是英華的模樣。收生的婦人一見便說,收生了那麼些個孩子,頭一遭見著這樣標緻的……」長孫氏的興奮愉悅使得穆清略感不適,自英華入宮她不曾再誕下過一個孩兒,此時的歡愉未免顯得太過突兀。

「殿下可來瞧過了?」穆清臉上揚起一團喜氣,配合她的歡悅。

長孫氏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逗弄著孩子粉嫩的面頰,笑道:「怎不來看,守了大半夜,才剛走了不多久。得了這麼個小娘子,殿下歡喜得甚麼似的,還親賜了乳名,如今只待聖上下封號了。」

「二郎要替這孩子請封號?」鄭氏忍不住插了一句,穆清亦是驚異萬分,照理皇子的嫡出孩兒才得封號,庶出的那些,通常並無封號,便是有,也要待長成之後,聖上見著喜歡,方才有的。

「英華原就功高,這又是她頭一個孩子,殿下疼愛得緊,請個封號也不為過。」長孫氏貼近穆清懷中的襁褓,柔聲哄道:「咱們鳳翎日後也位小郡主,可尊貴著呢,是不是……」

穆清心頭一震,鳳翎……她方才說是秦王親賜的名兒,他給這孩子起名「鳳翎」?長孫氏嫡出的孩子喚作青雀鶯歌,一個媵妾所出,卻要以鳳為名。穆清腦中一團迷濛,忽覺得自己懷中這小小的女孩兒日後的禍福竟是難測。

吃過兩盞茶,鄭氏與長孫氏各自離去。穆清又伴了英華半日,說了一回話,說不多時,她便疲累不堪,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穆清只得吩咐了隨侍婢子幾句緊要調養的話,自回永興坊去。

一出禁苑,阿達正在外頭候著,神色里透著古怪,待她在車內坐穩,他才趁著撤足踏的當口,傾身向車內低語,「暗處有人盯著,鬼鬼祟祟,也不知要作甚麼。」

穆清皺起眉頭,沉吟一息,反倒笑起來,「莫理會那些,咱們只當渾不知的,撿著明道走,讓他們窺得真真的才好。」

阿達猶如跌入霧氣裡頭,茫然不解,卻也知道自家娘子定有一番道理,當下也不多話,駕車回永興坊去。

穆清在車內坐著,嘴邊忍不住逸出一絲微笑,三兩個月來的大張旗鼓,高調行事,終是將東宮的目光吸引了來。今日在英華那兒,透過太子妃見著她如撞鬼了似的神情,穆清彷彿可見李建成陰鷙而慌亂的臉,心頭大暢。

暢快尚在其次,能引逗著東宮全神貫注於她的行蹤,而忽略了弘義宮中的暗涌的異動,看不到深藏隱居在弘義宮中的杜如晦,和他全盤的謀划,才是更為緊要的事。

天際滾過一聲粗沉的雷聲,武德九年初夏的第一道悶雷驟然而至,阿達仰頭望了望將變的天,又加了一鞭,叱呵一聲,催快了駕車的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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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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