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災禍無定結煎熬寒窗帘下顯端倪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小道然在祖母董桂英的慈愛和撫養下已長成個小男子漢了。他烏黑的頭髮、濃烈的橫眉、滴溜的大眼睛鑲嵌在油黑而透著紅潤的方臉上。儘管他身子還顯單簿,卻已經初具一個小男人的氣質,他甚至想提出來和奶奶分床睡,要創造個的小空間。他已經能做勞動了,割豬菜、揀柴火、拾糞,還能在小溝和水田裡潑幹了水,捉些小魚蝦,讓奶奶和上那小紅蘿蔔絲煎煮,真是美極了。鄉親們在田間集體勞動,見了在荒埂上割豬菜的有兒,就喜歡逗趣他說:「有兒,有兒,你都和你老姆媽一般高了,還揣在她懷裡吃**。」小道然不高興,做著臉,脾睨著說:「那是我奶奶!」鄉親劉二姑樂喝喝地說:「是你奶奶,哪有小孩吃奶奶**的呀!那水甜嗎?哈哈……」隨著勞動的人們發出陣爽朗的樂呵呵,那笑聲又隨著清風飄散在田野。小道然忙疾口否定說:「沒有,沒有奶水,那是我吸著好玩的,那是我小時候的事。」的確,張母曾用自己乾枯的奶頭塞到過小道然的嘴裡,哄著他進入搖籃的夢香,捂著他享受母愛的幸福。說是割豬菜,這年月其實是煮給人吃的,一鍋菜里放一撮米,就成了度日生的主食。有個好心的村婦從田裡跑上坡,硬是給一把蠶豆到他的菜籃底里。小道然鬧著,將菜籃來了個底朝天。鄉親們趕緊勸阻他說:「別鬧,有兒,要讓工作隊知道了可要砍頭的。」正在這節骨眼上,不遠處果然來了個穿洋布襯衣的工作隊員,大家一時傻了眼。小道然忙將蠶豆一粒一粒拾起,握在手心裡,握不盡了,他便仰起頭,遞給工作隊員。他已知道,鄉親們都稱工作隊員為幹部,心想要以後自己長大了有人叫自己幹部多好,他便誠實地說:「幹部叔叔,都給你。」幹部橫眉冷對,威嚴地問:「你是那家的小孩?為什麼要偷集體的糧食?」小道然被幹部凶得臉上火辣辣的,低下頭不敢正眼看人。劉二姑趕過來巴結著說:「有兒沒有偷集體的糧食,他是……」幹部更嚴勵地說:「他是老叛徒的狗崽,難怪偷集體的糧食的,罰你就站在這裡,等你家大人來了再算帳。」大夥知道惹了大禍,紛紛哀求說:「幹部同志,他還是小孩,不關他的事。」幹部追問說:「不關小孩的事,那關誰的事。」那塞蠶豆的村婦見瞞不住了,便雙膝跪下苦求著說:「是我的思想有問題,是我的錯,求您寬饒了他吧!」然而,小道然沒有再申辯什麼,立在那火辣辣的太陽底下,一動也不動,額上滲出的熱汗象塗了一層油似的亮錚錚的,直到他父親張鳳國趕來,頂替了罪責,小道然才予解救,重獲自由。

入夜,村野里一片蛙唱蟲鳴,此起彼伏,銀白的月光照得房子、大地猶如白晝。張冉生產大隊二生產小隊的二十八戶人家,每戶派一名代表到小隊部里開會。張冉大隊是在前年大辦人民公社時,由張家灣墩和冉鋪墩合併而成的,以「一大二公」的笆頭人民公社為核算單位,對社員的勞動實行工分制,到年底進行收益分配。二小隊隊部設在過去一戶大戶人家的九柱十一拖的三間大磚瓦房子里,土改后收歸了集體所有。會場布置在堂廳里,擺了幾張大小不一的舊方桌,主持人的方桌上放了一弔壺式的洋油燈,它那泛黃的光照還不如屋外的月光明亮。社員們踏著月光陸續來了,到得最早的就是張鳳國,實際上他換回了兒子就一直被扣押在這裡,要當作晚上社員大會上批鬥的靶子,他一直老實地呆立在主持桌前。社員大會由一名貧苦農民根子的半老頭小隊長主持。他首先進行了開場白式的主持語,咧著黃牙嘴說:「今天,我們生產小隊發生了一件合作社建隊以來偷竊集體糧食、破壞人民公社壞人壞事。在國家非常困難的今天,我們不能小看這件事,他就是張鳳國!他縱容他的兒子,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正在收割的田裡偷蠶豆,幸好劉二姑覺悟高,當場逮住了那個免崽子。這狗崽子的爺就是叛徒,的叛徒。今天不是工人隊的小吳同志告訴我們,我們還一直以為那個張斯賈參加紅軍犧牲了。真是祖宗不錯,一代一個!今天我們要抓住這件事不放,狠狠地開展批評,象鬥地主那樣進行堅決鬥爭。先讓我們來看張鳳國自己的認罪態度。」他又小聲對工作隊幹部說:「小吳同志,我沒有說錯話。」他得到他默許后,接著轉向張鳳國,狠狠地說:「你老實點認罪,說吧。看社員們怎麼批你。」

