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7章 鳳囚凰(一)
西域,這裡有整片大陸最神秘的部落,夔部。相傳夔部有著動蕩九洲格局的力量。
而凌駕於夔部統治著整個西域的國都則是古老悠遠的大鳴,這裡是一切世事的牢籠,隔絕北部諸侯紛擾的連綿戰火,自在悠然地享受所有的富足與安樂。
入冬已經有些日子,外面好像下了幾場雪,梅花樹映進窗紙影影綽綽的影子,似乎搖著絲絲縷縷的寒香。房間里的瑞炭爐火總不會少,仍是有如三月的春光,融暖得令人不知所措。
這是間繁複風雅的房室,屋內設施一應俱全,皆是上乘原料,考究細緻。四壁掛著幾幅字畫,案几上擺著筆墨紙硯,邊上就是躺椅與博物架。那日醒來就躺在這裡的精雕沉香木榻,燭火燃明半片內堂,屋外皆有人把手。屋內的案几上氤氳燃著使人睏倦的熏香,攤著許多書卷,紙上的註疏墨跡未乾。
這時傳來傾水的聲音,隨後一聲輕嘆。出不了這間繁複精緻的房室,只能透過幾扇刻花窗的細縫,去感受風。
夜月高升,窗外風雪聲息。案幾左上的註疏又多了一小疊。起身舒活筋骨,便走向精雕沉香木暖榻。這日估計還是這般沉悶罷,也好,卻不算百無聊賴。
他不知道這是在哪裡,門口的護衛都跟啞巴似得,半點口風都不透露。他的性子也傲,碰了釘子就禁了聲。只不過就這屋子的格局,多少能猜到水吟風的身份,宮裡人,來頭不小。
已經懶得再去琢磨,他被拋在這裡估摸個把月了,似乎就這樣被遺忘。前些日子還掙扎過想盡一切辦法擺脫,然而結局無一例外,他還是被軟禁在這裡。
華光歪在榻上,望見燭光下孤孤單單的影子,突然憐憫自己,這幅模樣算不算一個全無希望的新棄婦。於是譏誚地笑了笑,嗔怪自己怎麼起了這種念頭,哀哀怨怨毫無志氣。他閉上了眼睛,正當睡意朦朧的時候,房門被轟得撞開,華光從榻上坐起,裡衣睡得微亂。
「什麼人?」揉揉眼睛,見一個侍衛將熄得差不多的燭火換了新燃的,乍一亮的光讓他有些畏縮,伸手擋住了雙目。
「華光……我要華光……」
華光耳朵捉到這低沉喃喃的聲音,睡意是全醒了,下意識抓過外衣,不敢往外邊坐。水吟風面帶醺紅歪歪斜斜走來,眼睜睜撲到自己身上,一身酒氣。
「水吟風?你怎麼來……」華光一句話沒問完,「啊」一聲被壓倒在剛睡熱的榻上。身上的人有如千斤的包袱,他才發現水吟風面容里疲累尚存,未卸鎧甲,甲衣上綉著四爪金龍。
什麼!水吟風竟是哪裡的王爺親王么?
華光頓時警覺,邦國里王爺親征,定是場勢均力敵的險戰。千萬別是與大啟……
不待他細想下去,又聽見耳畔呢喃著「華光,華光」,左臉頰覆上溫熱的手,匆忙轉頭仍是晚了一步。雙唇已經被霸道地堵住,貼著送來陣陣熱烈的氣息。華光掙扎眼睛,卻見他目光如水,迷迷濛蒙,想是醉得不省人事,不知何故尋向這裡。一晃神,這醉鬼撬開唇齒將舌頭伸進攻城略地,濃郁的酒氣撲鼻而來,他一下犯了噁心,猛使勁推開。水吟風哼了兩聲倒在了一邊,鼻息漸穩,已是酣然入睡。
華光面上僅是皺眉,心下卻是怒急。怎的大半夜叨擾他清夢來了,還佔著自己的榻位,搬他不動,打他……華光伸手去拍了兩下,不醒。滿身酒氣,熏著也是難睡,拽拽被子是松的,好在他沒卷上。屋裡燒著炭火,不冷,他就抱了被子往躺椅上將就。
天一光,華光睡得不甚安穩,早早地醒來,只盼那醉鬼已經回去。剛睜眼,劈頭嚇一激靈,坐起時被子滑至腰間。面前水吟風換了平常裝束,腰間墜了幾副小巧的銀飾銀鎖,袖口纏著圈純銀的鈴鐺。方桌上沏好一壺熱茶,他翹著腿正毫不委婉地看著他,俊秀的眸眼上長睫時不時刷下,坐在一邊無甚表情,與昨夜判若兩人。見他醒來眉色一挑,眼裡不見笑意。
「醒了?」
「嗯。」華光將被子往上拉,耳里落進淡淡冷冷兩個字,僵了僵也迅即恢復如常。生遠的眼神讓他十分不適,好像逼一個陌路人到牆角。左不過明明他什麼都沒說,明明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要他先服軟決計不肯的。
水吟風顯然很不滿意只有一個「嗯」的答覆,搖搖扇子,冷笑道:「昨夜本王喝高了酒,你就是這樣伺候本王的。你也不替我換身衣服,自己卻抱著被子睡到這兒。」
