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夏侯清見她神色不虞,猜想她正為「明教」二字心煩,皺眉道:「這小子當真好大口氣。明教中人在西域橫行,還嫌不夠威風嗎,居然跑到中原撒野?韓兄弟遍查幫中資料,也沒見過楊逍這名字。不知他是真正的高手,還是一心想出名的無名小卒。」
蘇夜微微一笑,將戰帖折好,塞進懷裡,才柔聲道:「帖子上沒寫約戰地點,想必他一直在太湖附近逗留,等候我的消息。若十天過去,我還不肯給他答覆,他就去挑十二連環塢的分舵?」
夏侯清道:「是。」
他本以為,蘇夜位高權重,必然瞧不起這等輕狂之輩,此時聽她語氣中沒有怒意,只有笑意,心裡還頗為奇怪。
其實按照江湖規矩,無論挑戰者是什麼人,十二連環塢都不能置之不理,否則會被旁人嘲笑。倘若幫主不願出手,就要安排得力下屬,出面打發了對方,順帶抬高自己身份。但蘇夜秀麗絕倫的面容上,始終梨渦淺現,哪像不願出手的模樣。
她沉吟片刻,笑道:「好,那麼叫這個姓楊的來找我。我在紅葉渡等他。」
夏侯清愣了愣,皺眉問道:「湖主,莫非你知道這人的來歷?」
蘇夜對他十分信任,又沒必要為楊逍隱瞞身份,見堂上只剩他們兩人,便說:「此人年紀尚輕,但武功極高,博覽眾家之長,足以勝過正教中的成名高手。如果我沒弄錯,他前些日子剛剛約戰了峨眉派孤鴻子。孤鴻子向峨眉掌門借倚天劍應戰,結果輸給了他。」
她態度閑閑,彷彿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夏侯清卻大吃一驚,訝然道:「那柄寶劍是峨眉掌門的佩劍?」
蘇夜頷首道:「不錯。」
峨眉派名列正教六大門派之中,每代掌門都是出了家的女子,門中清規森嚴,嚴禁弟子隨便行走江湖。就算同為六大門派的人,也摸不清峨眉武功的家數背景。更沒有人知道,倚天屠龍的傳說與峨眉有關。
數月之前,峨眉掌門風陵師太逝世,將掌門之位傳給了一位法號為「滅絕」的女弟子。因滅絕師太年僅二十來歲,很多江湖中人都不以為然。此時,夏侯清聽說楊逍招惹孤鴻子,削了峨眉派的面子,心裡竟然毫無驚訝之情。他所驚訝的,僅僅是倚天劍的歸宿而已。
他外貌粗豪,但心思極為細緻,轉眼便發現一個矛盾,問道:「既然這姓楊的小子贏了,倚天劍又怎會落在官府手中?」
蘇夜笑道:「楊逍孤高自許,桀驁不馴,行事與常人迥異。孤鴻子自恃寶劍鋒利,必能取勝,他就偏偏不要這柄寶劍。他得勝后,將倚天劍棄之於地,嘲笑它是破銅爛鐵,然後揚長而去。孤鴻子身受沉重內傷,又被他一激,沒能回到峨眉山,就在途中活活氣病身亡。」
她只用短短几句話,便將楊逍的性格勾勒出來,讓對他有了個大致印象。夏侯清也不問她的消息來源,只默默思索,半晌方道:「孤鴻子號稱峨眉派第一高手,心胸竟如此狹小。輸就輸了,大可以回山練幾年武功,再去光明頂找回場子。難道這楊逍一見倚天劍便如獲至寶,當場搶走,他才不生氣嗎?」
蘇夜淡然道:「別問我,我也不明白。這大概就叫高手的氣節吧。」
夏侯清不愧是她選中的副幫主,將楊逍忘到了腦後,緊追一句,「倚天劍既然是峨眉掌門之物,湖主打算怎麼做?若被峨眉派的人得知此事,只怕會對本幫不利。」
蘇夜道:「我還沒想好,所以先放在身邊。你們不必關心這事,由我一人定奪。就算滅絕師太親自下山來要,難道我會怕她嗎?」
正值初春時節,氣候尚未回暖,風中帶著冰冷的水意,和冬天不差什麼。但江南春早,連綿春雨過後,枝頭便綻出了嫩綠的新芽,想必不用多久,又會碧湖荷葉翻卷,江畔柳絲拂面了。
蘇夜並無傷春悲秋的心思,全心關注官軍動向,打探他們如何搜查失盜貢品。她本就沒打算返回太湖總舵,只等風平浪靜,官府搜索力度減小,就從紅葉渡動身北上,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忽然殺出一隻楊逍,也無法影響她的計劃。
如果一個人驚才絕艷,英雄年少,難免有些別的毛病,比如說,按捺不住蠢蠢欲動的虛榮心,總想挑戰已經成名的前輩。尤其明教與正教結怨多年,始終被稱為「魔教」,更給了楊逍前來中原找事的理由。
而且楊逍絕非善男信女,從來不懂什麼叫「留有餘地」,反倒心狠手辣,什麼壞事都做過。他性格如此,擊敗正教高手后,得到的滿足感只怕比常人更高。
蘇夜當然不怕他,感慨之餘,並未把他放在心上。明教中,除非教主陽頂天親至,否則都還不夠資格讓她如臨大敵。這時的楊逍也就二十來歲,欺負欺負普通高手還行,想打她的主意,未免過於自信。
即使如此,她也必須承認,被這麼一個高手盯著幫中分舵,絕對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話,她希望能將事情一次解決,盡量不留後患。
