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王小石滿臉疑惑,邁出青樓大門,一眼看見兩頂深黑色的轎子。
事到如今,黑色已成為十二連環塢的代表色。他亦不能免俗,一見這種深黑色,立刻想起五湖龍王。而他並未想錯,轎子確實來自十二連環塢,指明交給蘇夢枕。
王小石今年才二十多歲,還很年輕,有時難免胡思亂想。他審視著轎子,不由自主往最壞處想,猜測裡面裝著楊無邪的屍體。龍王殺了他,故意把他送還風雨樓,藉此示威。他被這想法嚇的不輕,幸好念頭方起,便聽見轎里傳出呼吸聲和心跳聲。
他走上前,掀開左邊的轎簾。轎中人端坐不動,有張幽美如夢,像帶露玫瑰般美艷的臉龐,正是「落花無影」朱小腰。他咦了一聲,趕緊去掀右邊帘子。右邊轎中乘客,果然滿頭白髮,皮膚和孩童一樣光潔豐潤,乃是「不老神仙」顏鶴髮。
兩人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對比極為鮮明,堪稱一對差異極大的組合。他們直挺挺坐在轎子里,口不張,身不動,只能以眼神示意,顯見被人點了穴道,無法用自身真氣沖開。更奇怪的是,兩人身邊都放著一個描金小木箱。
王小石總算明白,報信的兄弟為何支支吾吾,說不出來客是誰。他自己也有詭異的感覺,想不出應該怎樣解釋,只得伸指解穴,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將被封住的四處重穴解開。
朱小腰面現寂寥之色,垂下兩道明亮的目光,看了看旁邊的小箱子。王小石尚未發問,她便凄涼地笑笑,淡然道:「這是龍王送我們的禮金。」
顏鶴髮拿起他的木箱,離開小轎,猶如一隻斗敗了的白公雞,雖然昂首挺胸,邁步前行,仍有揮之不去的垂頭喪氣感。他聽見朱小腰的話,無聲慘笑一下,主動舉起箱子,雙手輕輕一抖。箱鎖脫落,箱蓋啪的一聲向上打開,露出箱內滿滿的澄黃金錠。
王小石真沒想到,朱小腰說「禮金」,居然真是禮金。他望著這些金子,人已驚呆了。
蘇夢枕十分信任他,所以在關七失蹤之後,親口告訴他,顏鶴髮、朱小腰兩人,是他送往十二連環塢的卧底。五湖龍王向來喜歡重用美貌女子,而朱小腰美貌非凡。有朝一日,說不定她也會成為新的總管,將塢內秘密暗傳給風雨樓。
現在,兩人被裝在轎子里,完好無損地送回,還獲贈豐厚「禮金」。五湖龍王的用意,實在是昭然若揭。
不老神仙舉著箱子,長眉一抖一抖,沉聲道:「她一直都知道。」
王小石苦笑道:「因為大哥對她……從不隱瞞任何秘密,包括你們的真正身份。」
顏鶴髮慘笑道:「至少她投桃報李,並未傷害我們。」
朱小腰亦從轎中鑽出,幽然嘆道:「她不需要傷害我們。在她眼裡,我們簡直毫無分量。」
王小石繼續苦笑,不停地苦笑。他性格向來很好,好到「老好人」的地步。但他體察出蘇夜這樣做的原因后,仍然十分憤懣,覺得她何必如此。她能看透顏鶴髮與朱小腰,無非是憑藉蘇夢枕的真誠相待。如今這一片真心,換來的竟是無聲嘲諷。
顏鶴髮終於放下那隻箱子,發出長而沉重的嘆息。他看著箱子,又去看王小石。王小石立即說:「你們留下吧,唉,她的錢,不要白不要。」
朱小腰聞言,很勉強,很柔和地笑了笑,遲疑道:「蘇公子好嗎?我們能不能見他一面?」
顏鶴髮與平時迥異,盡顯敗軍之將的風範。她有樣學樣,像是被強敵當面打敗了。以前在迷天盟時,她態度冷漠高傲,還有點狠毒,此時冷不起來也狠不起來,面對王小石,竟採用了溫和客氣的口吻。
王小石啊的一聲,苦笑道:「我不知道,我去問問他,你們先……你們先去休息。」
顏、朱兩人說是去休息,其實毫無必要。他們沒受傷,沒中毒,連登這座天泉山,都是被轎子抬上來的。與此同時,最需要休息的蘇夢枕,卻大睜雙眼,盯著絕無花紋裝飾的床頂,默然想著心事。
短短兩天時間,他又瘦了一圈。別人都以為,他這輩子不可能再瘦,他卻瘦給他們看,讓他們永無休止地擔心他的身體狀況。驚濤書生要是聽說這件事,肯定羨慕的不得了。但他已經死了,也談不上羨慕不羨慕。
他顴骨更高,眼窩更深,鬼火般的雙眼像是陷在眼眶裡,射出幽寒而熾烈的光芒。他受苦越多,眼神就越亮,病魔促使他的生命之火不斷燃燒,逼他用遠勝常人的速度,走向燃盡的一刻。
