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殷日天在他前八百年暗無天日的鬼齡生涯里,一直都以為外面的世界是充滿愛與和平的。
直到——他剛逃出酆都不遠,一隻腳還未來得及踏足人間界,就被一個只比他胯骨位置高一丁點的小丫頭片子給追的四下逃竄時,就徹徹底底打消了這個缺心眼的念頭。
忍不住又猛的大口呼吸了幾下,人高馬大的殷日天鬼鬼祟祟的往外抻頭瞅了一眼,一眼掃到那白嫩的小手緊緊握著的那把桃木劍后,嚇得趕忙屏氣,整隻鬼往後一透牆,便閃到另外一條街巷去了。
此時此刻,他腦海里浮出來的只有四個大字——出師不利!
按照原本定的計劃,是前天午時,也就是烈日最為當空那時候,他要趁機一鼓作氣逃出他那個變態的家族,自此逍遙天地,快活瀟洒做他的大爺去。
只是他的身份讓他不是那麼輕易就能走得了的。
為了徹底的讓他們找不到自己,他打算一出酆都,就強行封印自己一半鬼術修為,以此來隱藏自己的氣息,畢竟他身上的鬼氣太強大了,不弱點的話根本不好藏。然後此時,他的唯一好兄弟林干山就派上用場了,應該蹲在酆都門口接應他來著。
可那日了狗一樣的糟心預感讓他明白了,甚麼叫做豬一樣的隊友血不靠譜。
當他鬼鬼祟祟的爬出酆都時,就等著林干山把他運到人間——畢竟他可不想去他那妖界呆著,沒甚麼好吃好玩的,也甚少有多少瞅著順眼的,可是吧……若是到了人間,他倆再合力破除自己身上的封印,那時候普通的鬼卒就不敢隨意去人間找自己了,畢竟烈日當空,普通鬼卒沒那麼強的抵抗能力,嘛……稍微厲害點的,找著了也能讓自己反弄死,所以他小算盤打的那叫一個順妥。
可出錯就錯在,昨天夜裡頭他忽然驚聞束魂塔塌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殷日天覺得自己整隻鬼都燃起來了——此時借亂不跑,更待何時?!畢竟束魂塔一亂,三界俱震,日後鐵定會加強防守,明天恐怕就不容易走了!
可他沒想到的是,他這邊樂的都快邁不動腿了,但林干山那小王八犢子竟然沒有和他心意相通!是是是,林干山是妖界二大爺這點沒錯,束魂塔一塌,裡面妖靈三千大亂恐是會四處流竄,許不定還會連累妖界一干管事以死謝罪甚麼的,但問題是,林干山上頭有個大哥啊,他完完全全的不管事好不好!天塌了有他大哥頂著,地陷了有他殷日天踩著,怎麼著也不會輪到他處理甚麼急事而忙的不可開交。再加上,他們都知道,這束魂塔本是安置在人間界一處叫做『不知谷』裡頭由修道人士建起來的,所以這事也肯定由他們負責的地方多嘛。但殷日天也尋思著他可能是臨時叫甚麼事給纏住了,所以沒來,自己又蠢到害怕鬼卒嗅到自己身上強烈的鬼氣,於是二話不說先封了自己一大半修為,然後準備在酆都與人間交界處趴一天,等著林干山在約定的時間內出現。
可他都趴了兩天了,林干山是沒等著,倒是等來了一個瘋道士。
就是面前這個頭上頂了倆小圓髻,還各拿倆五彩.金.絲線拴著了小桃核垂在其下啷噹著,穿了件粉嫩粉嫩的小花衫小花褲子,蹬了雙大紅色的小布鞋,腰間掛了把桃木劍,身後還背了個大箱子。
殷日天第一眼在空曠又荒蕪的雜草叢生地瞧見這套打扮時,只有一個想法——
