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茫茫大夢(六)
上元節甫過,杜如晦的任命諭旨果然就下了,吏部尚書,檢校侍中,仍總領著東宮的兵馬。這一來,兵部、吏部皆以他為首,便是戶部因調改租調徭役之事,亦是要打量著他的意思行事。自此杜如晦便成了朝中一等一的權臣。
隨之穆清便再無清寧之日。偏杜如晦上任后恨不能一人分三人使,府中是再見不著他人影,穆清只得打起精神每日妝飾妥帖,拿捏著面上笑容的分寸,出面應酬各路人等。更有府中那六名宮人,到底是聖上與皇后親賜,這樣的場面也少不得要她們露出面來見一見貴客,以免落下些口舌。以杜如晦今日光環籠罩的情勢來看,口舌之禍最是駭人。
自上元至三月三,她幾乎日日應接著上門道賀的官眷貴婦,到了三月三這一日,頭痛已極,實是不想再動一動。阿柳只得一壁替她梳著髮髻,一壁勸慰,「找個借口都推脫了,好歹清凈兩日罷,便推說身子不適,如何?」
「快別往外提抱恙的話,介時一撥一撥探病的,擋都不知該如何擋。」穆清扶額搖了搖頭,連嘆息的氣力都提不上來。
「稟娘子,高密長公主臨府了。」春寒未消,杜齊額頭上的汗珠子仿若是在夏季,顧不上抹一把,慌急地進來回稟。
穆清的心沉得不能更深,身子卻猛地向上直起,「可舉了鹵薄儀仗?」
「倒不曾見,只兩駕桐木馬車。並四名侍衛。才剛入的永興坊門。」
穆清慢慢坐回原處,心頭略鬆緩了些,只是還未及吩咐甚麼話,那邊又有小廝在門外稟道:「宮中來了送上巳節賞賜的內監,已將入坊,還請娘子儘快備案領賞。」
穆清腦中一陣眩暈,究竟是甚麼日子,又是長公主造訪又是賞賜的,這是嫌她日子過得還不夠糟亂的么?同時要接兩位的駕,她倒是真心巴望此時卧病在床起不得身。「上巳節恩賞么?要來探一探那幾個宮婢的情形才是正經罷……」她喃喃道。
先進來通傳的杜齊乍一聽見「上巳節」三個字。倏地想起了甚麼。猛地一拍自己的腦袋,「瞧我這記性。」說著忙又向穆清道:「一清早阿郎的吩咐,我……我卻是耽誤了告知娘子。早起臨出門娘子未起,阿郎不教吵醒娘子。又說今日是娘子的生辰。命廚下備了水引。大約娘子已用了。」
穆清這才想起今日早膳時,有婢子端來並非日常所食的米粥或湯餅,卻是一碗比湯餅細長的水引。原來竟是將自己的生辰混忘了,一時苦笑笑道:「莫說你忙得不記事,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倒將這事兒給忘了。」
杜齊與阿柳一同笑起來,阿柳笑道:「七娘真真是不該,阿郎連日連夜地勞忙怎不曾忘記?」
「阿郎還說,今日午後散了值,便徑直往東市康三郎那處去,請娘子申時前去康家的酒肆相見。」杜齊稟完,匆匆一拱手,先行出去料理接駕高密長公主的一干瑣碎。
穆清這邊也趕忙妝扮,她向跟前的妝鏡內掃量了自己一眼,白綾襦裙,米黃-色的小襖還是半舊的,半斜的單螺髻邊僅簪了日常帶著的小金簪,另壓了幾顆金花釘,再無妝飾。瞧著也不成個樣子,遂又挑了一領銀紅滿地卷草紋的軟綢帔帛纏搭在腕肘上。
才剛打扮停當,一個嬌軟怯懦的聲音遲疑著道:「娘子倘或一時應付不過來,不妨使丹娘試試,雖不能應付周全,到底在宮中也白受過幾年的規矩教養,略伺候些茶水漿酪尚且使得。」
穆清挑了挑眉毛,轉臉卻見門邊半露著臉,垂眸肅立著的正是丹娘。果然未曾死心。穆清暗自轉了轉心念,既是主動請纓,便怨不著她甚麼。隨即她和煦地笑起來,招手喚丹娘入內,「這便太好了。正愁著無法分身,既丹娘妹妹肯幫我一幫,那是再好不過。妹妹承過宮中的教導,原比我還知禮周全些,少不得要勞動妹妹替我先接了高密長公主的駕,待我領受了皇后的恩賞即刻便來向長公主請好。可使得?」
丹娘端莊微笑的臉突然垮了垮,愣了一息,略有猶豫地應道:「丹娘自當儘力替娘子分憂。」面容上的不情願連阿柳都能瞧出來。
待她走出正屋,阿柳瞥著她往前院款款走去的背影狐疑道:「既是她自個兒提的,如何又是一副不情願的模樣?」
「她原料想著宮中來賞的名頭雖大些,但左右來的是位內監,比不得高密長公主親臨,我若忙得一時無法分身,由她這御賜的『侍妾』來接應也不算太過失禮,故是十拿九穩的要去內監跟前露臉的,好教內監回宮去稟告皇后,她已接了我一半兒的家事……」
穆清站起身,撣平襦裙上的褶皺紋路,面上淡淡一笑,「高密長公主原是配了長孫家的,與皇后這一支向來不睦,后駙馬過世,再嫁段家,惹得皇后兄妹越發不悅。而丹娘出自皇后訓導,我又如此『器重』,旁人自當她是皇后心腹。想來,丹娘與長公主這一見,必是艱辛,她自己也能預見,故心中不快也是有的。」