太湖位於長江下游,離紅葉渡自然不太遠。對江湖高手來說,最多只需幾天,就能趕到這裡。她不知道楊逍何時現身,一邊處理幫中事務,為遠行做準備,一邊吩咐分舵舵主,要他們無論何時何地,一聽來人自稱楊逍,便把他帶來見她。
這一天,她恰好閑暇無事,便來到分舵中的僻靜樹林,負手站在小溪旁,靜靜看著溪中清澈的流水,心中什麼都不想。
在這種時候,她覺得自己遠離了塵世喧囂,無比孤獨,卻又無比寧靜,彷彿進入了神妙空靈的狀態,連近在咫尺的水寨也變的很遙遠了。
這對心境修養很有好處,所以她平時再忙,也會盡量找出空閑時間,享受只有一個人的時光。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地無聲嘆息了一下,只聽背後有人吟道:「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便緩緩轉身。
她對面站著一個年少的白衣書生,形容俊雅,神情孤傲,在她轉身時,眼中精光冷電般一閃。他身上未攜兵器,但呼吸綿長,行路幾近無聲,顯然武功極高。
蘇夜見到他這身打扮,才想起楊逍愛穿文士衣袍,到老還做書生裝束,不禁微微一笑,淡然道:「你放著大門不走,偷偷潛入十二連環塢分舵,膽子倒是不小。」
十二連環塢彗星般崛起,三年以來雄踞江南,大小幫派莫敢違逆,在中原名聲響亮。但是,古代信息流通不暢,連帶幫眾在內,很少有人見過蘇夜本人,就算見過,也未必知道她是水道龍頭。
楊逍固然聰明,可此時乍然相逢,根本想不到她的真實身份。他見她敢主動開口,又添了幾分欣賞之意,臉上也微露笑容,說道:「我楊逍是何等人物,難道和世間庸人一樣,規規矩矩地報上姓名,等著別人領我進來?你容貌如此美麗,常人難以消受,必定是龍王的姬妾,可知道他人在哪裡?」
蘇夜待他說完,從容伸出手去,輕輕折下一根帶著嫩芽的樹枝,笑道:「閣下武功高強,何必來問我,不會自己去找么?」
楊逍冷笑道:「我早已四處找過,可笑那些人如同土雞瓦犬,全沒發覺我的行蹤。姑娘,你若再推諉不答,莫怪楊逍對你無禮。」
蘇夜不驚反笑,從容說道:「敝幫幫眾是土雞瓦犬,對面不相識的又是什麼?明教楊逍楊先生,蘇某等你很久了。」
此話一出,如晴空霹靂,使人目瞪口呆。楊逍臉色遽變,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話。但蘇夜神情輕鬆,意態自如,絕對不像說謊,何況這種事也無法說謊。他心念電轉,仍覺難以置信,冷聲道:「這不可能,你明明是女子。」
蘇夜笑道:「誰規定龍頭不能由女人來當?楊先生,你之前和峨眉派孤鴻子比武,輕鬆取勝,覺得正教中人不過如此,又來找我的麻煩?你在帖子中說,想領教十二連環塢龍頭老大的武功。我人就在這裡,你為何猶豫不決,遲遲不動手?」
她說到「遲遲不動手」五字時,身形不動如山,氣凝丹田,一個字一個字地吐了出來。每個字中都蘊藏著極為渾厚的內勁,震的身旁樹木簌簌搖動,說到最後一字,竟像春雷綻於舌尖,瞬間震斷了樹上較脆的枯枝。
楊逍暗自心驚,雙手微抬,左掌豎於胸前,右掌當胸推出,掌力虛實不定,令人難以捉摸。蘇夜凝神看時,但見白衣身影一縱一躍,迅如閃電,轉瞬已至眼前,那隻右掌也拍向了她胸口。
這一掌無聲無息,似乎毫無勁力,姿勢飄逸輕靈,論美妙無可挑剔,一望即知是第一流的武功。尤其楊逍身法飄忽,變招詭異絕倫,一掌拍出之後,續接漫天掌影,如同風飄柳絮,仍不知哪招是虛,哪招是實。孤鴻子正是被他虛招騙過,倚天劍脫手飛出,人也含恨落敗。
蘇夜輕笑一聲,以不變應萬變,手中樹枝彈起,化作千道灰色影子,射入掌風之內。
樹枝柔韌,稍微用力便會彎曲變形,但在她手中,卻像天下最鋒利的兵器。楊逍手掌尚未碰到枝梢,便覺勁風如刀,急忙變招。蘇夜身意合一,身隨意轉,變招只會更快。無論他招數虛實,那根小小樹枝總能接踵而來,輕巧點在他掌勢之中,讓他招式無法用老。
在他眼中,蘇夜早就不是令人心動的美女,而是生平僅見的大敵。除了陽教主之外,他從沒見過第二人有這等功力。
他精通諸般兵器套路,忽柔忽剛,變幻無方,指、掌、拳、爪層出不窮,卻沒有一招能對付得了她。偶爾手掌拍中樹枝,掌力便像泥牛入海,半點也無法撼動敵人。
兩人越打越快,轉眼間交手數十招。楊逍身為明教後起之秀,武功與鷹王、獅王在伯仲之間,竟已被逼的以攻代守,落在下風。
忽然之間,蘇夜微微一笑,樹枝從絕不可能的彎角橫掃出去,恰恰搭上楊逍手臂。枝上傳來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沛然莫之能御,帶得他立足不定,身不由己地向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