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茫茫大夢(三)
冬至祭天大禮的氣勢果真了得,穆清以往只在書冊上看過這一國禮,卻不曾親臨著場面中,此番雖是遠遠瞻觀,極致的莊重肅穆下,仍覺心魂激蕩。磅礴的禮樂隆隆震徹天際,城牆下軍兵黑壓壓地列了一大片,齊齊整整地高唱《無衣》軍歌,以慰祭往年征戰中戰死沙場的同袍們。
歌至一半,天空中飄揚起鵝毛大的雪片,伴著蒼涼低沉的歌聲,使得大興殿前的祭台愈顯威嚴莊重。典儀官上前念過祭文,請了李世民同長孫氏一同灑酒祭奠,拜天祈昌。帝后祭過玉帛之後,以長孫無忌、杜如晦、房玄齡為首的大僚隨之祭拜,依次輪下。
這一段耗費了許久,穆清與一眾夫人們立在朔風飛雪中觀禮,無不腿腳酸麻,寒氣侵骨的,無人敢出聲怨懟,俱咬緊了牙關強忍著。好容易捱過了初獻禮和亞獻禮,幾位底子略差些的夫人險些沒暈死過去。祈天儺舞開始后,各人俱鬆弛了下來,帝后落座觀儺,便有宮婢搬來高椅,請諸位夫人娘子落座,又奉上熱棗姜酪,好驅一驅寒氣。
及正午燔燎禮畢,惟剩了賜胙一樁未完。百官跟隨聖人入殿,將備下的各色炙肉湯羹分食,長孫氏則領著眾女回至立政殿,賜食案共進午膳。
甫一座定,乳母領著青雀與鶯歌兩個孩子進得殿內,因李承乾已冊封了太子,且已開蒙,自然是要跟隨他父親一同在前殿坐著,餘下的孩子尚且年幼。便各自隨了各自的母妃在立政殿里敬拜領賞。
穆清的目光朝著殿門口瞥了不下十次,方才看見有乳母抱著個花團錦簇的襁褓入內。向殿上的長孫氏盈盈一拜,口稱汝南公主賀拜。霎時殿上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掃向那乳母懷中的襁褓,神色各異,各色的目光都有。
「鳳翎來了,快抱去教顧夫人瞧瞧。」長孫氏笑盈盈地命她起身。乳母轉身移步至穆清跟前,穆清也顧不得受她的禮,來不及掩飾急切,探臂就接過孩子。
小孩子家日長夜長的,不過兩個多月不見,五官俱已長開。眉目神情無不極似李世民,惟獨一雙溜圓的杏眼像透了英華,穆清低頭怔怔地瞧著,孩子忽然舞動手臂握住她的拇指,眸子晶亮地朝穆清彎眼一笑,穆清眼眶不覺一熱,好歹忍住眼淚,心內的決意又定了幾分。
不多時乳母上前輕輕接過襁褓,穆清的眼睛仍流連在那雪嫩小臉上不舍移開。乳母低著頭,悄悄按了按她放在襁褓下的手,細微且飛快地動了動嘴,「吳內監將公主照拂得極好。」穆清心頭大寬。遂向乳母笑著放開了手。
各人皆打起精神來歡飲笑語,因都是些素來常親近的人,殿上熱熱鬧鬧的也不算太過拘謹。席間又有宮婢奉上盛著湯藥的琉璃盞予長孫氏飲過,穆清暗底里思忖。看這光景,她這氣疾大約是要常年吃藥的了。
也不知是哪一個慣會哄人的。說道起殿外一叢叢的蘆葦來,眾人交口稱頌長孫氏慈悲賢德,既提到這為使英華魂魄安歇的緣由來,穆清少不得伏地叩謝天恩一番。
午後內監來傳話,稱前殿席散。故立政殿的筵席也隨之散去,外臣們的妻女一一再拜告退,長孫氏則按著禮數將不同的訓誡勉勵之話相應地說上一遍。
輪著穆清時,殿內外臣的家眷已寥寥數人,所剩的大多是後宮嬪妃。她大禮叩拜后,起身垂眸跪坐著候等那幾句場面上的話,台階上頭卻靜默了半刻,並未等到預期的那幾句。
「二郎這一路過來,且不論蔡國公勞苦功高,便是顧夫人也極是不易,個中苦楚艱險外人只道其一二,又有哪一個能知曉個七八分呢?」長孫氏陡然開口,穆清的目光又往下垂了半分,身子更向下壓了一壓。
「顧夫人堅不受封,倒是令人越想越生出愧意,我若就此算了,豈不是成了個不知禮的,還如何表率後宮,儀範天下?我且記得蔡國公府仆婢不多,人丁亦稀薄些,估摸顧夫人平素也沒個助力幫襯,故著意精挑了宮人六名,姿容禮數皆屬上乘,詩書棋畫無不精通,不日便送往蔡國公府上,以解夫人之憂勞。」
殿中的官眷宮嬪皆屏住了呼吸,靜得大家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比照當朝《六典》,三品以上大僚可置妾室六名,十幾年來蔡國公身邊只她一人相伴,此事無人不知,便是最大度賢淑的婦人,亦難免心存羨慕,眼下這一道恩旨,分明是在替杜如晦充實後院,上有所賜,焉敢不受?況且從長孫皇后的話中可知,她竟已拒過一次恩賜,若再拒一次,無異於掌摑皇家臉面。
座中幾個心思巧慧的隱隱覺察出這位顧夫人與皇后之間的關係必定另有乾坤,都想瞧瞧穆清的應對。
