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婚禮在即
人去廊空,寄信歸來時佳人已不在。
何府雖說已日漸興盛,可若想同昔時的家底相較,仍差之萬里。面對難以預料的興衰交替,她雖然長於閨閣,常入書香懷抱,又素少與外界接觸,但心底總有揮之不去的隱憂。所謂書香門第,多有那股仙氣撩人,不過是旁者旁觀。
跨進遠門,再飄然的仙女也要腳踏實地。「三姐,怎麼去了這麼久,快來看看你的嫁衣,簡直是巧奪天工,怎一個美字了得!」大堂內外,姊妹們忙碌不迭。「怎麼還站在門口,快過來,快過來。」小妹連番招呼,難掩滿臉歡愉。抬頭便見喜字高貼,燈籠懸挂,孰能不樂呢。
「這麼快就做好了?」顯然,當事者並不如意。「不如,不如先放放吧。我累了,想去休息,晚飯不必喊我,你們自便即可。」她借口說,無精打採的連眼皮也懶得再抬。儘管大婚將至,卻怎麼也找不出哪怕片刻的理由,發自內心快樂的理由。難道何家的姑娘註定無法覓得兩情相悅的愛情嗎,這麼感嘆著,又陷入徹底的失落。
長姐看出事態不對,忙隨其身後,合上房門關切道:「臉色怎麼這樣難看,出什麼事了?」她避而不答,只是遙遙頭。「憋在心裡總歸無濟於事。都是自家姊妹本不該有嫌隙,還在避諱什麼呢。」語氣雖懇切,依舊換回兩聲沒事。「沒事,長姐多心了。」私心只想趕快結束此輪對話。「先別忙著搪塞,聽我把話說完。」可惜未能順利逃脫。「大婚在即,你這麼鬱鬱寡歡像什麼樣子,新娘子該高興才對。就算是裝。」裝字出口,她委屈的掉下淚來。「問你為何,偏又不肯講,難道讓大家猜摸你的心思嗎。」見這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洳風略微的降下音調。「何府若想恢復舊時輝煌,談何容易。可若是僅僅維持現狀,自然容易得多。或許你在想,維持現狀有什麼不好,何必大費周折。但請你想想父母的期盼,他們拚命守護這家業,為了什麼。我和你二姐匆匆嫁人,又為了什麼。難道我們不盼望能在美好的年華好好談情說愛嗎,金錢果真能戰勝愛情嗎,不用我說你也清楚。」話里話外道盡心酸。「家族的利益最重!為使何家不再遭受冷眼,一切都要學會忍。無論這怨恨有多長,生活永不會停滯。」作為過來人,苦口婆心也好,諄諄叮囑也罷,總是希望苦難中的妹妹能得到即使最微薄的幸福。
婚姻、家族,從來都不由自己,順從也是為自我保全。她深知此事沒得商量,尤其當面對眼前同樣可憐的女人時。「這些年若無姐夫護著,只怕會遭透。姐姐你真的操碎了心。放心吧,婚期照舊。至於禮服和配飾,多虧姊妹們幫襯才能妥帖,我這就去試。只求姐姐原諒我。」所謂「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人海茫茫,遇見便已足夠。幼年常聽母親念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這種不理智的情愫曾許久打動她,若世間果真有如此痴情的女子,倒寧願是自己。然而愛情最難猜透,又總是如影隨形。描不出也道不盡,卻滿懷澎湃。想來那張信箋,是要寄予所愛吧,洳雪墜入幻想。整顆心好似化作幽黑的蒼穹,淺淺的勾勒出一道弧線,是孤雁過後的痕迹,夾雜淚水和翅膀上掉落的汗滴。
門外徘徊的洳花終於按捺不住,姐妹幾人屬其性子爽朗,活像盛夏的驕陽,熱烈、明麗。推門便道:「什麼情呀、愛呀的,這麼多年不也說過去就過去了。有情也好,無意也罷。青梅竹馬也好,郎才女貌也罷,都比不上茶米油鹽來的實在、真切。那些海市辰樓的泡影,做過的美夢,總歸有醒的時候。」雖然洳花看似對什麼都心不在焉,卻是十分細膩。當年放棄交往五年的男友,痛哭整宿,次日像沒事人一樣裝洒脫,難道洳風會不懂她心底的酸楚究竟有多深,亦是過來人,誰能不苦。只是當年這個男人,也就是如今名正言順的何府女婿,那時已靠向海外賣稀有花種給些大種植園主而致富。還在何府輝煌時,就開始追求同樣與花結緣的洳花。他雖然相貌不出眾,卻萬分感謝蒼天的厚愛,能讓自己得償所願抱回佳人,因而對妻女百依百順,許多年攜手至今也算相敬如賓。
長姐嘆口氣,「女人的容顏又能花紅幾日,依附男人的金錢能享幾時福呢,倒不如隨他們胡鬧,落個清閑。」似乎苦水的味道愈發濃起來。姐夫經營綢緞生意,心寬體胖又不肯動動肥碩的身體。頭腦靈活能掙錢,卻揮金如土。何老在世時雖看中其聰明,但對此奢華作風則頗為擔憂,常有提點之意。那時每見洳風,定要魂不守舍,連舌頭也打起痙攣。只可惜滿腹的迎娶之意,奈不過剃頭挑子一頭熱,為此惆悵不已。儘管最終已全勝收尾,他並非樂在其中,反而耿耿於懷。若非家道淪落,何妹妹又怎甘願掉其懷抱。內心的怒火雖難平復,表面功夫確也到位,婚禮之隆重、盛大可謂無與倫比。至於婚後,不言自明,起初的幾分自然美慢慢歸於平庸,看久了便覺俗得很。然而半輩子的愛怨,仍無法離婚。或許妻子於這人間,是唯獨令他心醉過的,酒醒后的男人怎麼也忘不掉醉心的感覺。「算了,認命吧。他有他的好。」洳雪當然知道這好字的含義,苦笑著點點頭。