張鳳國不敢抬起頭,便嗡聲嗡氣的說:「隊長同志說得很對,是我的錯,儘管是有兒偷的,可根子在我身上。鄉親們,不!社員們知道,這青黃不接,家裡已經一個多月沒有進一粒米到肚子里了,就是想吃點實實在在的糧食,所以我讓有兒去偷了,認為小孩去偷不會引起人家的注意。實際上就等於我去偷了。」他說到這裡,頸脖兒撐不住了,就趁機揚了下接著說:「工作隊的幹部同志在這裡,隊長同志在這裡,社員同志們在這裡,我任打任罰,沒有屁話放。但就是不關我有兒的事。我張鳳國糊塗,我張鳳國罪該萬死。」工作隊幹部一聽他這話沒有了后語,就更火了,拍著桌子說:「你這叫檢討,就這麼敷衍了幾句,沒有說到根本上去么。你不說我告訴你說,從你爹說起,你爹是的叛徒,你們這個叛徒家庭本來就對不滿。現在新中國誕生了,三面紅旗也誕生了,你們更不滿,懷恨在心,千方百計尋找機會搞破壞,怎麼能只說個『偷』字就想了事!你這分明是對新中國不滿,對人民公社不滿,對三面紅旗不滿,是張狂的破壞社會主義的行為么!肯定地說,你是人民的敵人,壞份子!」幹部同志說著說著,滔滔不絕中忽地想起了什麼,又說:「下面還是要我們的高隊長說,請高隊長講話。」主持會的小隊長便把目光聚向縣裡工作隊的高隊長,說:「高隊長,請您作指示。」

高隊長叫高建平,剃著個平頭,古板著臉,看上去也是個半老頭,其實才過40歲,是名南下幹部。他拉開嗓門,操著濃重的河南口音,大聲說:「社員同志們,我們大門前的口號大家一定要記住,那就是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我們縣這兩年的發展形勢很好。春上,地委行署還在我們縣召開了比武現場會。嗯,不是比槍杆子,是推廣我們的插秧機,劃時代的插秧機,打破了幾千來來的封建,這是鼓舞人心的大好形勢。我再講講今天發生的事件,給了我們一個信號、一個警惕。在我們大家一心一意大幹社會主義的時候,要特別警惕和防止一小撮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我在這裡宣布從今天起張鳳國和他的家裡人,都要老老實實地接受社員同志們的監督和改造,每天都要向我們工作隊交待一舉一動和思想情況。還有一個問題,這是我剛才想到的,張鳳國的兒子,叫啥子來著,有兒,哪有什麼『有』字,怎麼寫,你寫給我看看。分明是沒有讀書、愚昧么!你兒子不上學,放縱他,象牛犢不繩套,那它怎麼耕田泥地,不到處搞破壞才怪。我們**的政策沒有說不讓叛徒的後代不上學讀書么。」高隊長的話不講了,社員們便鼓掌。接下來是社員們開展批評,開始大家沉默著,隨後也學著幹部們的調子,慷慨激昂地表示了觀點。