我的天吶,修道的人簡直太會玩了。
反正他是接受不了這個奇怪的打扮。
尤其是這小丫頭片子頭髮也亂糟糟的,有點散,遠瞅著跟個瘋子似的。
一開始還樂得他以為是甚麼瘋了的鬼卒遊盪出來了,於是暗搓搓的將自己藏在大樹的陰影里,只等著上前去捕殺吃掉給自己補充點體力。
結果就在他準備奮勇的前一秒,他一下子眼尖的看到那小丫頭腰間別著的令牌了,嚇得他瘋了一樣的掉頭就跑。
按理說,他哪怕封了自己一半的術法,也會因自己之前的術法太過強大,故而化作一陣風過去也不會引起懷疑甚麼的,可也不知道那小丫頭怎麼就發現出不對來了,幾乎在自己往後退的第一秒,就一扭身追著自己的虛形忙跟了過來,於是他倆就開始瘋狂的上演了你追我奪大賽。
且維持了大半天,都沒有勝負。
殷日天現在也十分的惆悵,他剛才之所以嚇得扭頭就跑,確實是因為看到了那塊令牌不假。
他四百年前還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曾跟持著那令牌的主人大打了一架。
說來也慚愧,那一戰,他僥倖贏了。
但現在,他覺得,在自己失去一半術法的情況下,風水輪流轉甚麼的……咳……也是極有可能的。
更何況,他一點也不想進那牌子裡頭呆著,他這次會想到跟他好兄弟勾肩搭背的決定了自己要出逃的這件事,就是因為他長大了,有了一套自己的立世準則處世之方,那裡確實不太適合自己生存。他覺得他真的務必要快點實現自己的終極鬼生目標——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然後對著身前胸大腰細屁股翹的美人說,「來啊乖~上來自己動。」
這個齷齪又發自肺腑的想法曾讓他一度壓在心底羞澀的不願拿出來同林干山分享。
直到那次他為了躲避族中事務,又借口去妖族蹭吃蹭喝,捧著酒罈子對著一干蛇族舞姬直吞吞的流哈喇子的時候,林干山忽的就在一旁輕聲問了出來:
「殷天問,你是不是,將來就是想去人間為非作歹,做些甚麼諸如左擁右抱美人在懷,身前還擺著一桌百家宴這之類的事情?」
殷天問擦了擦哈喇子,沖林山凡豎了個大拇指,「干山兄!你果然懂我!」
一嗓子嚎出來后整個流光爍熒的舞池瞬間寂靜,爾後所有舞姬左歪右扭,憋笑憋的都跳不下去了。
林山凡那時候只好佯裝淡定的捧著自己的青瓷小杯立在雕花沉木窗前,盡量剋制自己上前去潑他一臉酒的衝動——說了多少遍了不要那麼叫自己啊!
可正如這麼多年,從當初還是小娃娃時候認識了,那時候二人非得要效仿些甚麼人間話本里說的結拜金蘭,於是你稱我一聲日天,我喚你一聲干山的,怎麼聽怎麼覺得自己*,如今長大了再看看,林山凡就搞不懂自己當初怎麼會真同他認下這個情分來。
說真的,他要不是因為打不過他,他早把殷天問按地上猛揍一頓了。
——他永遠不會體會到自己上次同花妖諦鈴在奈何橋上偶一相遇,金絲翎邊山河扇未及文雅一展,翠竹鶴雲袍不及微微一掀,三分倜儻笑更不及溫和掛起,殷殷切切的腹稿剛剛打好,出口前便已悉數成灰,皆因河那邊忽然嚎了一嗓子的,「卧槽!林干山你再晚點來找我我就餓的沒力氣出我寢殿了!」
「……」
天知道他曾暗戀了諦鈴多久!從當初同一個花園裡瞧見了,他是水中蓮一捧,日日思念成痴,何苦再要鴻鵠之志?
