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別時容易見時難
最後,還是布菜的管家婆子率先發現了立在門邊的她,叫了聲:「二小姐,您怎麼回來了?」
沐夫人聽到婆子的話后,抬頭向門口看去,可當她見到了「二小姐」后,臉上為女兒準備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句「佑檸,你怎麼回來了?」也硬生生卡在了口中。只剩下滿目的淚水與一臉的不可置信。
她強忍著眼眶中打著轉兒的淚水與內心的波濤洶湧,回頭吩咐身後的婆子丫鬟:「你們都先下去吧,我和二小姐有些私房話要說。」
管家婆子低頭道了聲「諾」領著一群丫鬟婆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見所有人都退下后,沐夫人才顫抖著聲音向門口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詢問:「你……是阿槿?」話剛一說出口,兩串晶瑩的淚水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她突然想起自己與女兒已分別了十六年了,女兒離開她時不過是個尚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嬰兒,可如今已成了自己面前這般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自從與女兒分別之後,她沒有一天能安心入眠。天冷時,擔心她會不會凍著;天熱時,擔心她會不會中暑。每次小女兒裁新衣裙時,她都會為大女兒做一件。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這些沒有主人的衣裙填滿了一個又一個柜子。就在她以為自己今生都只能靠著對大女兒的思念過活時,朝中突然傳來了黑齒國滅國的消息。得知這消息后,她幾乎暈厥過去,接著便生了場大病。她這病不只是為了自己慘遭屠戮的族人,更是為了自己那隻十月懷胎才生下的寶貝女兒。
這幾個月來,她日日翹首盼望著任何來自北漠的消息,可是任她怎樣期待都只是杳無音訊。就在她快要絕望了的時候,卻突然見到女兒毫髮無損的站在了自己面前。沐夫人頓時覺得自己是被上蒼最眷顧的那人,她甚至在心中暗暗發誓,改日一定要到到常去的那間廟中為菩薩塑一座金身。
阿槿走到母親身邊俏皮一笑:「母親好眼力,方才我遇見的所有人都還以為我是妹妹呢。」
沐夫人緊緊地拉著女兒,彷彿一鬆手女兒便會消失一般:「也虧得你與佑檸相像,否則不知你會多遇到多少麻煩。不過你回來了,娘也就放心了。你不知曉,當娘得知黑齒國的消息時,有多後悔將你過繼給你舅舅。」
阿槿垂下眼帘,一絲憂傷劃過她清亮的眸子,可不消一刻她便將那抹憂傷掩藏了起來:「讓母親擔心了,女兒這不是好好兒地在這兒嗎,連一根毫毛都沒少呢。」
沐夫人摸摸女兒的頭:「是啊,娘的寶貝女兒完好無損地在這兒,娘日後再也不用日日牽腸掛肚了。」沐夫人掏出袖中的緙絲蘇綉手絹在眼角拭著淚,「都是娘不好,讓你受平白地了這麼多苦。」
「女兒不覺得苦,舅父舅母待女兒視如己出,粟赫舅舅家的姜汐妹妹和芷夫人所出的姐姐也視我如親姊妹一般,女兒在黑齒國受到的寵愛不比在父母身邊少。」
「既是這樣,我便放心不少。」沐夫人溫柔地望著女兒,「只是,可憐了我黑齒國無辜的百姓。」
「逝者已矣,母親也不要太過傷心了。」阿槿安慰母親道,「其實,汐兒妹妹並未殉國。」
「汐兒沒有死?那她如今身在何處?」
「女兒雖憑著與佑檸相似的容貌得以進入府中,可是卻無法將汐兒一併帶進來,只好安排她在府外等候,如今她應該是在敕造欽國府後門。」
聽了女兒的話后,沐夫人立即喚來一個婆子,打發她去後門將阮汐接進府中。
阮汐跟著欽國府的婆子,從後門穿過層層繞繞的連廊緩步來到了沐夫人所在的正房門前。
提著寫著「沐」字燈籠的婆子低頭向她福了福身:「姑娘,前面便是夫人住著的正房了。夫人吩咐我們不要去打攪她與二小姐,奴婢就只能送您到這兒了。」