華光皺眉聽過,隱隱聽出后兩句好似帶著孩子氣了,倒覺得像是他認識的水吟風,抬頭迎視,他眼裡還是那樣疏冷。委實添了些委屈,心裡總憋著絲兒說不明的情緒。
當他思忖著如何開口,門口一個侍衛這時叩著門有些急,冒冒失失喊出話:「王爺,王爺……茴疆下了戰書……」
「本王批准你說話了嗎?」聲音陡然高了三分,那侍衛頓時默下去,窗紙上的身影綳得筆直。他看回來,料想身份已經揭穿,便反倒急於發現他作何表情,若是他能記起一星半點過去的事,心底里還是挺不願意對他狠絕的。
「你真是王爺?」華光並不是非常吃驚,記起自己是往西邊去的,眼前水吟風又是這身裝束,心裡有了數。頓一頓首,想自己無論如何仍是遠到而來的臣下,翻下便躬身行禮,不卑不亢道:「大鳴王爺,華某有眼無珠,從前多有得罪。」
水吟風自己生悶氣可不想華光對他生分,見他這小腰一彎,心裡就著惱不行,聽著話越覺得像跟他慪氣,嗤笑道:「你這話倒像是在怪我,誰都知道你心裡不服氣。」華光不語顯是副隨你怎麼說的樣子,骨子裡傲氣得很,更添了氣,轉了話頭冷哼道,「從前你可沒得罪我,不知華先生對於我這大鳴,可還有些其他記憶?」
華光不知水王爺緣何問出這番話,望去一眼他鎖著眉頭冷峻模樣,心裡打了個突,左思右想自己這二十餘年圈在大啟連出個京都都算遠足,實在和遠隔重山萬水的大鳴扯不上聯繫。幾年前倒是有位大鳴的公主和親,只不過和他有什麼關係,從容道:「華某不知,請王爺明示。」實話實說一派淡然。
水吟風就看不慣他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反而他越是淡然就讓自己越是惱怒。明明華光才是事情的源頭,才是罪魁禍首,憑什麼這些年承受痛苦的是姐姐,是自己……多少次午夜夢回腦內空泛僅纏繞著那雙眼睛……他卻一幅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他才最是應當承受懲罰的人,卻在這裡作出一副什麼都不知道。
嘩——
桌上的茶壺連著茶盅一齊掃地,脆瓷兒磕到木板地生生響了片清音。
「你竟不知道!」他立吼道。這一口氣出來,頓時消減大半許多年來胸內充斥的情緒。他作風雅王爺許多年了,已經多久沒有對誰吼叫過。如今對著華光,他無法欺騙自己掩藏的另一份情緒,只是恨啊卻不是那麼容易消失的。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華光為之一顫,不知出了什麼差池也只能茫然無措明哲噤聲,僅一雙鳳眼往他臉上探尋,訥訥道:「華某從未造訪過貴邦,更談不上得罪……」
「你可記得雲爭公主。」水吟風刻意打斷,在說到「雲爭公主」四個字時語氣才有了溫度。見他露出思索神情更是不耐煩了,伸手抓過他的對襟不由分說往裡屋拖。華光才有了星點印象雲爭公主貌似就是和親的那位,頸口一陣緊窒到喉嚨邊的話堵了回去,踉踉蹌蹌跟著停到一道之前從未注意過的暗門前,卻在暗道水吟風這人是不是昨夜喝高了酒燒了腦袋,今日這般奇怪。
水吟風撩開門前的淡色紗幔,拆了虛搭的栓推進去,這是一間小巧的內室,間里別緻素雅顯然是女眷所有,且是私密不願為他人窺視的,仍保持著最後的自在與壓抑。華光被推進室內,隱隱覺著這裡罩著詭異苦悶氣息,回頭貼面水吟風的前胸,立刻迴轉硬是慢慢踱步。視線落在後窗邊的案几上腳步隨之一滯,案几上厚厚一疊畫稿,最上一張精細描著一雙鳳眼,那雙眼睛他自己最為熟悉不過,可怎麼自己的眼睛就傳到了千里之外。他前去仔細端詳,拾起這張畫后,底下又是一雙鳳眼,美目流盼當真就是自己都覺著傳神,又拾了一張,下面仍是一雙鳳目。發覺異樣,一連拾起好幾張都是自己的眼睛,或淡然或含笑或凝思或嗔怒,每一雙都顧盼神采,筆到神傳。
他看著看著心就發寒,對照水吟風今日的不同尋常話裡有話,這些難道是那位「雲爭公主」的畫?可是他與這位和親的公主交集不多,緣何總是畫他的眼睛……印象中這位公主倒時常召見他,只不過都是去切磋棋藝的,縱使公主有這一番心意,自己卻丁點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