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曲終人何在(5)
宴會過後,長柳宮外,有微風習習,七月份的風,溫柔如水。
織錦把玩著那塊玉佩,跟上十一,擋到他面前,說:「十一,把手伸出來。」
十一停下了步伐,伸出手來。
她抿唇一笑,而後托著他的手背,將玉佩放在他手上。
「真的能發光欸。」她眨了眨眼睛,抬頭間,便看見十一正怔怔地看著她,被她察覺后便微微抿唇,看向那塊玉佩,合起掌心,將那玉佩反扣在她手上,說:「我對這玉佩不感興趣,你若喜歡,便給你好了。」
織錦微微驚訝,說:「你沒聽那使者說么,寶玉通靈,如果不是它的主人,會被反噬的。」
十一撤手,反扣在背,似乎不願再聽下去。
她見他如此,端詳了會兒玉佩,微微一笑,說:「那好,我呢就先幫你保存,過段日子再給你。」
十一此時背對著她,暖風習習處,他聞言,臉上不由露出一絲微笑,轉瞬即逝,旋即便又恢復了一貫的淡然,說:「隨你好了。」
這一句,便是兩年,兩年之後,朱線纏繞,環繞成佩,她親手奉送寶玉,神色早已沒了以往的靈動,而兩人之間,已非彼時之情。
一個心如死灰,一個無可奈何。
後世那本《宣武帝舊事》的作者,每念至此,總覺心涼,於是在那本傳諸後世的《宣武帝舊事》之中便留下了一句:「寶玉通靈,猶能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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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映月閣,在這深宮之內,等著袁君孺凱旋而歸。
她相信,他會回來,正如臨行前他的誓言一般。
然而——
長信宮內,太后招來織錦,倩兒侍奉在旁。
織錦行過禮后,便看見太后冷冷看了她一眼,說:「坐吧。」
織錦坐定,便聽到太后喚道:「來人!」太后看了眼織錦,將那份帛書遞給來人,道:「念!」
李公公拿著那份帛書,翻開來看了看,不由皺起眉頭。
敬帝守仁三年,夏,七月,二十日,袁君孺於回程途中,遇流民伏擊,力戰而死!
那日當織錦在長信宮聽到消息的時候,頓時,面如死灰。
太后皺皺眉頭,擺手叫李公公退下,道:「都聽見了?」
她雙手用力撐著地面,讓自己不至倒下,回道:「聽見了,太后。」
一字一頓,每說一字都似在她心上銘刻。
太後點點頭,便又看了看李公公。
李公公會意,將那份帛書收起,從太後手中接過手諭。
此時的十一風塵僕僕,行走在通往長信宮的甬道上。
「她什麼時候去的?」
敬軒想了想,回道:「大概半個時辰。」
十一聞言,眉頭皺的更深了些。
袁君孺此事方才傳來,太后便急著招織錦過去,而據李公公所說,不日之前,倩兒曾來過長信宮……
太后一向雷厲風行,況且織錦是她族中人,她定然不會允許織錦傳出什麼醜事,否則的話……
他不再想下去,局勢儼然如此,他必須要在宋織錦露出破綻之前找到對策。
「太後有意在太子及冠之前讓太子與蕭王之女完婚。」敬軒忽然說道。
完婚?
