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萬般惆悵向誰論
長涇兩步走到橫桌前,拿起幾個帖子看了看:「並非內廷妃嬪所點,內眷宴會,大多要討好太后,誰會尋這個晦氣……」他往後看了兩個帖子:「咦……《春閨夢》在這裡,只是這個帖子字跡剛健,瀟洒俊逸,不像是女子的字跡。」
秦羽蹊接過長涇遞過來的帖子,翻開一看,恍然大悟,急急交還給他:「快放回去吧,擺放整齊。」
這分明是陛下的字跡,只是作為練習曲交給下面的人唱唱,不上大檯面,也不敢讓太后聽到。
長涇頓時心中清明,但看秦羽蹊幾分花容失色,強壓下疑惑:「時辰不早了,王妃移步吧。」
她瞥了一眼台上,紅衣戲子半遮花容,一雙深情的眸子瞅著她,秦羽蹊不禁垂下頭,匆匆離開。
戲曲,尤其是閨中戲曲,只在進宮前聽嬤嬤哼過,私下裡她也在坊間搜尋,不過尋到幾個本子,看了眼很快就銷毀了。後來進了東宮,昭衍忙於講學,禁了靡靡之音,她再無機會欣賞戲曲。
「王妃若是喜歡,王爺定樂意給王妃尋唱班。」長涇微笑道。
秦羽蹊心有顧慮:「寧親王府,不比別處,我怎能帶著他放肆。」
長涇應是:「等王爺赴任衛清,王妃就不必拘束太多了。」
她微微頷首,走到御花園前的小徑上,側首問長涇:「女眷此時都在何處?」
「王妃可先行去恭候陛下。」長涇道:「陛下早在奴才進門前,差人送了帖子,邀王妃秋水臨閣一敘。」
「好。」秦羽蹊與長涇順著小徑往南走,一路出了御花園,徑直向湖邊一處樓閣走去。
這處樓閣是昭衍即位后所建,正對著宮裡最大的山海湖,景緻宜人,夏日清爽幽涼,遠看山海湖,雲霧盛景,惠風如薰,波浪瀲灧,二層高的木閣樓,並未綴余琉璃金飾,簡單至單調,陛下卻日日在此處理政務,除卻太后時常能進,便只有太傅、司馬等重臣方能進。
「都言陛下勤儉,若真是勤儉,怎會在此佳境前築閣樓……」她無奈搖搖頭。
秦羽蹊今日一身海棠花色的齊胸長裙,曳地的裙尾上綉制著零落飄散的花瓣,隨著腳步生風,飄飄搖搖,恍若畫卷。她髮髻高綰,如疊雲霧,於陽光下亭亭玉立。墨發縷縷,像凝住了暖玉的光暈,她本就生得一副好樣貌,周遭景緻又是碧水長亭,笙簫風振,她如被嵌入幻夢之中,教閣樓上垂眼看顧的昭衍失了魂。
長涇先看到皇帝,低聲提點秦羽蹊,二人在階前行跪拜禮。昭衍身邊的喜田早已按耐不住,得了昭衍起喀的命令后,飛一般地下了閣樓,將秦羽蹊攙起來。
「姑姑一點也沒變!不不不!是變了變了!更好看了!」喜田長嘆一聲:「喜田總算是看見姑姑了!真真老天開眼!」
秦羽蹊見到故人,心中歡喜,便打趣他:「我也沒想到,還能有機會說兩句體己的話,我看你跟著陛下,日子愈發風生水起,想當年剛剛見你時,瘦得跟小猴子似的。」
喜田搔搔頭:「對了對了!險些忘記,我知姑姑……錯了錯了,是王妃今日要來,就去通知貴主身邊的敏虹姑姑了,你們二人交好,想必更有一些話要說。」
秦羽蹊想到敏虹,心裡不免思念,對喜田的玲瓏心思更加讚賞:「這世上所有的七竅玲瓏心都長在你身上了,再也沒有比你更周全的人了,今日我來,也帶了府中的一些吃的玩的,待會兒讓長涇送到你下處。一些市坊間的小玩意,都是宮裡沒有的,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喜田點點頭:「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他又偷摸地悄聲道:「陛下早起就在收拾秋水臨閣了,生怕王妃來了待得不習慣,甚至還準備了小涼碗,但被芳翹姑姑攔住了,姑姑說了天寒地冷的,不適合吃這麼冷冰冰的東西……廢話了這些……王妃知道陛下是惦念著您的,也就夠了。」
秦羽蹊掩飾著方才的悸動,面色沉靜地答道:「陛下對身邊的人總是最照顧,我都記著。」
喜田樂滋滋地帶著秦羽蹊上了二樓。
二樓的擺置如同東宮中的慈慶宮,紗簾書案,一派書生氣。
昭衍負手立在欄杆前,微風撫水東去,他的衣衫被吹得颯颯響。她之前從未覺得帝王氣韻有多麼了不起,對待他放肆多於敬仰,直到嫁做人婦,進宮拜謁,有求於人,才知他這皇帝已經當得光華萬千了。
秦羽蹊在昭衍面前行禮問安,行的是內眷禮,繁複周到。起身的時候,緊張地壓到長袖,險些被絆一跤,好在昭衍並未發現,她淰然汗出。
「陛下築了新閣樓,雖比不得外廷大殿般的碧瓦朱檐,金碧熒煌,卻也別有一番滋味。」
昭衍的手一松一緊地握著朱紅欄杆,沉默良久,才接道:「東宮玉階彤庭,香焚寶鼎,太過繁雜擾人,永定宮雖然神工意匠,卻失了趣味,平日處理政務,心煩意亂,便想著近水情切,思路會清晰、放鬆些。」
他語氣平平,驀地讓她鬆快。
「浮萍半傾湖水,翠色蒼山掩映其中,佳景宜人,難怪樓閣不與自然天工相比美,比也是比不了的。」她遠遠望去,陽光明媚,從雲層中一躍而出,金光遍灑。
昭衍輕笑:「正是此意,你跟了朕這麼久,總算學到些東西了。」
她怔在原地,一手捏住裙擺揉掐來去。
「朕兒時學過一句話,還是父王說的,君子一言九鼎。什麼叫一言九鼎,就是說了就是說了,言出必行不得後悔。後來朕反悔地多了,才覺得此話真迂腐,誰料得到明日將發生什麼呢?若是人人依次為君子的標準,那君子豈不是成了木訥之人?」
他假指那日,私下闖進寧親王府,被她拒絕後,又悲痛承諾從此陌路之事。
秦羽蹊心中明白,只是帶著私利接近,還指望他再一次看顧舊情舊義?
