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不過滄海扁舟去(3)
下了一整夜的雨,清晨總算沒了雨聲,當東邊第一縷陽光照進露水台的窗子,屋子裡燃了一整夜的紅燭漸漸熄滅,金色的光芒柔和透亮,照著顧歸塵的臉上,叫人不忍離開目光。可是,我的顧歸塵,他再也看不到了,這樣好的陽光,這樣好的日子。
遠處傳來陣陣哀鍾之聲,三十六鳴喪鐘,上神仙逝。
露水台的門是在片刻鐘后被打開的,來人是顧歸塵的仙使——青衣,他似是有所準備,身上只著了一件素衣,連著束髮的緞子皆是純白素鎬。
他看見我,眼神一滯,略顯驚訝。大概我與顧歸塵這副模樣的確有些讓人驚異。一個身被喜服、鳳冠朱釵的女子,抱著一具上神的屍體,誠然詭異得很。
「上神已去,請行歌大人節哀。」青衣畢恭畢敬地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算是回報與顧歸塵主僕多年的情分,我沒有理會他,只顧自撫著顧歸塵即將僵硬的臉龐,麻木地抱著他。
「按照儀制,三清上神師承蓬萊仙島,仙體理應交還給蓬萊掌門人,喪儀也該有蓬萊中人操持,還請行歌大人配合。」
我瞟了他一眼,一動未動。
青衣頓了頓,繼續說道:「小仙知道您對上神用情至深,可神族有神族的典儀,上神逝世,天界三十六鳴喪鐘已響,七日之內便要將上神屍首入葬,七日之後魂魄散盡,屍首也湮滅成灰,便是一場喪儀也做不得了。」
「行歌大人,小仙求您,放開上神吧。三清上神身前乃神族上神之首,死後也該存一位上神的尊嚴,您不能這麼自私。」
「我不給。」話語僵硬,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會讓他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我在這裡陪著他。」
「上神已仙逝,請行歌大人莫要執念!」
「你給我滾出去!」起手一揮,青衣竟被我震得老遠。
青衣被我一把甩到廊柱上,只聽他低聲**,眉頭緊皺,勉強扶著廊柱站起,「行歌大人,即便小仙帶不走上神的屍身,蓬萊仙島自也不會罷休。」
「誰都帶不走我的歸塵,誰都不能!」露水台的門被我緊緊閉上,四周已架起層層結界,我低頭依著顧歸塵的臉龐,柔聲道:「歸塵,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
三月二十一,大吉,宜嫁娶,宜喪葬。
這一天,是雲桓帝君與白行歌的大好日,卻也是這一天,天界響徹三十六鳴喪鐘。
幾個時辰后,露水台的門又一次被人打開,一身華紫的男子站在結界之外,將他的蒼何劍直指我,我的師伯——東華帝君,做不成我的證婚人,卻要做顧歸塵的收屍人。
「行歌,你我同出一門,論起輩分來,你還要喚我一聲師伯,你師父既已仙逝,便沒有不辦喪儀不入喪葬的道理。聽話,收了結界,將我師弟的屍首交出來吧。」顧歸塵從小由其師元始天尊和東華帝君撫養教化,對於這個師兄,他素來是很親近的,可即便是東華帝君,我也不會讓步將顧歸塵交出去。
我抬頭看向他,旋即又低下頭,輕念咒語將結界更加固了些。
「今日,無論誰來,我都不會妥協。」目光一片死灰,僅余了些執念依舊燃著,「除非,你們踏著我的屍體走過去,大不了,我陪他一起死。」
東華帝君倚劍而立,面無表情的臉上彷彿掛了一層霜,冰冷得好像北俱蘆洲千年寒冰。「白行歌,你即便不為自己想,便不為歸塵想一想嗎?」
「生而無形,死而無狀。凡人總羨慕神仙,可我們從生到死都逃不過湮滅成灰的結局,你便真的忍心看歸塵連一塊墓碑一座墳冢都沒有嗎?」
羽睫微顫,我睜開眼,望著顧歸塵泛白的臉龐,心裡忽然氤出一絲歉意,這歉意是內疚,是慚愧,是多年來不曾蔓延出的心酸。我欠他良多,可是卻永遠還不起了。我想,他大概是把我當做了他記憶那個少女,那個曾經熱烈地燦爛地出現在他生命里的少女,可我終究不是她,他還了自己欠下的情債,可我又要如何還他?
人對自己的過失,從來放在心裡,或許時間能抹去痕迹,可回憶永遠都在,就像被困在自己的心魔里,從此再走不出來。時過境遷,世事變幻,多少年後,從此再沒人記得顧歸塵,也無人知曉他和白行歌的過往,但於我,在他面前永遠只有虧欠。
我欠他十萬年的陪伴,欠他五萬年的孤寂,欠他三十六道天雷的劫數,欠他一世交付。
所以,那冰冷而無情的棺木,註定只能裝下凡世的種種不甘與終生寂寥,我的顧歸塵,我情願他在我手中湮滅成灰,也不願他孤身一人散在那荒山野嶺。
註定灰飛煙滅的結局,誰也無法更改上天既定的法則。只當我自私,只當我懦弱,便是一具屍體我也要佔著他。
「墓碑如何?墳冢如何?不過是留給世人的一個念想,多年以後誰還記得他?即使湮滅成了灰燼,他也要碎在我懷裡。」
東華帝君身形一怔,卻未再靠近,只站在離我數丈遠的地方,眉頭緊鎖,「說起來歸塵與靈凰上神才是原配結縭,行歌,你這樣名不正言不順,又是何苦?況且,今日是你大婚之喜……」
他的話未說完,門外匆匆忙忙跑來一個仙使模樣的人,神色不豫。
「啟稟君上,靈凰上神——」他話到嘴邊,忽地頓了頓,無法說出口似的。
「說!」
「靈凰上神,仙逝了。」
我看到東華帝君臉上明顯的震動,大約我也是一樣的。
「怎麼回事?」一日之間,神界兩位舉足輕重的上神逝世,饒是東華帝君也少不得緊張。
「靈凰上神投入冥焰離火之中,形神俱滅。」仙使顫抖著聲音回道。
原來,她那天與我說的話,是這樣的意思。冥焰離火,燒盡了我這一生的運氣,燒盡了她一世的性命,我與她早已是算不清的宿怨,可是我們誰又錯了誰又對了?我到底還是不如她的,她能為顧歸塵殉了情,可我卻連最後這一點都做不到。
「行歌,我只給你最後兩日的時間。三天後,我會來帶走歸塵的屍首。」東華長嘆了一口氣,「至於你姐姐的後事,我會處置停當。」
我乾澀著嘴唇,想說的話這麼多,卻一個字也說不出,最後只能輕輕點頭,「多謝。」
最後的儀制,不過是所有人都執著於自己的私念,他死於自己多年固執的心魔,她死於從始至終不該付諸的愛情,那麼我呢?有朝一日,我會死於什麼?是這一生對他們無盡的歉疚,還是困於自己的心魔再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