她是園中素一朵,夜夜清淡雅香,無風也自是引游蝶如醉。
後來大了些許,他被他大哥毫不留情的拔出去扔到宮殿里修鍊術法了,就再也沒機會瞧見那個園子里的她。
直到前些日子妖界迎來每千年一屆的百花爭艷會,她手執輕羅小扇,閑閑淡淡的微佔一角,無風淺笑,便已把他看的恍惚如千年。
然後……所有的所有,皆在殷天問那一聲驚天動地的吼裡頭,在她似是忍不住『噗』的一聲笑出口之後,輕盈的如風跑遠了。
那時候林山凡持著翎羽扇立在奈何橋邊上,眼睜睜瞅著河裡頭憋笑憋得不敢露頭卻一直浮泡泡不停的水面,也不知怎了,忽然就很想把殷天問摁這條河裡頭,好好給他滌一滌那張要了命的嘴。
可好在,現在大仇得報,終於有人替他完成了這樁心愿。
「咕嘟咕嘟咕嘟……噗……姑奶奶!祖宗!你是我祖宗行不行!別……噗噗噗……」
「誰要當你祖宗。」
花小滿右腳惡狠狠踩著地面,左腳狠狠的踩著這人的左肩上,右手按著他寬厚的肩頭,左手抵著他後腦勺,將他按在渾水裡又是一陣猛灌。
她也算是將吃奶的勁使出來了,這人長得跟頭熊似的,著實讓她這個小身板頭一次打人打的如此的不開心。
真的,擱以往,不敢往大面上說,就說說她那不知谷裡頭,她二師兄秦修都是叫她一拎胳膊就能從山上扔到山下去的,而秦修的修為僅僅次於她大師兄宸垣。
而宸垣之所以能逃過此等待遇——皆因花小滿十分的明戀著他,不捨得扔他,十分的以他所有指揮馬首是瞻。
「噗……別別別別!姑奶奶!我錯了我錯了!我真不是那束魂塔裡面跑出來的東西!你快鬆手!!」
「不是塔裡頭跑出來的,那你幹嘛見了我就躲?」
殷日天慘兮兮的又吐出一口水花來,心說這可比他以前被揍在血海里的時候好多了,這種程度他還能忍受,只是被這麼一個小娃娃給整的這麼慘多少面子上有點抹不開,還好這裡沒人,林干山這個混蛋應該……也沒看到吧……
他連來都沒來呢!
殷日天一個翻身躺平在河邊,覺得自己的鬼生簡直要黯淡無光了,難不成這麼快就要被束縛進那個牌子裡頭,從此之後繼續暗無天日了么?
他可真跟那束魂塔裡面的玩意兒一點干係都沒有。
天地良心他一點壞事都沒幹過啊啊啊!
「姑奶奶,你手裡頭拿了把桃木劍,一看就是捉鬼的,我又是只鬼,我不躲你我躲誰?」
花小滿一愣,淡粉色的瞳慢眨了幾下,「可這裡是酆都啊,按理說我隻身一人來到這裡,你們不該怕我的才是。」
可你腰間別著那令牌正好又讓我想起當年蠢來了,於是我十分的不想和你們再有過節啊!
「這兒其實已經出酆都了……快到人間了。」殷日天有氣無力的解釋,他除了玩命狂奔了大半宿,精疲力竭后才發現這小丫頭片子就站在自己身後,然後十分淡定的拿著那把桃木劍,戳了戳自己的屁股。
當殷日天捂著屁股慢慢回頭的時候,一眼還沒瞧見,直到把頭低的足夠了,這才看見。
你媽嘰!原來在游擊戰裡頭身高矮也是有好處的!
這麼一豆丁大,擱遠處他興許猛一回頭還能瞅見,你說要是就跟在自己屁股後頭轉悠,離得自己這麼近,他哪裡能再瞧到。
誰閑著沒事回頭還要再低頭啊。
更何況他要將頭低的很低才能瞧見緊緊貼在他屁股後頭的她啊!
於是殷日天十分淡定的將此次戰術失敗全都賴在自己身高太高了,於是真的是十分的『輕』敵了。
「要去人間?所以你其實是想去為禍人間的?」
花小滿單腳踩在他胸膛上,手中桃木劍又往他眉心前推近了一寸——剛才暗地裡她早就試過了,試圖將這隻鬼收進束魂牌里。但是……束魂牌竟然不敢收他。
是的,是束魂牌,不敢收。
哪怕自己動用術法強行扭轉束魂牌的靈性,可它仍舊不敢忤逆了本來的意志,去將這隻野鬼收進來。
奇怪……
這隻鬼,究竟甚麼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