「好?長姐你沒糊塗吧。你是說他,好?」洳月不禁要替向來忍氣吞聲的三姐抱不平,忿然道:「憑他,怎麼配得上。」若以美來論,確屬洳雪生得標緻。洳月有股英氣,愛著男裝。洳花古靈精怪,妝容又濃,渾身上下雜有好幾種顏色。反而襯出雪的素雅、潔凈。「三姐是出了名的美人,任憑誰都難配,何況是他。不如,」眼珠一轉,「從府里選個資質尚好的,到時來個,對了,就來個偷天換日,豈不兩全。對象我都選好了,二姐的侍女靜淵,人很水靈,禮節也懂,又知書達理。」
「你倒惦記起我這裡的,」洳花白了她一眼,重又照鏡染粉。今日新調製的香料透著隱隱紅酒味,指甲也塗成了暗紅色。「壞丫頭竟說昏話,」洳風扭動起略微豐滿的腰肢,用手絹來回擦拭,從臉頰到脖頸,到手臂。據說這條價值連城的絹,吸油功效超強,可是片刻不離身。「小黎踏實又勤勞,待你三姐有多好,咱們都看在眼裡。感情要慢慢培養,處處再看。」「長姐,這怎麼是湊合的事。」月實在聽不進去。老二見狀,停下描到眉尾的手,幫襯開,「小月你還年輕,沒經歷過婚姻,遠不像夢幻那般神聖。」
「你讓她說,咱們何府向來言論自由。」
洳月買下賬,不依不饒道:「三姐有權去追求稱心的愛人,所謂兩情相悅,如果無情又談何婚姻呢。難道就為那份盛大的形式,或者為親戚朋友羨慕的眼光?即便如此,那麼長姐我問你,如果當初唐公子沒有病逝,你真能草草嫁給姐夫嗎?」又是段提不起的陳年往事。她被問住了,實話講,這個問題從沒想過,因為一切都太過順理成章,唐淮的死,孟賢的追求,葬禮、婚禮,為**,為人母,家族重振的步步實現,還來不及思考如果的發生。
「小月,你怎麼回事。」洳花朝其頻使眼色,「這樁婚事合適與否,洳雪自會定奪,輪不到你來干涉。在這裡多嘴多舌,可還有長幼之分?難道你三姐的婚事需得你來做主,還是我和長姐也都多餘?真是越來越沒規矩。」這副犀利模樣幾乎不曾出現在化妝時,妝台前的花仙女總是無比快樂。
洳雪終於找到機會開口,立在窗前難以插話的綿羊姑娘,似曾哭過,眼眶濕潤。「都別爭執了,」輕聲細語大有柔弱勝剛強之態。「此番鬧劇因我而起,也該由我作結。」她拍拍月的肩膀,「小月,我的好妹妹。方才那番話很漂亮,令我著迷。是從何時起的呢,總喜歡索要糖果的小淘氣,已長成有思想的大家閨秀。」姐姐們嫁的早,唯獨和妹妹朝夕作伴,感情自然很深。「只是長姐那麼愛我們,你要多去體諒,萬不可出言不遜。」這邊安撫漸漸平息的小妹,自不能忘記同樣忍氣的姐姐。「月兒還小,口不擇言慣了,可不許生氣。我記得我們過去最愛逗她擺出生氣的小模樣呢。」如此這般,氣氛緩和許多。「就是說呢,現在可不用故意為之了,瞧這張嘴噘的多厲害。」洳風亦平靜很多,打趣道。老大見狀,忍俊不禁。對於月的提問,不答也罷,因為畢竟是不可能實現的幻想。
「三姐,」洳雪搖頭示意,她知道月想問什麼。「我會和他結婚,」態度決然,並無迴旋的餘地。「為什麼,難道你寧願委曲求全?這是你的幸福,你後半生的幸福!」沒想到依然無法勸阻成功,失落之情溢於言表。「小月,冷靜點,我又何嘗不知這關乎幸福,正因知道才不忍。你聽我說,靜淵自幼同你我相處,也有對愛的憧憬,有整顆跳躍的心,有屬於獻給他人的相思。我們怎能這麼殘忍,奪走這個無辜女孩的青春。」洳雪待靜淵就如自家姊妹,會為她欣喜,為她流淚。「可是,可是,」洳月無言以對,「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我已經決定,婚禮如期舉行。」這句話,蓋棺論定。
「雪,唯有一事,長姐想聽實話。」想來此事已藏在心底有些時日了,「你可否有意中人?」洳月這次只在唇間嘟囔,是有是無又沒兩樣,何必揭人傷疤。洳花亦覺不妥,卻又礙於情面,於是說:「三妹,婚事已定尚不可改,你若心有不甘,愛那人愛到深處,便說出來,哭鬧幾番也好舒坦些。別怪我們無情,咱家再經不起任何風波,所以婚禮絕不能出錯。」「二姐不必多言,我都懂,談何怪罪呢。」或許在燈火闌珊處,偶逢那人時,不要轉身就好了。轉過身,註定是另番風景。「那他現在,」洳月欲言又止,才責備過別人,怎麼好意思繼續追問。洳雪悶不做聲,像失了魂魄般無知無覺。那種深入骨髓的痛楚,是比絕望還可怕的深淵。罷了,既然情不知所起,就莫再尋出根源吧。「為什麼要放棄,難道真愛不能戰勝一切嗎?」沒經歷過的女孩有些懷疑,因為於她而言,愛情如風般自由,花般燦爛,雪般純凈,月般朦朧。
「傻姑娘,終有一天你會懂得真正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