社員大會實為批鬥張鳳國的專場會。會議拖得很長,燈捻兒已被燃燒得開了花,開得象花蕊樣美麗,然而它還在泛著黃亮,冒著青煙。都夜深人靜了,因為明天一大早不等露水干隊上就要出工,隊長還要沿墩喊工呢,他便打著呵欠宣布會議結束。張鳳國回到家裡,沒有顯出悶悶不樂、沒精打採的樣子。小道然躲在祖母的被窩裡,裝得睡著了似的。他朦朧睡去后醒來沒見爹的動靜再也睡不著了。張母聽到了門「咯吱」的響聲,就問:「是鳳國吧。」張鳳國「嗯」了下,然後親切地說:「您早些睡吧!別擔當。」張母借著雪白的月光,忙起床出房來,關切地問:「沒事吧?他們再不會怎麼樣的吧?」他仍是強打著精神說:「沒事的,您睡去吧。」他心裡撂著部的話,突然問「我想讓有兒上學去,你說好吧?」張母望著他說:「你的兒子你自己拿主意,不學幾個字是沒有什麼出息的。」他又突然好奇的問:「您以後一直不知道爹的音信?」張母見兒子突然提到這傷心的事,很敏感地反問:「他們說你爹了?」他深知母親對爹的事總是瞞著是有原因的,心想爹為什麼不當紅軍了卻當叛徒呢,他不相信自己的爹是那樣的壞人。他怕傷了母親的心,忙說:「沒有什麼。是我想爹,我都做爹了還不知道我爹長得什麼樣啦。」張母憤憤然地說:「再別提他!他這般狠心地撇下我們,我們沒有什麼好留念他的。」他便催促說:「是的,您睡去吧。」

兒子的問話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位飽經人間滄桑的良家婦人為了丈夫的事,心裡總吊著繩了,這疑團已伴了她半世的人生。她就想著丈夫為叛徒之事能有個明白的說法,讓她死了也能瞑目!她踉蹌著回到房裡,習慣成自然地去叫有兒起床撒尿。她孫子不象往日是伸著脖子起床的,而是用手擦著眼睛起床,便說:「你這傢伙也醒著睡的。」小道然沒有回答,而是把小**對著尿壺的嘴子「唰」地撒著,一時間空氣中散發著尿臊氣味。他撒完尿上床睡下,惺忪地說:「我熱,睡不著。」張母便沖著他說:「熱。還把被子捂得死死的,真是個憨巴!」小道然又突然問:「奶奶,爺爺我怎麼沒有見到過。」張母聽了心裡就象在流血的胸口上又撒了一把鹽,只好忍受著,哄騙他說:「你爺爺是英雄,很早就去打國民黨反動派去了,連你爹都沒有見到呢!你別說了,不懂事的孩子。我想問你,想不想讀書呀?」小道然毅然地反駁說:「你撒謊,爺爺不是英雄,人家說他是叛徒。你一定很恨他,我也很恨他……」她見祖母不搭他的訕,也就不再說什麼了,不一會就呼呼地入睡了。然而,孫子的話使她胸口上的鹽開始猛烈地起化學反應,摧殘著她的心靈,她那傷心的淚又禁不住地往下淌了,竟傷心得嗚嗚地發出了抽泣的響聲。

沒有幾天全隊男女勞力齊上陣,風一樣的搶晴天將夏糧收割完畢。這個八十來口人,一百三十畝水田,五十四畝白田的生產小隊,共收夏糧一千二百八十六斤。分配他們的夏糧徵購糧任務是一千斤,社員們硬是唾涎著,眼睜睜地,心甘情願的將沒有進倉尚在禾場裝袋的蠶豆麥子送到糧站去,支援國家建設。張鳳國家沒有分到蠶豆,分了5斤麥子,比別人家少分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他還心存餘悸,不敢去隊部里領回全家人度命的麥子。不久,縣裡根據上面的安排,從上到下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產風、反浮誇風、反強迫命令風、反生產瞎指揮風、反幹部特殊化風的「反五風」鬥爭,張家偷集體蠶豆一事才沒有再糾纏下去,而被時間談忘。張家總算熬過了因此而引起的艱難日子。但小道然割野菜再也不去田埂塘邊了,他專到荒野和墳冢地里去尋,在他那幼小的心田裡卻沒一點害怕荒墳的意識。后墩台的臘娥放學回家路過這裡時,還能經常見到有兒蹲在這荒墳堆里,她不敢進入那鬼魂出沒的地方去接近他,而是把有兒叫到路邊來,關切地對他說:「有兒,墳地里的野菜不能吃的,那是給鬼吃的。吃了午飯,你在家等我,我帶你去學校那邊的沙田邊去割。」小道然因蠶豆事件,深深地印在了幼小的心田裡,便側著頭說:「我不去,這裡的野菜肥,我奶奶說好吃,我不怕鬼,我就在這裡割。」臘梅見他這麼乾脆的說,並沒有半點恐懼鬼的,其實自己還從沒有見過鬼是什麼可怕的模樣,也就放心地和他回到墳地里,也蹲下來幫著他尋野菜。她覺得和他在一起好玩,竟忘了上學,還伴著他回家。張母見了小臘娥和孫子一起回家,總是高興得不得了,可沒有什麼好吃的零食給她,便想起來了前天用實在不能穿的爛破布鞋等廢品在貨郎擔上換的冰糖,藏在小罐里留給孫子吃的,便毫不吝嗇的拿出來塞給臘娥吃。然而,臘梅卻將冰糖又塞給他——她心中伯媽家那個好玩又乖的有兒,一甩辮子地離去,