丹娘與高密長公主這一晤,半分不出穆清所料。待穆清謝領了賞賜,攜著阿柳匆匆趕至會女眷的偏廳時,但見高密長公主滿臉的不屑與冷淡,從旁而立的丹娘形容僵硬,進退不是,一雙攝人心魄的桃花眸中半含了水光,細看過去,眼眶下微微泛紅,好不可憐。
「七娘如今怎就這般糊塗了。」高密長公主因知曉穆清昔年的那些事迹行狀,甚是折服,平素與穆清往來略多幾回,又是個直腸子。便只管將她視作親近的。此時見穆清前來,她皺著眉頭,從座中迎立起邁步上前,路過丹娘身側,卻只當她不存在一般。
穆清忙迎上前行禮,「長公主恕罪,七娘怠慢了,實在是……」
「我知曉你如今受你夫婿帶累,忙得錯不開身,誰怨你這個了。可你到底也該放個正經的管事娘子在身邊照應著。再不濟我打發了人來幫襯你。卻不該使那些個婢不婢,妾不妾的妖媚之物出來待客,沒的辱沒了自家門風。我們這些知道的,只當你忙不轉身子又弱。不能面面都顧及到。外頭那些不知道的。渾說起來,白白辱沒了杜尚書的清譽。」高密長公主猶如年節中燃的柏葉一般,噼噼啪啪地直抒了一通。一眼不瞧那邊憋紅了臉,淚眼欲滴的丹娘。
穆清笑著讓了座,掃了一眼案席,漿酪糕點,應季果子,熏香凈盆,俱妥妥帖帖,無一紕漏,這位長公主大約從禮數上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仍有這許多的怨氣話,可見命丹娘暫先代她接迎,這主意果然不錯。這高丹娘,玲瓏剔透不缺,心眼亦是不少,段位卻還差些。
「長公主這是怨七娘輕慢,七娘愧得緊,這便以漿酪代酒,先敬一敬長公主,賠個不是。」穆清順手執起案上的越瓷盞,笑吟吟地遞到高密長公主跟前。
「你怎麼也學起那些男人們應酬間的渾話來。」高密長公主斜睨了她一眼,撲哧一笑。眼見著長公主佯嗔含笑地接過杯盞,穆清心知她並不真心惱,不過是不待見長孫皇後送來的心腹宮人罷了。再瞥一眼高丹娘,端著手低眉順眼地同婢子們一處站著,進退不是,那神情好似不小心嚼到了自己的舌頭,憋得淚眼通紅,也決計不敢囔出半聲痛來。
高密長公主抿了一口漿酪,二人也不客套互讓,各自坐了說話。長公主將掖過唇角的絹帕揉成一團攥在手心裡,「也虧得是漿酪我才飲呢,你若真拿了酒來敬我,我卻是不吃的。」
穆清「咦」了一聲,將驚異的神情做到位。非是她不誠心待人,只因過往吃過的那些個虧,使得她一再告誡自己,待任一位皇家人皆要敬而遠之方得長久太平。
「你是知曉的,我自幼無母,全托賴太穆皇后慈悲,帶在身邊親自教養,與她所出的嫡子嫡女也是一樣的對待,故我自小到如今皆過得比那些庶出的郡王公主好些。」
高密長公主收了臉上的笑,越說越戚戚然起來,「太穆皇后在時信奉釋教,早幾年我便想著要替她尋座寺廟來長久供奉,好盡一盡孝,可惜緣分一直未到。前不久正得了機緣,東市南面宣平坊中,凈慈尼寺的老尼師圓寂,一時竟無人能擔住持之任,有意依託高門。也不知誰多言了一句,她們知曉我的宏願,託人來遞了話,願依託皇家。」
穆清忙欠身道:「這便該好好賀一賀長公主,多年夙願,終能得償所願了。也好教天下為人子女的瞧一瞧皇家的表率,正是再好不過的了,聖上可是允了?」
「自然允了。」高密長公主的眉眼又高高飛揚,「聖人還怨著自己未能早想到,眼下撥了錢帛徭役,要修葺那凈慈尼寺,延請新任的尼師升座,著我督辦了此事。我正是為這事趕著來請你。寺中藏經原是不短的,只如今還缺幾部手抄的經籍,好製成經幡,開寺那日好用得上。我私想著,既是供奉太穆皇后,須得咱們女子手抄了方才合用,算來算去,素日相近的官眷中,也只你學問最好,故來要勞動你一番,可使得?」
「長公主未免小看七娘了,何必說甚麼勞動,這原是七娘的榮光。」穆清拱手笑道,心卻說,既這般說了,難不成還能推脫?
高密長公主笑意更是歡實,說來她身為聖人的阿姊,榮耀顯赫,可權臣的家眷卻也不是說請便隨意能請的,這一番說動了杜如晦的內眷來幫襯她,傳揚出去,也著實令她此舉錦上添花。
「抄經一事,甚是講究,須得沐浴齋戒,凈手焚香,在凈慈寺中住上幾日,潛心抄謄。少不得要接了七娘去寺院中住個十日,不知……杜尚書可捨得否?」高密長公主面上起了促狹,話音剛落,自己倒先掩口笑起來。
要在寺院中住十日?穆清心頭一動,這倒也好,這些日子來,訪客絡繹,杜家來投的族人亦是不斷,確是擾得她心浮氣躁,能躲幾日清靜也是好的。她的目光往一旁立著的高丹娘身上一掃,只是她若不在府中鎮著,還不知那幾個要翻出甚麼浪來。
突然,她心頭有個不成形的念頭匆匆掠過,連日無暇處置掃除這些埋在身側的隱患,暫且只能走一步瞧一步,既已走到眼下這一步,或許,正是一個絕好的時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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