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茫茫大夢(七)

第二百二十三章 茫茫大夢(七)

穆清送走了遂心如意的高密長公主,已近日中。見丹娘仍在偏廳內,不免拉過她的手溫言安慰一番:「切莫往心裡去,你原就在宮中,自然也知道長公主們的做派。不必說你我,便是皇后,亦是不會同她們較真。」

丹娘屈了屈膝,囁嚅道:「婢子省得。」

穆清不覺微挑了挑眉,偷偷在心底嘆了口氣,好端端的一個小娘子,平白被人當槍使了,終究沒甚意思,若肯就此撂手不與她為難,便罷了。想到此,禁不住脫口而出:「你可想要回家?」

丹娘睜大眼睛,忙不迭地搖頭,「丹娘的家不就在此么?自出宮那一刻起,為奴為婢也是要在杜府落根的。」

穆清拂去心頭的那一點憐憫,不動聲色地撇了撇嘴,「難為你了。」言罷遣了她下去歇著。

阿柳抬頭望望天,默算了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七娘是要去東市用午膳,還是在家中?」

阿柳連問了兩遍,卻未得穆清的應答,卻見她腳下步子仍舊走著,目光落在遠遠的某處,阿柳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遠處游廊上提著竹籃走來的正是陸阿原。

「這真真是各路神仙都有了。前一陣七娘病著,她屢次求見不得,乾脆便隱了形,前兩日還推說身上不好不願出來,今日怎就好了?」阿柳撇了一眼,口氣尖利不留情面。

「只依你看,阿原比之丹娘如何?」穆清側頭低聲問道。

阿柳想了片時。眼看陸阿原將到近前,才遲疑著回道:「丹娘瞧著柔弱,又是那樣的好容色,多少惹人憐些。這阿原眉目精明,暗懷心事,也不知她心裡打的甚麼主意。自是丹娘更容易擺布。」

穆清輕輕哼笑一聲,緩緩搖了搖頭。轉眼陸阿原含笑走到了她跟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她臂彎間挎著的竹籃里散發著淡淡的奇異香氣,卻因蓋著布帛,看不見裡頭裝著甚麼。

穆清深吸了口氣。臉色微微一變。陸阿原仿若不曾注意到。笑嘻嘻地道:「聽聞今日是夫人生辰,夫人郡望餘杭,阿原好事,採擷了一筐芥菜花。依著江南風俗。煮了一籃子芥菜花。還請夫人嘗嘗做得可還有幾分江南風味。」

阿柳目光警惕地在她身上掃了兩圈,她卻毫不在意,滿臉的笑容。笑得極為誠摯。三人一同慢慢向內院正房走去,穆清手中捏著一枚雞蛋,湊到鼻尖下嗅了嗅,「果然有江南的氣息,難為你想得如此周全。」

受了誇,卻不見阿原高興,臉上的笑意反倒慢慢褪了去,走了好幾步,方才黯然嘆息,「夫人可想過再回江南去看看?」

穆清一怔,順著她的話應道:「日後有了閑暇時光,自是想回去一遭的。」

「阿原每年生辰時也極想家,也不知此生還有無機緣再回去……」說著她垂下眼眸,默默走路,再不出聲。

穆清走在稍前的位置,聽了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不由扭頭去看她。阿原突然抬起頭,好似鼓足了勇氣,直直地望向穆清的眼睛,不閃不避,眼神中的堅定祈望教穆清吃了一驚,她分明是有話要對自己說。再回想年前病中,阿柳說她曾幾次三番求著要來服侍,穆清豁然明了,她定是有緊要話,尋著一切機會要當面同自己講上一講。

待進了正房,阿原放下手中的籃子,又端端正正地行禮,重說了一番生辰的賀詞。穆清指了指她身邊的籃子,吩咐阿柳:「這芥菜花雞蛋原是要眾人分食才於壽星有益的,你便勻出大半,去各院分了,再留幾枚予阿郎嘗。」

阿柳何等的眼力見識,立時知道穆清這是要與阿原密談,使她去望風約束住一干僕從,不教人聽了壁角去,當下忙應了,拎起籃子挑簾出門,順手帶上了屋門。

「有甚麼話,便坐下說罷。」穆清在她慣常所坐的几案邊坐下,指了個座予阿原。「這裡再沒旁人,你既打定了主意要與我說談這一場,必是肯信我,那便直說無妨。」

再看那阿原,也不敢坐,立在原地彷徨了半刻,一閉眼一橫心,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夫人明鑒,阿原不敢欺瞞,阿原不願作杜尚書的妾室,還求夫人放歸故里。」說著竟是直直地磕下頭去,額頭悶聲觸地,趴伏著不肯起來。