這兩天,他無比痛苦,也無比孤單。
那天晚上,張炭半扶半拖,把他架出遇仙樓,迎面撞上王小石、莫北神、刀南神三人。他們三個和狄飛驚一樣,均藏身附近,防止宴席生變。到雷損怒叱,施展快慢九字訣時,他們聽到樓內傳出炸雷似的咆哮,不由大驚失色,顧不上無發無天,飛身趕來相救,卻遲了不止一步。
那一晚人仰馬翻,場面之混亂,讓他不願回想。
遇仙樓外,沈落雁和他們打了個照面,笑了笑,轉身就走。王小石一把他的脈象,竟當面輕吸了口氣,一邊尋找馬車,把他送迴風雨樓,一邊叫人去請樹大夫,越快越好。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驚慌和變亂。別說臨危反擊,就連守住原有地盤,也是非常困難的任務。
如果一個人不明白什麼叫「群龍無首」,應該看看昨夜的風雨樓和六分半堂。王小石額上都滲出了汗珠;刀南神連說幾個「不可能」;莫北神的反應更為劇烈,不比前陣子的唐、方、張更好,搖身一變,變成長著瞌睡眼的木偶,一個指令一個動作,完全失去了平時的機警悍勇。
這一切的一切,並非因為蘇夢枕不斷吐血,瞬間病到七死八活,而是因為蘇夜。
之後,溫柔從遇仙樓跑出來,抓著王小石嚎啕大哭,使現場愈發混亂。他趕緊把她塞進蘇夢枕的馬車,囑咐她照顧蘇夢枕,直到碰見茶花和師無愧為止。
在這期間,蘇夢枕很少說話,更是什麼事情都沒做。他每開口說一個字,就像有火焰順著喉管往外冒,根本說無可說。他唯一能做的,是集中精神,全力控制丹田中起伏不定的異種真氣,拚命遏制病狀的惡化。
即使是他本人,也以為大限將至,活不過接下來的三五天。幸好,他那頑強的生命力再度創造奇迹。
茶花把他抱回象牙塔第七層。他在床上飽受煎熬,痛苦地挺了一夜。到了第二天黎明,樹大夫用帕子擦著汗,說他仍是那個樣子,未好轉也未加重,也許還有希望。而且,昔年僧無由給他留下的冰寒內息,正在絲絲縷縷地減弱,從他氣海中緩慢抽離,似乎是歪打正著,幫他化解了蘇夜注入的真氣。
兩虎相爭,使他獲益不少。也許他應該高興,因為在他三十年的人生歲月里,這是病魔為他做的第一件好事。五湖龍王固然算無遺策,卻忘了把他的病因算進去,終究未能完全廢掉他的武功。
但他高興不起來。自打他回來,他從未露出哪怕一個笑容,連鼓勵王小石時,也只用言語,不用表情。
王小石走進玉塔卧室,看到的便是這樣的蘇夢枕。他的二哥已經死去,大哥則半死不活,正奮力與病魔、內傷兩大敵人拚鬥。這令他痛心,更促使他擔起更沉的擔子。但是,他再怎麼堅強,目睹蘇夢枕的病容時,仍會覺得上天不公,何必非要他承受這麼多苦難。
蘇夢枕轉頭,凝望著他,問道:「外面出了事?」
王小石硬著頭皮,迎上他的目光,用慨然奔赴刑場的意志力,把五湖龍王送還卧底的事,完完整整地說了出來,包括她贈給他們的滿箱黃金,以及她親口說的「物歸原主」。
蘇夢枕容色平靜至極,如同一道萬年不化的冰川,永遠浮在海面,永遠深不可測。但王小石小心說完,忐忑望向他,卻見他呼吸陡然沉重,一副想咳嗽卻咳不出來的模樣。
他臉色變了幾變,忽地張口,噴出一道血箭。血色微微發紫,染滿被褥和枕頭,把它們都染成了紫紅色。正常的血是滾燙的,這道血箭卻異常冰冷。王小石大驚上前,剛剛湊近,已覺染血的地方飄出寒氣,詭異的無以復加。
他顫聲叫道:「大哥!」
蘇夢枕吐血過後,急劇喘了幾口氣,沖他搖搖頭,居然硬撐起身體,把枕頭抽了出來,遞給他,低聲道:「把它燒掉。」
王小石愣愣接過枕頭,看看染血的棉被,再看看卧室里的大柜子。但這時,門外的茶花已推門而入,熟練地打開木櫃,從裡面取出新被子、新枕頭,像是已經做過許多次,不打算給王小石插手的機會。
蘇夢枕死盯著他,眼神複雜極了,又銳利的像是能瞪到他心裡。然後,他又重複一遍,「找個僻靜地方,把它燒掉,我不想再看到它。」
王小石心知此事無可挽回,應了一聲,轉身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心中一陣憤慨。他在門前躊躇片刻,轉身道:「那……我讓人去收拾一下白樓。宿舍里的所有東西,都一起扔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