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六十六章 離開
轉眼已經入了秋.這段日子她就這樣.經常去西餐廳與慕止然見面.兩人謀划著出國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共同度過餘下的歲月.蘇幕遮將此想法告訴了父親.希望父親能與她一起離開.可父親卻固執地要守在這片土壤上.
其實父親的思鄉心切她是看得出來的.
蘇南城受不了香港濃郁的英國氣氛.也受不了他們說話時將粵語與英文夾雜在一起.他不止一次地想要返回上海去.心裡也總是想著反正租界內還沒出什麼事情.
這日他正好出去聽戲.戲園子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的.雖然唱腔不是很正宗.但也總比沒得聽要強上許多.
家裡的小廚特地換成了上海廚子.專門做上海菜給他吃.即使如此他仍不能滿足.人至暮年.總是格外思念從前的味道與人情.思來想去.回鄉的願望愈發濃重了.
今天蘇幕遮又提出了要出國的要求.蘇南城也終於抑制不住.發了脾氣.將家裡的花瓶瓷器全部砸碎了.
「你瞎說什麼..我在香港都待不習慣.你還讓我出國.你說說你讓我去哪國去.那些黃毛白皮藍眼珠子他們看得起我們嗎.我們去那裡還不是生生給人欺負.活受罪.」
蘇幕遮抿了抿甜橙色的唇.不再多說些什麼.父親脾氣一日比一日差勁.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不到實在忍耐不了.她是斷然不會想與父親爭吵的.
凌希和凌生每次看到父親發脾氣.就會嚇得蜷縮到房間的角落裡去.他們與父親的關係也不怎麼親密.每日都哭鬧著尋找母親.偌大的一個洋房別墅.不是爭吵就是哭鬧.其中的凄涼意味又哪裡是旁觀者能看得清的呢.
蘇幕遮拿起手提包.準備去報館上班.歐陽豫在報館工作了一段時間.便就辭職了.想來也是因為蘇幕遮的關係.不知歐陽豫是因為歐陽華而心感愧疚.還是因為司馬識焉而心感難過.不管是出於什麼樣的關係.歐陽豫就是不出現在她的面前了.
她嘆了一口氣.她自己是不忍將父親一個人留在國內.弟弟妹妹又每日需要照顧.可是她與慕止然的啟程日期便就這樣一拖再拖.這樣下去.定然不是什麼長久之計.
她緩緩抬起眸子.瞧著前方有一輛福特車.車中幾個彪形大漢正緊緊扣著歐陽豫.她心下一動.趕忙跑了過去瞧看情況.
歐陽豫發瘋似的撞擊著車門.發出咚咚咚的聲響.她放聲大叫著.引來路人的側目.那幾個大漢慌忙把她的嘴巴給捂住了.她仍不得平靜了下來.張嘴就在大漢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蘇幕遮只當歐陽豫是被綁架了.慌忙找了沿街的警察.幾個人合著沖了上去.嚇了彪形大漢們一大跳.
「這是我家小姐.她精神不是很正常.每隔上一段日子就要犯上一次的病.我們只是不想讓她傷害到過路人而已.」幾個大漢振振有詞地解釋著.蘇幕遮看了看.其中有一個大漢她是認得的.是從前歐陽公館的門衛.
她不好意思地與警察道了歉.事情就這麼散了.
歐陽豫似乎也恢復了神智.見是蘇幕遮.面上不覺一紅.「我……我是不是又給大家添麻煩了.」
幾個大漢搖了搖頭.誰敢說個「是」字呢.蘇幕遮見她這樣仍是不太放心.恰好大漢告訴她.歐陽夫人想見見她.於是她便上了車.與歐陽豫同去了歐陽公館.
一路上歐陽豫都不再說話.只是側目看著窗外的風景.樹葉已是一片紅色.秋風並不冰冷.但仍是帶著一股蕭瑟的意味.許多行人抬起了頭來.不知是否能感知到他們千裡外的家鄉那遙遠的問候.
歐陽公館位於小山之上.的確地處僻靜.怡然悠閑.宛若世外桃源.
蘇幕遮與歐陽豫一同下了車.兩人往屋子裡面去.歐陽夫人坐在一張歐式紅色長沙發椅上.手裡捧著一本鑲金邊藍底兒書籍.她生性怕冷.早早就在歐式壁爐里燒了火.整個房子暖暖融融的.
她似乎沒有想到蘇幕遮真的會來.先是怔了怔.再來立馬起了身.迎了過去.
「幕兒.你來了.我可真沒想到我們還能再見上面.像以前那樣說說話.」
蘇幕遮笑了笑.靜靜地打量著面前的歐陽夫人.歐陽夫人似乎一下老了不少.面上的皮膚不再緊緻.眼角的細紋也是多少脂粉都遮不住的.