穆清心內一陣翻攪,好一句不願為妾室,當年英華亦是這麼說,話音猶在耳。穆清暗暗嘆了口氣,放柔緩了聲調,「你且起身,將個中緣故好好說一說。」

阿原直起背脊,仍然跪在地下,眼中已有了幾分淚光。「稟夫人,阿原也是好人家出身,自小沒了阿母,跟著姨母過,姨母也是體面人家,琴棋書畫皆有習學。阿原同姨表兄自幼青梅竹馬,阿爹與姨母原也說過只待及笄,便要過門的。豈知,豈知,去歲繼母也不知通了甚麼路數,竟要將阿原送入宮中,只說有大好前程。」

「阿原不知甚麼是大好前程,只一心一念要同姨表兄一處。可宮中要人,籍冊都遞了上去,豈能容我一個弱小女子抗爭?阿爹亦是無奈,誰人敢與官家理論?也只得乖乖進了宮。進宮跟著裴司簿學了三兩個月的規矩,原以為只充作尋常宮人使喚,料想著只須安心候等,如遇著旱澇祈天或聖人開恩,總有機會能放出宮去。不曾想,三兩月後,便被送來了此處,阿原方曉悟,原是暗地裡被送來作蔡國公府上的妾室的,倘若真定下了名分,日後便是……便是……想再見我那姨表兄,堪比登天,或緣分未了竟見著了,也只是陌路人……」

說著阿原又伏身在地啜泣起來,語不成調。情難自已。

穆清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幾圈,最後落在她因哭泣微微聳動的肩膀上,定定地看了片刻,見她一副破釜沉舟的形狀,心中已信了大半,卻又不敢十分地信,一時舉棋不定。

陸阿原泣了一陣,漸鎮定下來,掖了掖面上的眼淚,「先前在宮中也聞得夫人殺伐決斷。洞悉果決。故在夫人面前,阿原能言的便直言,有些話恐牽累家族不能言說的,也絕不誑語。我心知夫人必不肯深信我。這也難怪。咱們這六人終究是皇後送進來的。只是阿原眼下別無他法,惟有強張起膽子,來求夫人。自是不敢白向夫人討要身籍,只求與夫人作成一樁互易。」

穆清暗暗自嘲,自己早年作下的那些事,或為自保,或僅是為了替杜如晦謀算,到了今日,竟是被人傳出了這樣的聲名口碑。她皺起眉頭,呵斥道:「你這婢子滿口胡言,天家的心意也敢胡亂揣測么?」

「阿原不敢,阿原心不向任何一邊,只願夾道行進,全身而退。」阿原再伏下身,沉悶的聲音中還夾雜些許哭音,卻蘊含著孤注一擲的決心:「夫人信也罷,不信也罷,於夫人不過是一念之間,於阿原卻是生死之別。如今阿原人就在府中,我若敢別有用心欺瞞夫人,亡失一名婢子,也不過是向宮內告稟一句的功夫。」

穆清心中已無疑慮,這樣聰慧的女子,若非為情所困,是絕不會做出這樣肆意決絕的事來,倒也令人動容。她不露聲色,涼涼地問道:「既如此,你且說說,想與我互易甚麼?我卻也要掂量著看值不值,絕無必然應許的道理。」

阿原從地下直起身,面上已鬆緩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盡量放穩自己的聲調,「皇後殿下送我六人來此,所為何,阿原不能說,以夫人的心思或早已參透,請夫人莫再相問。阿原冷眼旁觀著,杜尚書清風朗月的人品,對夫人之外的女子並不存甚麼念想,這是夫人之福,我六人在這府里只是擺設,更是甩抖不掉的包袱。阿原斗膽料定夫人必是不願背負這包袱,如此,阿原替夫人效犬馬之勞,甩開包袱,事成后求夫人將阿原放歸故里,只向宮內報病亡。若得夫人成全,大恩大德阿原沒齒不敢忘。」

穆清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好一陣,她便長身跪立在地下坦然堅決,不閃不避。忽然穆清輕輕笑了數聲,從座中立起,走到阿原跟前,伸手攙扶起她,似乎方才的哀訴懇求從未發生過。「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自古最是痴傻的便是咱們女子,但願你那姨表兄還在故里守等你歸去,不教你白搏一場。」

阿原順著她手腕上的氣力慢慢站起身,面上哀戚、驚詫、歡喜的神情來不及替換,亦顧不得腿腳澀麻失覺,提裙又要下拜,「夫人慈悲,阿原……阿原……」

「莫忙著謝,卻也要瞧你有無這本事。」穆清架住她的胳膊,不使她再拜,心底卻默點了好幾下頭,這女子心思縝密,大膽不怯,說話做事條條框框紋理清晰,甚是難得。若不是她為情所困胸無野心,將來還不知會如何。

這一來二去,早已過了午膳的時辰,阿柳各處分派了薺菜花雞蛋,轉至廚房,見廚娘頗為應景地制了百歲羹,便攜了兩碗帶至正房,與穆清二人就著薺菜花雞蛋一同吃了,權當是對付了午膳。