阮汐恭敬地點點頭:「我知曉了,多謝嬤嬤。」目送著婆子傴僂的背影消失在深深的庭院之中后,阮汐低頭捋捋自己看上去有些凌亂的鬢髮,滿心忐忑地走向燈火通明的正房。
她像剛剛的阿槿一般只是怯生生地站在門口,望著屋內珠光寶氣的裝飾,和自己那素未謀面只存在於長輩口中的姑母。
正在和母親聊天的阿槿瞥到門口一臉拘謹的阮汐,扭頭招呼:「汐兒,你站在那兒做什麼,快來拜見姑母。」
阮汐聽了姐姐的話后,對著正端詳自己的沐夫人嬌羞地嫣然一笑,走進屋坐到了姐姐身邊。
沐夫人將拉著阿槿的手騰出來一隻,拉著阮汐激動地說:「你是汐兒?真好,都長這麼大了。你生的這樣美,真是像極了你的娘親,你娘親若是能親眼見到定會十分歡喜。」
阮汐害羞地低頭:「姑母過獎了,姐姐長得才是真美,汐兒與姐姐比不過是螢燭之輝。只是……姑母見過我娘親?我娘親是個怎樣的人?阿爹從不與我講我娘親的事,姑母您能為我講講我娘親的事嗎,關於她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阿槿也為妹妹幫腔:「是啊,母親您就給汐兒講講她娘親的事吧。我這般敏感的身世舅舅舅母都不曾避諱,而妹妹的母親可是粟赫舅舅明媒正娶的王妃。按理說她的事不該瞞著才是。可是妹妹從小到大不僅從未聽過有關粟赫舅母的隻言片語,就連她的畫像都不曾見過。」
「汐兒的母親……」沐夫人心裡一緊,她意識到自己方才一時激動,竟險些將那個諱莫如深的秘密帶了出來。她尷尬地笑笑,含糊其辭地解釋:「我出嫁得早,只見過你母親幾面,知她是我黑齒族第一美人,但卻不曾深交,故此也就對她知之甚少。」
「原來如此。」阮汐眉頭深鎖,她覺得關於自己母親的事並沒有姑母說的這樣簡單,在這十幾年如一日的秘而不言背後一定隱藏著一個驚天秘聞。但她並未深思,只是落寞地笑笑:「我知曉了,多謝姑母。」
沐夫人見此,連忙扯開話題:「汐兒,你與阿槿如今可不能再喚之前的名兒了。」
阮汐答道:「姑母說的是,這一點姐姐早就想到了。我是取了封號『固阮』的『阮』字為姓,名兒仍是『汐』,喚作阮汐。姐姐的便容易些,直接喚作沐修槿便是。」
沐夫人滿意地點點頭,對著女兒說:「你顧慮的倒也周全,只是如何讓你們兩個在府中不引人懷疑,名正言順地在府中住下,還得想個萬全的法子。」
「此事我與汐兒全聽母親的。」
「那便先如此吧,汐兒今日就先在府中住下,等明日派人收拾了沐家的別院后便去那兒住著。那裡不常去人,也就少了不必要的麻煩。阿槿就在府中住著,你與佑檸長得極為相像,下人們只會把你當作佑檸。等到年前祭祖時,你父親也早就回來了,再讓你父親上報朝廷讓你重入家譜。如何?」
「母親的方法自然是極好的。只是,父親去哪兒了?」
「你父親去漠北尋你們了。」沐夫人無奈地嘆了口氣,「皇上剛剛下令攻打黑齒國時,你父親便上書阻攔。可是你們又不是不知曉,你父親雖是掛了個國舅的虛名,可皇上畢竟不是太後娘娘的親子,又怎會聽你父親的話呢。再說,這朝中誰人不知我是黑齒國的長公主,他們都說你父是為妻族叛國。後來,你父親見木已成舟,便只能在軍中領了個監軍的虛職跟著去了漠北,想著能在兵荒馬亂中保全你。」
聽了母親的話后,一直佯裝得乖巧溫順的沐修槿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一抹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
幼時,她總以為有一日自己的親生父母會來接自己,哪怕她除了從北燕使臣們口中得到些關於父母隻言片語外,連父母的容貌也不曾見到過也不曾動搖過自己的想法。多少個因國家重任壓得她夜不能寐的夜晚里,她都是靠著對父母的思念度過的。
可是天長日久,這些無望的思念早已隨著那大漠的孤煙一同消失在了天際,如今她心中只剩下了恨,對燕國的恨,對那個人的恨,對父母的恨,甚至是對自己的恨。
這深入骨髓的恨意促使著她不擇手段地活了下來,帶著黑齒殘部九死一生地來到北燕。她要復仇,她要讓所有傷害過她與黑齒族的人付出代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