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茫茫大夢(八)
高密長公主說話快直,性子也是極快的。三月三才同穆清提了要重開凈慈尼寺,供奉太穆皇后一事,不過一月間,萬事俱備,只欠抄經了。
入寺前穆清借著高密長公主的邀,進宮面見了一次長孫氏,明面上是為了領她的教誨,受託虔心抄經等事,實則是想藉機望探望探鳳翎。豈料未能得見,她也只得悻悻然出宮去。因見去歲植遍後宮的蘆葦長勢極好,心中不由暗動。
及到高密長公主選定的吉日之前一日,穆清命府中六名御賜宮人換了素凈衣裙,摘去金玉髮飾,每人只用銀簪銀髮釘等素樸頭面,告誡了禮佛規矩,令她們好生跟著一同去抄幾日經。
這幾人初聽聞穆清應高密長公主之邀,要往宣平坊的尼寺中住上十日,原以為她不在府中,正能得機親近杜如晦,皆暗自歡喜。乍一聽穆清竟要她們同往,除開陸阿原外余者皆滿心的不情願直往面上溢。
穆清沉下臉,擺出平素少有的峻厲訓誡道:「抄經固然辛苦,尼寺房舍住著也不如府中愜意,更要日日茹素。須知,咱們此次是為聖上生母抄經祈福,這樣的機緣,無上榮光,十方功德,若不是因你們皆出自宮廷,知書識禮,又個個都識文斷字,胸懷錦繡,這體面好事哪裡又輪得到這裡?你們豈有不願的?莫說咱們這些人,便是高密長公主那樣的嫡皇親,也是同咱們一樣的住行吃食。她尚且無怨,你們倒敢心存埋怨!」
眾人只得埋頭強壓住心間的不滿失落,依言回各自院中備下。
能躲個清閑固然是好,可穆清念及自己不在府中看顧,只怕他又要通宵達旦地處理政事,膳食上也胡亂對付,直要將他自己的身子糟蹋足十日,不免又要牽腸掛肚。出門這日,一大清早天未亮便起身吩咐這個,叮囑那個。明知家中仆眾又有哪一個敢擾他。不過是白白多念叨的那幾句話。
這日出門早,正是要與杜如晦一同出坊。穆清在正房換上一襲月白束胸襦裙,配了湖藍的寶相花紋路的衫子,素素凈凈地出正屋門往前院去。杜如晦先她一步在前院正廳候等。
穆清尚未進正廳。便聽得一把哀哀戚戚的嬌軟嗓音訴道:「奴自知死罪。可萬不敢污了佛門凈地……」
又聽心不在焉的一聲敷衍。「且與你們夫人打商議去罷。」
穆清抬腳跨進門,卻見杜如晦手中執著一卷邸報,深鎖了眉頭一目十行地在閱看。一名宮人跪在地下,滿面病容復加愁容,襯得一張小臉慘白無色。
杜如晦見她進來,抖了抖手中的邸報,如釋重負,「聖上終是准了。」
「准了甚麼?」穆清湊過臉來。
「在租調之間加一個『庸』,可以納絹代替徭役,使得男丁有餘力可使在農桑事上,以確保租調不斷,國庫充盈。」杜如晦鬆開先頭鎖住的眉頭,顯得尤為高興,「戶部利落,那胡家大郎亦是個得力的,此事到底是促成了,總算完了戶部的差事,自此我便撂開戶部,可安心兵部與吏選。」
穆清愣了一愣,方憶起去歲秋日,城郊村莊中暗訪的事來,自己過後幾乎不記得那日的事,原來他竟是為此勞心了數月。瞧著他眼底新增的幾道細紋,隨著他的笑顏愈發的深刻,忽然之間穆清極想伸出手去撫觸他的臉龐,只礙於正廳內尚有幾名宮人,便只將垂著的手捏了捏拳,作罷了。
「我不在這幾日,千萬要留意保養,我可吩咐了四郎來盯你。阿爹在家有無用膳,有無宿在書房裡頭,小孩子不會渾說,十日後定是一五一十地講予我知。」穆清要挾地晃了晃頭,突然意識到地下還跪著一位,忙轉過身,「哎,這是……怎麼說的?好好的如何又跪在此處?」