阿柳一面吃一面聽穆清將阿原的事略略地講了一遍,不禁停下筷箸皺眉問道:「這便信了她?萬一她存個歹心,或為在皇後跟前邀功,故意給咱們下套……」

「阿原是個聰敏的,個中得失,自是仔細打量過。她心裡大約也明白,即便無她幫手,她六人也是遲早要清理出府的,她早投了我,還能有機會替自己討要到些甚麼。一等伶俐的小娘子,可比我當年強得多。」穆清笑晏晏地說著,無端就想起了自己昔年為躲杜淹,被迫著從吳郡向江都奔逃時的狼狽,忍不住掩口笑了好一陣。

及午後,阿柳催促著她更換了新制出的八幅湘色長裙,壓了暗卷草紋的白色襦衫,重梳了髮髻,好往東市去赴杜如晦之約。梳發時,忽聞阿柳低低地「呀」了一聲,執著銀篦的手半懸著滯在了穆清頭頂上方。

「又何事驚驚乍乍的?」穆清從銅鏡中望了她一眼,見她臉上一副不置信的樣子,摻雜著几絲難過。

「七娘算到今日,才三十有二,竟已有了白髮。」阿柳從穆清頭頂輕輕巧巧地挑出一根髮絲,托在手掌中,「可要拔了它?」

穆清微一點頭,想著又無甚意思,剛要阻止,阿柳已快手快腳地將它連根拔了出來,小心地放到她跟前的妝台上。

穆清低頭望去,確是一根雪白的髮絲,細細長長一根,白如雪,在深色的妝台上靜默地躺著,似乎發出幽幽的冷光尤其扎眼,她抬臂隨手將白髮拂落,「一根白髮罷了,誰不生?總有霜滿頭的那日。」話雖說的淡薄,終究也還有顆尋常婦人的心,總不免隱隱喟嘆華髮早生,年華易老。

這份薄薄的哀傷直到她在康三郎酒肆的隔間內見著杜如晦時,仍未散去。便是康三郎抖動著卷翹的鬍子稍,繪聲繪色演說起他的西域見聞,亦不能將她全心吸引住。

入暮,辭了康三郎,杜如晦攜了她同回坊里,歸路上忍不住問她可是有甚麼心事,她方長長舒了口氣,悶聲回他發覺了第一絲白髮的事。

杜如晦不覺好笑,倒是無從安慰了,只得哄她道:「你瞧我這頭上的白髮,也是一日多過一日,既你也生了白髮,自今日始,咱們便算是到了『白首不離』這一程了。」

穆清這才嗤嗤笑了起來,在他胸前拍了一掌,「說遲了,那根白髮,已教我拔了去。」

將入坊門時,杜如晦忽然正色道:「有一樁事,本不想在今日同你說,見你總為一根白髮所困,便索性講予你知罷。」

「何事?」

「杜淹回來了,聖上命人自嶲州將他接回,封了安吉郡公,賜食奉四百戶。」杜如晦一面說一面打量了一眼穆清的面色。

她冷冷哼道:「與我已是不相干,至多是替賀遂兆向他討一討家仇,但他謀害你長兄幼弟這一節,卻要如何算?」

「還有甚麼好算的。」杜如晦苦笑笑,一臉平靜道:「封號是封賜不過是給他個體面,令他好安度殘生。他早在嶲州熬壞了身底子,御醫稟稱瞧著這副光景,怕是撐不到一年。接回京來只是有言官偶提及,聖人順手推舟,不教有功舊臣寒心便是了。」

穆清默默嘆了口氣,倚在杜如晦膝上怔怔地擺弄起他腰間的金線魚袋,專註地撫弄著魚袋中那枚象徵著他顯赫權勢的赤金小魚符,過了半晌,方抬頭道:「他在王世充跟前弄權橫行,我父親要將我送予他求榮,他與二娘在金城害我失了孩子,又在洛陽讒誅你長兄囚你幼弟,轉臉卻遭你謀算身陷嶲州荒蠻地數年,這些恩恩怨怨仿若昨日,轉眼那些人都不在了,可見世間大多糾葛俱是幻境,到頭來竟是大夢一場。我只認你伴在我身邊的光陰才是實實在在的。」

杜如晦握住她的手,收回她手中的金魚符,「再等等,穆清,再等等,這便快了。」(未完待續。。)

ps:魚符是唐代用來驗證五品以上官員身份的,分左右兩半,左符放在內廷,右符隨身,魚符上有持有官員的姓名官位,兩半嚴合,驗證身份。三品以上大官僚是紫袍金袋佩金魚符,三品以下五品以上銀袋佩銀或銅魚符。

到了盛唐武則天時期,改魚符為龜符,因為武則天姓武,暗指「玄武」,就是烏龜。現在通常所說的「金龜婿」,就是從那時候來的,「無端嫁得金龜婿」,指嫁了三品以上佩金龜符的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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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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