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閨中莫妒新妝婦
手邊的花生散發著清甜的氣息,她一手抓了一把,朝紅紗帳上一撒,均噼里啪啦地落到地上。
「秦晉之好……永結同心……早生貴子……」從嘴裡念出的成語,陌生的可怕,她一手遮上眼,黑暗中方覺得有些難過了,好像自己把自己狠狠出賣。
原來不由心的感情也是種負擔。
她不敢想關於昭衍,關於永寧宮、東宮的一切,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從今往後,她與深深皇宮,均是前世今生的關係了。即便像現在,她暗暗地思念著昭衍,希望門外的人變成他,也不可能了。
屋門被人打開,秦羽蹊麻溜地坐起身,展了展裙子。
門口進來六個侍女,為首的二人年歲大,像是嬤嬤。
「恭賀王妃新禧,奴才給王妃磕頭請安了,千歲千歲千千歲。」兩個嬤嬤帶著一眾小侍女磕頭,她保持風度微微抬起右手:「起喀。」
「是。」
秦羽蹊在宮中歷練已久,規矩禮節不在話下,連教引嬤嬤都比不得她知曉甚多,嬤嬤們也都知道這位主子是皇帝身邊的紅人,可究竟紅成什麼樣子?那可是一腿已經邁上龍榻,又被世子爺生生拽下來的寶貝人兒。
隨著六人進屋的是果品點心並著金銀珠寶首飾,碼的齊齊放在桌子的右邊。秦羽蹊無心看,目不斜視,只正座自己的。
嬤嬤們先是擔憂宮裡出來的人氣性大,脾氣大,身子嬌氣,但看王妃,嬌柔美艷,禮節周到,不卑不亢,少不了心裡敲小鼓,不敢輕舉妄動。
「爺在前院飲酒了?」秦羽蹊嗓音清麗,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壓。
嬤嬤立刻答道:「王爺照顧世子殿下新禧,不讓多飲,小酌了兩杯。」
「如此甚好,一會將熱水備下,待爺回了信之齋,先遞上熱帕子,萬不得耽誤了。」
「是是,奴才這就去預備著。」嬤嬤們稍行一禮,帶著兩個侍女轉身出了門。
燭光搖曳,她有些睏倦,只求夙恆那邊快快好,好讓她早些安置下來。
三更天時,夙恆在外敲了敲門,她已是昏昏沉沉,起身的時候,一個不注意磕在木框上,嚇壞了旁邊的小婢子,小姑娘低呼了一聲,被外面佯裝文雅的夙恆聽到,他酒醉昏沉,又擔心秦羽蹊,便狠著推門進來,外面寒風「呼」地刮進,紅燭閃閃爍爍,她撞得使勁,眼睛里含著濕潤,一副楚楚可憐,又羞又惱的模樣,夙恆一手扶門,遠遠望著她,兩個人眼神一對,頓時都尷尬地笑出聲。
小婢子瞧著王妃沒事,使個眼色,整屋的人頓時退了個一乾二淨。秦羽蹊則低下頭,緊張地扯扯袖子又扯扯裙子,而遠處的夙恆酒後暈神,遲遲不往前去,秦羽蹊著急,抬起頭問了句:「你可是喝大發了?」
他斜斜勾起嘴角,答非所問:「你可是住進我這宮殿里了。」
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下,一手拆起九翟冠,語氣有點不悅:「你定是喝大發了,住外間去吧。」
夙恆半醉不醉地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摟住秦羽蹊纖細的腰肢,把下巴輕輕磕在她肩膀上,輕嗅一口她頸間的馨香,滿意道:「今日我寧王世子大禧,娶得是頂頂尊貴的嫡妃,誰敢把我灌醉?」他痴痴地笑,鼻息撲在她頸間,痒痒的:「我這小半輩子,還沒有這麼開懷過。」
她瞅著鏡子里閉著眼兀自陶醉的清俊少年,臉上再是一層厚厚的脂粉,也灼燒殆盡了,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暗嘆口氣:「那你可怎麼辦,娶了我之後,成日的開心,還不得樂出病來?」
她把頭微微往旁邊一側,靠在他的鬢髮上:「人家親王世子,一生娶個七八房放在身邊爭奇鬥豔,你可好,為了娶我,甘心遣散所有妾室,從此再不踏入紅塵一步,我都替你冤得慌,你怎的攤上我這個母老虎?」
他「噗」地一笑,伸出手戳了戳秦羽蹊的腦門:「我的好王妃,不日我們夫妻動身衛清去,你看看誰家女兒還敢再嫁我?」
她抿唇一笑,倒是這個理兒,以後他們只管做一對衛清的清凈夫妻,沒有別的花兒草兒不要緊,她有心做一朵獨樹一幟的牡丹花,只在他眼中是最繁盛美麗的便好。
他收回手,在秦羽蹊身後細細研究那頂九翟冠,秦羽蹊笑道:「你是要幫我?」
他點頭答是,一隻手已經上去拆那朵牡丹花了,他小心翼翼,謹慎認真至極,終於將連著一頭青絲的花慢慢摘下,放到桌上擺好。