歐陽夫人又看了看歐陽豫.輕聲道:「累了嗎.快些回去歇息吧.」
歐陽豫點了點頭.順著樓梯上了樓去.這棟有著歷史的古宅.發出一陣陣吱吱呀呀的聲音.
丫頭們上了兩杯薑茶.以供蘇幕遮驅寒取暖.歐陽夫人不愛喝這種東西.便靜靜地在一旁坐著.指尖摩挲著茶杯的條紋.眼光不知掠向了何處.半晌.從聽她開口.冒出來了一句話.
「其實我知道的.你是她的女兒.」
蘇幕遮怔了怔.猛然抬起了頭來.眼瞧著歐陽夫人嘴角噙著一絲苦澀的笑意.
「你的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你能與我講講嗎.」
蘇幕遮抿了抿甜橙色的嘴唇.瀅亮的眸光微微低垂.羽睫輕覆.
「歐陽夫人何必在意這些呢.歐陽先生早已經放下了我的母親.他很愛你和你們的女兒.你又何必糾結過去呢.」
歐陽夫人搖了搖頭.笑道:「幕兒.你可能不懂.我先生生前.我是不願意觸碰他這些往事的.可是他過世后.我已經沒有什麼其他念想了.只盼著時光能快些過去.我好可以早點去陪他.但你也見著了.豫兒現在精神不是很好.我又需要強打起精神來.能支撐我走下去的.怕就是我先生生前的這些東西了.」
蘇幕遮默默地偏移了目光.恰好對上窗台上擺放的一盆香水百合.幽香靜靜地彌散在空氣里.只是那株百合花.卻已然敗了.
「先生之前喜歡寫詩.寫散文.偶爾作畫.所以我想把他先前的作品收集一番.做成一本集子.也好過我現在無所事事.也能給他有個交代.出版完集子后.我還想動手幫他出上一本傳記.可能需要一些資料.所以我想請你將妙兮小姐與他的過往告知給我.當然如果你不想在傳記里署上令堂的真名.我可以用化名.請你相信我.」
蘇幕遮靜靜地看著她.歐陽夫人面上的表情格外真誠.目光中含著點點淚光.觸動了她的心弦.微風搖擺著窗外的樹葉.留聲機里播放的是夜上海的時光.時間累積.思念成行.活著的人要受的痛苦.要經歷的劫.怎麼會少.怎麼會淺呢.
她點了點頭.盈盈道:「歐陽夫人.我相信你.但是的確希望你不要署上我母親的真實名字.」
她頓了頓.又道:「先前母親曾給歐陽先生寫了一封信.我想應該還收在歐陽先生某處.歐陽夫人可以去找找.那封信上寫明了許多事情.我想這樣已經是夠用了的.」
歐陽夫人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沖她綻開了一個笑容來.
她默了半晌.便又問道:「不知道歐陽小姐得了什麼樣的病.怎麼會變成這樣.」
提及此處.歐陽夫人的面目又沉澱了下來.整個人像沒了力氣一般.緩緩地坐回了沙發上.唇瓣輕輕地顫抖著.
「之前司馬少爺的死給她造成了不小的打擊.她便一蹶不振了.精神也每況愈下.先前犯病的次數還不是很多.可是到現在愈發不可收拾.幾乎每天都要鬧上一次.」
「醫生可有說過這個病需要怎麼治.」
歐陽夫人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忽然覺得眼前發黑.忙又支撐住了自己.丫頭們見狀慌忙圍了上來.幫她按摩著太陽穴.才使得她好過了一些.
「還能怎麼治呢.心病還需要心藥醫啊.」歐陽夫人緩了半天.才開口道.「哎.恐怕只有司馬少爺活過來.我這女兒才能恢復一些精神.」
兩人又閑話了一陣子.蘇幕遮便起身告辭了.歐陽夫人親自吩咐了司機去送.又吩咐要將蘇幕遮送到蘇公館才能放心.
行至半路.蘇幕遮便打發了司機一些小錢.獨自往回走了去.自從上次慕止然提醒她.張琳一直派人跟蹤她后.她的行徑便格外小心.直到確定身後沒人.這才進了咖啡廳去.上了二樓.
慕止然正和何先生商量著事情.見著是她來了.何先生便笑了笑.沖她鞠了一個躬.這段日子她也算與何先生熟悉了.何先生待她自然是十分客氣有禮.只不過她剛才進門時.聽見何先生與慕止然說著什麼「軍火」.什麼「日本人」.讓她心裡惴惴不安.
何先生退出門去.關上了門來.蘇幕遮張了張嘴.正想問個清楚.卻不想慕止然先開了口.
「幕遮.過上一個星期我們便離開這裡.怎麼樣.」
她愣了愣.看向了他那雙清亮的眸子.只覺得那瞳孔里散發出深不可測的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