那宮人幾欲昏死過去,捂著肚腹咬牙說不出話來。一旁的婢子上前附在穆清耳旁低語兩句,原是葵水所致腹痛。穆清命人攙扶起她,隨手扣了扣她的手腕,隱約覺得脈象沉緊,再看她的面色形態,暗猜是私下服用過陰寒之物,說不得是為能留在府中有意為之。
她瞥了杜如晦一眼,想著那宮人畢竟是雲英未嫁的小娘子,多少有些尷尬,遂避諱著道:「凈慈尼寺新升座的慧通尼師,聽聞她善治婦人病,常施善於坊間鄰里的婦人娘子,也是機緣到了,恰能請慧通尼師診上一診。只咱們抄經焚香時,你莫觸碰便是了。」
「阿柳!」她回頭高聲喚道:「快去備個暖手爐來。」轉臉又和暖地向那宮人道:「暫先頂著用,待到了尼寺,請尼師把脈后診看,我再差人去買葯來吃。」
那面色蒼白的宮人一聽聞仍是要去的,這一番苦算是白白吃了,霎時容色越發又慘淡了幾分,恨不能立時昏倒在地。立在她近旁的丹娘探手扶了她一把,口中關切幾句,心中一片哂笑,鄙薄地暗啐了一聲,呸,賤婢自討無趣。
開坊門的第一聲鼓聲震了過來,一時正廳稍亂了一亂,各人皆出門,各自上車。杜如晦騎馬,穆清與阿柳同車,其餘六人並幾名侍婢分坐了三車,一隊車馬轟轟地出發,往坊門口去。
行至坊門口,將將換了班的武侯一見這陣勢,忙笑迎上前將坊門全部拉開,好令車馬通過。過了坊門,穆清一行要南行往宣平坊走,將與杜如晦分道。
「年前卧病,也未見得調養得當,正趁著這空,仔細靜養一陣才好。抄經原有尼寺的女尼們呢,你只略作些功夫,不必十分勞力。」杜如晦下馬至車前,掀起車上的簾幔,殷殷囑咐道:「待開寺典儀那日。我會隨聖駕一同去觀禮膜拜,介時便接你歸家。」
穆清探身出車,東方青白的微曙映襯在他臉上,使得他的面色蒙上了一層鐵青灰白。穆清心頭好似教人猛揉捏了一把,酸疼酸疼。早些日子便已覺察杜如晦臉色不甚好看,總是駭怕自己多想,刻意迴避著,連聽個脈都不敢,私底里安慰自己,想是連日勞累了。歇幾日也便就好了。此時他的面色與鬢邊幾根花白的鬚髮尤其扎眼。穆清心裡一陣難過,終是含笑點了點頭,直催他快上馬入朝。
……
穆清入寺的第二日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三月初已斷斷續續落過幾場雨。而今四月。又復淫雨不斷。實在不是甚麼好兆頭,恐這一年雨水過泛,正是澇災之象。
慧通尼師善談。因替那行經腹痛的宮人診治過後,得知穆清亦自幼愛讀些個醫典葯籍,又曾半隨著聖手趙蒼學過幾年,如此便與她搭上了話。起初只言談些醫理,隨後兩日自救治施藥談及佛法,只揀穆清愛聽願講的,引逗著她心裡熨帖,倒把個正統顯貴的高密長公主放在了次位。好在高密長公主是個心思粗放的,只覺她們說得甚是有趣,從旁聽得高興,似乎並不在意那尼師的曲折肚腸。
這慧通說來也是個心不靜的,自覺依附了大樹,暗想著總要將後背倚得更牢靠些才好,故先頭功夫做得甚足,雖身在凈地,耳目卻在凡間十分靈通。
她深知高密長公主雖是聖上的阿姊,卻非先皇后嫡出,先嫁了長孫家,后因夫婿病亡,改嫁前朝兵部尚書之子時惹得長孫皇後母族不悅,雖不至交惡,卻也與皇後向來不睦。后嫁的段家子潛心修道煉丹,少問朝事,夫妻並不十分和順。她自然是不及穆清那般炙手可熱。
某一日,慧通走後,高密長公主拉著穆清的手,坦然道:「我雖是皇家貴女,先皇后再疼愛,比之嫡出的公主們到底是隔了一層,早年又開罪了長孫家,夫家一心避世,指靠不上。我若不時時揣測著聖意,行事投其所好,長安之大,大約早無我容身之地。」