「羽蹊,」他手不停地去揪另一朵:「我看出你的心思,你是一心一意要跟我走,往後我們做逍遙夫妻,可我心裡還有些東西放不下,想問你……」
她手一顫,眉梢垂下來,眼眸中頓時漾起一絲沒落。
夙恆心裡的刺扎的太深,不問不代表已經消弭,他說出來,總比一直瞞著她的好。
「羽蹊,他的情意與我對你是一樣的,你忘不了他,我不會怪怨你,往後我們日子長,總有一日,你會相信,今天的選擇不是錯的,也不是……草率的……」
她把他的手拽下來,包在掌心裡:「他是世間最好的男子,他需要的是世間最好的女子相配,我……高攀不起,也不想攀就。」
夙恆眨了眨眸子,如此,一片海清河宴了。
王府的紅燭陪伴著永定宮中的燭火,炙熱地燃燒了一個晚上,夜半簌簌的寒風,只有御座上的人聽得依稀清楚。
案牘上壘著厚厚一沓子摺子,昭衍的筆獃獃置在一片如血的硃砂中,他的眸子泛著深沉的墨色,死死盯著桌角,任是梨花木的案牘也要被盯出一個血洞。
院中響起腳步聲,他猛然抬頭,又想起什麼似的,嘲諷地一笑,一手揮出去,將硃砂硯台砸了個粉碎……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外沉吟各自知。他扶著額頭,長長地舒了口氣。
忘記她?忘不掉了……
秦羽蹊的人生從玖昭皇宮開始,到寧親王府短暫的休憩。她嫁人了,沒有像話本子里寫的,嫁給這世上最最尊貴無雙的男子,卻也是這世上獨無二致的人。她的夫君是玖昭國的皇親國戚,寧親王世子殿下,將來是統領衛清一方天地的藩王——衛清寧王殿下。
是日清晨,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掀開錦被下床洗漱,只是鮫紗帳子從外面被人系住了,一溜串的系住那種,如果她從底下縫隙中翻出去,恐怕會驚醒夙恆的好夢。秦羽蹊急不可耐,她憋了一個晚上的汗意,想要快快洗乾淨身子,還有這副亂糟糟的模樣。她用手一寸一寸理順烏黑披散在床榻上的發,順便揉了揉眼睛。
究竟是誰把鮫紗帳子系的這麼緊,是活生生想讓夫妻倆在這四方天地里待上三日三夜?
待她氣鼓鼓地折身過去,打算掀開被子再睡一覺的時候,卻看見穿著白色中衣的夙恆,正歪了一半身子在枕頭上,仔細瞅著她。
他支著頭,唇角彎著,眼眸深邃如墨,滿是笑意。
「夙恆……你……是你系住的?」她的話說的磕磕巴巴,臉上一片硃砂紅,眼睛從他的肩頭飄飄忽忽到床頭,又從床頭飛到錦被上。
夙恆伸了個懶腰,坐起身抖了抖精神:「當然不是我,我的手能有那麼長?而且你睡覺極輕,我稍稍一動,你就翻個身子,我整個晚上就跟釘在榻上的一樣。」
他朝她張開雙臂:「來,讓我抱抱。」
夙恆的話說的極自然又寵溺,白皙的面容上,清清俊俊的笑容,讓她覺得安心無比。
秦羽蹊往前挪了挪,倒在他的臂彎里。
夙恆攬住她,感覺心中滿噹噹的,他將臉頰貼在她的發頂上,慢悠悠道:「你做宮女的時候很辛苦,尤其是御寢,多少年沒有睡過好覺,從今兒開始,再也沒有煩憂能夠擾你清夢,你躺在我身邊,就是躺在天荒地老的身邊,可以說夢話,可以撒囈掙,想哭想笑,全由你一個人做主。」
她身子顫了顫,然後重重地「嗯」了一聲,又抬起頭,仰望著夙恆舒展的眼眉,與他相視一笑。
「前兩日我找人幫忙設計衛清的王府,我琢磨著你喜歡清凈,就吩咐他們在東南角,花園邊兒上種一片竹林,然後在中間挖個雙魚池子,池子里可以養錦鯉,也可以養鴨子天鵝,池子邊上蓋一座兩層高的樓閣,可以遠觀王府全景,近觀茂林修竹,是不是很有趣兒?」
「極好,都是獨一份,皇城裡沒人敢這麼建府的,只有你才能想出這麼多花樣。」她在夙恆的身上找了塊舒服的地兒靠上,慢慢閉上眼小憩。
「我是你的夫君,這世上只有我能理直氣壯地為你做事。」他得意洋洋地,一手挽住她的長發把玩:「等寧王府財大氣粗了,我再擴建幾塊地出來,給孩子們建個玩樂逗趣兒的場地,男孩子去南邊蹴鞠,女孩子去北邊放風箏,我攬著你在竹林邊的閣樓上,咱們看著孩子們慢慢長大。」
「我還要看著你慢慢變老。」秦羽蹊小聲補充道。
「我可以老,王妃不會老,永遠永遠,像昨天一樣美的傾國傾城,無法言語。」
秦羽蹊慢慢睡去,實在是夙恆的懷抱太軟綿,太舒服。
待她再醒來的時候,夙恆已經靠在牆上僵成一張紙片。
「你怎麼不叫醒我?」她從他的懷抱里掙扎出來,伸了個懶腰,一派清明。
「叫醒你做什麼?」他聳了聳肩膀,敲了敲胳膊腿:「走吧,洗漱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