穆清依舊端莊恭肅地跪坐與台階下,心中縱是電閃雷鳴,身形卻是紋絲不動的。出乎眾人意料,她往下垂蓋著的睫毛微微抖動了幾下,展臂伏拜,朗聲謝恩:「皇後殿下-體恤下情,妾身蒙殿下垂憐,感激涕零,卻是無以承謝,惟有好生善待皇后賜下的宮人,和樂共處,方能安心的。只是,只是拙夫,他尚未知此事,不知他……」
四座皆暗暗吃驚,彷彿無人敢信她竟坦然接受了這燙手的碗,聽著這話里的意思,還準備好好地捧回家供著。
長孫氏原就明艷的容色此時因如花般綻放的笑顏越發動人,「顧夫人賢惠,且不必耽心蔡國公如何,大約此刻聖人那邊的恩旨也下了。」
穆清心頭一抽,借著再拜掩住面上的怨怒,再抬頭時,笑容已安妥地掛在了面頰兩側。
「還有一樁。府上的大郎與二郎,我看著極是喜歡。聰敏好學,與承乾一處念書多有進益。聖上的意思,便留他兄弟二人在東宮常住,隨侍太子。」說話間長孫氏笑吟吟地扭頭望了一眼身側的兩個孩子,「待來年青雀開蒙,少不得要與夫人的四郎多親近。」
殿中的官家夫人們心思疾飛,前一刻賜宮人時,自以為聽出了穆清與長孫皇后之間的嫌隙,正暗自琢磨著日後同這位顧夫人往來時該如何拿捏分寸才好,下一刻情勢急轉直上。杜府的大郎和二郎竟是要常伴太子了,這意味著如今杜如晦是御前頭一等的重臣,日後杜家的兩個兒子便是下一位君王跟前的要人,杜府根基穩若泰山。這情形直教她們左右為難。
接踵而來的辭別,道賀,穆清都不知道是如何應付過來的,腦中滿是六個尚未曾謀面的宮人。出宮的一路上,她甚至聽不到替她打傘避雪的內監同她絮絮地說道了些甚麼,只顧著滿心的疑惑。
若是英華還在。佔盡君恩,長孫氏與她姊妹為難,還在情理中,如今英華已逝。後宮再無人能擋了她,她這般處處針對,卻是為何?余恨難消么?
若要說恨。只怕還輪不上她。穆清已從當日傳話的小宮婢口中得知原委,推敲出了始末。雖說英華未害於長孫氏布下的暗人手中。然她的戕害之心確鑿,且若非她有意引逗英華往玄武門去。英華又怎會死於李建成箭下。穆清心內冷冷一哼,要恨,也該是由她怨恨長孫氏才是。
突然一個念頭飛掠過穆清的腦海,那小宮婢尚在偏院關著,待宮人送至府中,只怕是要瞧出些端倪來,還是要及早命人送去別處關押了才好。
心緒紛亂了一路,冷不防被內監的一喚,抬頭才發覺宮門已在前頭。宮門口的馬車已去得差不多,只剩了自家的兩駕馬車還在那處候等。遠遠的便望見杜如晦一身絳紫的朝袍負手立在車前等著。
也不知他立在雪中等了多久,不知寒冷,不顧同僚異樣的眼光。穆清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仿若來自於他的暖意隨之穿越凄冷的降雪,滲入她的四肢百骸。甚麼宮人,甚麼怨念,一瞬間消散得乾乾淨淨,紛飛白雪中只剩了眼前面容溫和的良人,含笑立等著她。
穆清加快了幾步,快到他跟前時,幾近急迫,薄薄的積雪甚是濕滑,令她腳下一個趔趄,傾身滑了出去,正被杜如晦一把架扶住胳膊。「走路也不留著點神。」說著他捏住穆清冰涼的手,一皺眉頭,「你的手爐哪兒去了?」
「可是飲多糊塗了,今日原是大祭去的,如何能帶這個進去。」穆清假意微嗔,到底在宮門口,尚有好些外人在,她扭了扭手腕,想自他手中抽出手來,不料卻被他握得極牢,掙脫不得。
阿柳從另一駕青帳馬車中哧溜下地,手中捧著的正是穆清慣用的那隻鏨刻萬蝠流雲紋的紫銅手爐,暖得恰到好處,又攏了些暖香。天實在寒得緊,穆清趕緊接過手爐,撐扶著杜如晦的手掌,鑽進車內。
從朱雀門至永興坊實在算不上遠,馬車在雪中搖搖晃晃行得慢,穆清晨間起得早,五更鼓尚未響,她已梳妝妥帖出門入宮。冷冰冰地立了半日,又虛衍應付了半日,早已疲累得狠了,此時身心鬆懈,暖意融融,手爐中的暖香直熏得她眼皮發酸,昏昏欲睡。
「莫睡,仔細車裡冷。」杜如晦捏了捏她的面頰,「好歹忍一忍,回去了再睡。」
她哪裡還聽得了這些,車身晃了兩晃,置於膝上的手一歪,紫銅手爐骨碌碌地滾落一邊。杜如晦低頭看時,她已偎在他胸前睡得香沉。
他只得低嘆一聲,伸手將她肩上的毛斗篷攏一攏緊,仰頭將今日賜胙宴上聖人賞下六名絕色宮人的事暗想了一遍,忍不住又低頭去看看胸前熟睡的穆清,心內苦笑數聲:她大約尚未知曉此事,不然怎能安睡如斯?卻不知,待她睡醒后該要如何與她說起這檔事才妥當。(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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