「所以陛下並非君子。」
「那是什麼。」
「陛下是執掌一國的君王。」
他的手在朱紅欄杆上點了點:「正是。」
「一會兒御花園開宴,陛下不先行準備?」秦羽蹊走到紗簾后,打開衣櫥,裡面空空如也:「陛下的衣裳如今都是誰在打理?芳翹?」
昭衍方才轉身對著她,將她從上到下打量一遍,美則美矣,卻不如她穿著宮中那一身素綠的衣裳俏麗可愛。
「是芳翹。」他老實回答。
「那等會讓她送來就好了。」她合上柜子,走到書案前:「你方才在批摺子?」
不對不對,硃砂已干,明顯是昨夜批改的。
真如喜田所言,昭衍為了她,從早到現在,都無心政事。
秦羽蹊微皺了眉頭,昭衍立時發現:「你今日怎麼古古怪怪的,是不是夙恆欺負你了?」
看他一臉憤慨緊張,秦羽蹊「噗」地掩唇一笑:「你大抵是思慮過重,夙恆有何不好,至於你處處針對他?」
「你別替他說好話,我這一生對他心結長有,若不是被身份束縛著,我定要與他拼個你死我活。」昭衍轉而坐到椅子上,頭靠椅背,緊緊閉上雙目,雙手卻緊緊握著扶手。
「我今日不是來惹你不快的,我……」秦羽蹊欲言又止,她吸了口氣,慢慢道:「昭衍,我需你給我一樣東西。」
昭衍忽地睜開眼,注視著她,探究著她:「何物?」
「據說查城門出入人員的冊子,需要你的手印,我想……借你的手印一用。」
昭衍立時答應了:「不是什麼大事,到值得你生生趕來看我一眼。」他的話帶著几絲冰冷,秦羽蹊知道他生了悶氣,心中不好受:「你怎麼不問問我為何?」
「我本意是想見你一面,管你為何。」
「你對我如此真心,我卻還要利用你……」秦羽蹊漸漸垂下頭,低了聲音。
「你怎知自己對我沒有三分真心?被你利用,我開心,至少……至少還有見面的機會,如若我對你沒有分毫價值,此生也就無緣相見了吧。」昭衍說罷,沉沉一笑,似是嘲笑自己。
「我大抵是這世上心最壞的女人了罷。」她低低細語,昭衍不免心疼,上前寬慰:「傻丫頭,不過是借一個手印,我給你手印,你讓我好好瞧上一眼,我也不算虧,你也有的掙,兩全其美。」
他低頭,深深地眷戀都藏在眼底。
秦羽蹊眼眸不自覺地紅了一圈:「我……我給不了你任何承諾……今生,也給不了你想要的任何……」
「別哭,你給不了的,我可以爭取,我不信老天忍心看我們分分合合,總有一日,你會回到我身邊的,一定會!」昭衍抬起她的下頜:「羽蹊,你們將要遠赴衛清,我的人早已安排在衛清藩王府,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委屈。衛清的密閣令牌,我會一併交給夙恆,那裡是你們的避世之所,我思前想後,也覺得遠離長安是對你最好的成全。」
她的睫毛上帶著淚珠,雙眸明亮的如星子,昭衍胸前一暖,便附上去纏住她柔軟的雙唇,秦羽蹊身子一僵,但情之所至,她的不舍不會比昭衍少一分。
這便是最後的繾綣,她的淚水與昭衍的溫度緊緊重合在一起,昭衍也忍不住流淚,他手心裡捧著愛著的人,就此別過,山水變幻,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昭衍輕輕將她圈在懷裡,吻了吻她的發頂:「我再不痴纏你了,但這絕不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