地黃了,辣椒紅了,瓜葉萎了。農家人忙碌著在自留地里翻耕,播種蘿蔔白菜,籌劃自家的生計。這自留地里的活是不能佔用生產隊集體的勞動時間的,社員們必須做到月月三十工。這也是開學的日子,張鳳國覺得有兒的上學就象地里的莊稼,耽誤不得,耽誤了就又是一年。他讓兒子背上祖母用舊藍粗布縫製的挎包,領著他到那小瓦房裡,報名上學。這是他本家的叔輩辦的私人學堂,私學先生是治字派號,叫張治民,他本來就是墩上的土秀才,解放后思想激進,報名參加了工作,在縣裡的糧貿科做個小秘書,去年秋被劃成右派,回家改造,守土種田。他不甘就此完結個人的理想,想弄碗輕巧飯吃,便辦起了學堂,邊教小孩子們讀書識字,邊擠時間參加隊里勞動,貼補家用。張鳳國還將自己結婚時添置的床前櫃和小禿凳一同搬來,在張治民的指點下,放在了課堂的前排。因為他的錢櫃比人家的方桌矮,比人家的揪香桌矮。七八個大小孩子都裝在一間課堂就讀,正在唱讀著「趙錢孫李」的百家姓。臘娥見了有兒便走過前來想和有兒說話,張先生「砰」地猛拍了下蓋板,訓斥說:「讀你的書,下位幹什麼,這裡沒有有兒。」然後,又端正著臉對學生們說:「大家以後都要相互叫學名,不要叫小名。你們又來了一位新同學,他叫張道然,這是我們大隊有文化的老先生給取的,一定要記住,叫他張道然。在學堂里我再聽誰叫誰的小名,我是要打他的手板的,要打5板,你們記住了吧!」學生們齊聲答:「我們記住了吧!」一個吧字弄得張先生啼笑皆非,真乃所謂板子底下出秀才!他見道然沒有開口,便問:「你記住了嗎?」道然等待了一會,便大聲地回答:「記住了!」然後,他又對學生說:「要象張道然同學這樣就好,學生就是要開口讀書,不能作啞巴!」張鳳國站在門口,看著這一切,見是時候了,就招他到屋外,屋內又響起了朗朗的唱讀聲。他將兩張新板的人民幣遞給他,抱歉地說:「道然託付您了。我再慢慢來感謝!」他接過一塊錢,很嚴肅地指出:「你以後在家裡不準有兒有兒的,他現在是學生了。我剛才聽你來時就叫的有兒,就很不中聽,以後要改口。」他連連點頭答應說:「是,是,民叔,您說得對。」他最後望了一眼兒子的背影,放心的離去。

秋去冬來,天氣變得灰冷。學堂的乾柴帘子已無法擋住紮在學童臉上那冷顫的寒風。張道然穿上棉襖也能寫出象樣的毛筆字了。張母和張鳳國看著道然學習專心,打心眼裡高興。臘娥和他放學結伴回家,路過他家時,總要逗留一會,張母讓道然背誦讀過的書,他便一口氣地背出了「趙錢孫李」百家姓。臘娥在一旁也趁能地說:「老師還給我們講了從前『趙錢生先生』的故事,真好笑。董奶奶,我可以不要影本寫字了。」道然也不示弱地說:「我也不要影本了。」張母說:「好,你們都是好學生。」臘娥姓冉,她比道然提前上半年學,連百家姓還是背得結結巴巴的,可說起話來伶牙利齒的,她覺得道然比自己學得好,便自然而然的把他當成了讀書的依靠。上學路過他家門口總要約在一起走,放學等在一起回,結伴到他家門口。張道然就覺得臘娥大姐同學對他好,關愛他憐惜他,自己也有伴有說話的。隨著私立學校的取消,張道然的伴學中少了冉臘娥。公立的民辦學校不是簡單地寫毛筆字和讀百家姓,三字經了,要進行講釋字義和寫作文,還有加減乘除的算術課。冉臘娥跟不上班,便輟學在家照看弟妹。張道然聰穎好學,成績名列前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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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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