十一忽然停下了步伐,一陣茫然不知所蹤,須臾,他的目光漸漸堅定起來,冷聲道:「去集賢院。」
長信宮內,爐中有沉香瀰漫開來。
太後端坐在前,靜靜等著織錦的回答。
倩兒見狀,也不由急了,低下身子,勸道:「表姐,太后賜婚,不可違背,你快說句話呀。」
她此刻,若置身於冰窟,渾身僵硬,心裡想的只是:袁君孺不會死的,他會回來娶她的,他說過會娶她,一定不會食言。
她忽然冷冷看向太后,眼眶已經紅了,似是下一秒便會落淚,她強忍著讓自己鎮定下來,而後起身,走到大殿中央,看了看太后,目中露出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似是毫無畏懼。屈膝,跪倒在地,而後向那高高在上的人磕了幾個頭。
她忽然明白,在這個世界,即便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命運依舊由不得自己做主。可至少,她還有選擇,哪怕不得善終。
「織錦感謝太后這些年來的照顧,對我無微不至,時常保護我,維護我,這些,織錦感激不盡。」句句淡然,回蕩在這整個宮殿。
殿下那女子一臉坦然,毫無懼色,太后聞言,微微眯起眼睛,心中忽有一絲不忍。
倩兒見狀,連忙跟著跪下,說:「請太后饒恕表姐不敬之罪,倩兒願代表姐受罰。」
太后煩躁地擺手,道:「退下。」
她還沒有忘記,幾日前她問及織錦情況的時候,倩兒唯唯諾諾之下,說的那番關於袁君孺的話。太后在宮中這麼多年,這點把戲,她還是看得清楚的。
「可是,織錦什麼都能答應太后,就是這一件,請恕織錦無能為力。我對太子沒有……」
殿外忽然響起一陣吵嚷。
「太后……」只見太子大喊一聲,不顧宮人阻擋,闖了進來。
太后以手撫額,怒道:「太子胡鬧,你們也不看著點,成何體統?」
太子一言不發,忽然跪在地上,道:「請太后做主,讓孫兒與織錦成婚。」
太后先是一怔,旋即皺眉,臉上頗有些無奈,道:「你想與織錦成婚,奈何織錦卻沒有這個意思。」
太子立刻說道:「織錦害羞,故而不敢明言,不瞞太后,孫兒已經與織錦私定終生。」
「哦?」太后看向織錦,問:「果有此事?」
事到如今,何苦還要撒謊呢?
織錦正要回答,太子連忙回道:「孫兒曾經送給織錦一塊玉佩當作定情信物,不慎被人摔碎,織錦連夜親自將玉佩補好,孫兒想,織錦情深義重,這塊玉佩當會隨身攜帶。」
那分明是袁君孺送給她的,怎麼到了太子這裡……不,太子怎會知道玉佩的事情?她當初害怕辜負了袁君孺心意,糾結多日之後方才告訴他,此事除了十一之外無人知曉。她想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太子。
定是十一告訴他的,而他知道她和袁君孺的事情還這麼幫她……
她不能連累他,絕對不能。
「織錦,袁君孺未死,這只是太后對你的試探,你若不想連累袁君孺,答應成婚,向太后表明,你跟袁君孺之間沒有任何關聯。」太子小聲在她耳邊說完,便就拉住她的手,道:「我與織錦兩情相悅,請太后成全。」
太后臉色漸漸舒緩,道:「織錦,你上前來。」
織錦的目中漸漸有了光,他還未死,只這一句便就足夠。
太后注意到她腰間玉佩,目中露出一絲溫和,問道:「果然如太子所說,你願意與他成婚?」
她張了張口,這才發現自己的嘴唇乾燥的厲害。
「太後有命,織錦不敢推辭。」她說。
大殿之下,太子不由鬆了口氣。
長信宮外,九州池畔。
忽有一陣狂風吹來,滿池荷花折斷有三。
金華殿中,有男子長身而立,挽袖執筆,揮毫潑墨。
字字力透紙背。
殿外,敬軒神色匆匆,及至金華殿中,方才停下步伐,說道:「太后已經下旨,擇日為太子以及蕭王之女行大婚之禮。」
十一聞言,手一顫,擱下毛筆,轉身離開。
紙上,龍飛鳳舞。
敬軒行至案邊,細細看了眼,不由心驚膽顫。
——傾盡天下
金鉤鐵划,剛勁有力。
「傾盡天下?」他看向金華殿外那覆手而立,望著滿目霞光的少年,心中不由一陣苦澀:長生久視,姐姐當年在陛下面前的這番話,一片苦心,終是一場空啊。
而此刻的十一,看著他腳下的一切,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軟弱無力以及對權力最為強烈的渴求。
聰明睿智如何?才華橫溢如何?受人稱讚又如何?
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努力,卻終究換不來父皇的一句關心。太子無能,卻能如此受到父皇稱讚,輕而易舉便可得到織錦。而他自己……不能阻止,無能為力,反而要勸她應承下來,將她拱手送人。
說到底,無非就是權力二字。
從今以後,高久視將不再為討高位之上那個人作為父親的一句關心而活,他將用他所知道的一切讓天下人賓服,到那時,所有人都會匍匐在他的腳下,包括他那高傲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