穆清稍一猶豫,將手自高密長公主掌中抽出,反覆在她手背上,拍了幾下,喟嘆道:「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人人皆道長公主高高在上,其中酸楚卻只有自個兒嘗去。」言罷只愁苦地望著窗欞外斜斜打落在花草上的雨水發怔。
如此高密長公主心下大慰,又見她似乎也是滿腹的心事,倒是慢慢收起了自己的那點愁緒,猶疑地結起眉毛,問道:「瞧著七娘近來亦是不大順意?」
穆清只搖搖頭,揮手帶過,「罷了,罷了,不順意又能如何,終究也只得自己咽下。」
「七娘若當我是個能說幾句體己話的,有甚麼難言之隱,在我跟前訴一訴,權當是緩緩心緒,出了這凈慈寺,咱們只當從未提起過這些話。」高密長公主倒認真起來,非要替穆清解憂不可。
穆清長一聲短一聲,連嘆了好幾聲,執起風爐上的茶銚子,將高密長公主跟前的茶盞斟滿,直遲疑到她茶盞中的新茶嫩葉盡舒展開,方深深嘆了一口,向西面抄經的廂房抬了抬下巴。「還不是那些個宮人鬧的,擺在家中這許久,也不知該如何安置才好。這六人中但凡有一人能教克明看上的,我倒也省心了。偏他勤苦冗忙,連四郎的課業也無暇多問一句,哪裡還有心思納妾的?」
高密長公主見她肯說,自是十二分的願意聽,連連點頭稱是,「杜公勤於公事,聖人對他的期許極高,這也難怪了。」
穆清抿過一口茶,接著道:「這六人系皇后賜下的良籍女子,我又豈能不知進退地真當作奴婢使喚?如今也只能好穿好住地供在家中。不知情的便道我悍妒不容,實則我亦巴不得能早早收作側室,大家安心。無奈克明無意,難不成我還能強塞給他么?真真是冤屈……」
說著說著穆清面上委屈畢現,眼中隱隱約約好似蒙了一層水汽。高密長公主低頭盯著潤白的杯盞,好像盞中茶葉的舒展漂浮引起了她的興趣一般,兩人一時都無語,只靜靜聽著窗外雨打新葉,和淋了雨的鳥雀撲棱翅膀的聲響。
突然屋外撞鐘聲起,昭示著午課時辰已至,高密長公主彷彿是被鐘聲驚醒了似的,抬起頭輕輕笑道:「七娘與杜公鶼鰈情深,我亦聽了不少,當真是歆羨。皇後日日統管著後宮眾人,只怕是難懂其中道理,再者為了她胞兄心焦難免思慮不周,急於在杜公身邊插放耳目,連我這一向粗笨的都瞧出不妥來,這番算計可是計拙了。」
「計拙也無法,上有所賜,下敢不受?」穆清涼涼地回道:「阿郎們只管布排天下,自是不必理會後宅瑣事,這一攤子不全要由咱們內宅婦人兜著。」
高密長公主頻頻點頭,一把握住穆清的手,推心置腹道:「她這般行事,我最是看不過眼,你若為難,只管來同我說,我同你一道想法子,好歹混過眼前這團糟亂,雖不能抗旨悖逆,我卻也是她的姑姊不是。」
此一瞬,穆清再是冷著心腸嚴防死守皇家人,也不免心底里生出貨真價實的感激來,緊抿著嘴唇點了點頭,欲要起身答謝,高密長公主卻說甚麼也不許她作禮。
兩人對著木香盒中裊裊升起的沉水香煙相視一笑,再吃過一盞茶,敘敘地談了一陣,直至寺中午課近尾聲,有名小尼跑至屋門口,躬身念佛,請她二人去用午膳,兩人方收了話,親親熱熱地一同往齋堂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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