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紫零亦是痴情人

六十:紫零亦是痴情人

這晚,佟驥踏月而來,庵門早已上鎖,四面寂寥,只剩蟲鳴相伴。他憶起每個與韻荻徜徉溪畔的夜,溪水清冽,映出的圓月彷彿比夜空里明亮許多。

稍時,門內傳來聲響,倩影如昔,僅是借著月光亦可分辨。「韻荻,是你嗎?」那身影彷彿一顫,遮蔽在枝杈間。「還記得那年花落,你說你最鐘意的兩句詩便是『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相愛的人,默契如同天性。恰如今晚這般應景。」影身仍未動,卻依稀盪開抽泣聲。「隨我回去好嗎?一別不多時日,人間已過百年。你我都非神仙,既然難求眷侶,不如平凡相守此生,不離不棄。」佟驥上前伸出手,兩人的倒影彼此交錯。

「來不及了,我已削髮,再無顏面對你。」韻荻向後退了幾步,已到門前卻不忍閉門而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靈犀相通難得,無緣相守最痛。」

「還想過相守嗎?」

「想與不想,終究像那漏水的竹籃,流盡了也就罷了。」

「我與你早已永結同心,削髮又何妨。你若因此糾纏,我大可陪你一同削髮,做一對無發夫妻,自是逍遙。」佟驥握住她的手,指尖冰涼。「隨我走吧,無論哪裡。」

韻荻抽出手,儘管只剩月光,也依舊不敢相望。「今晚師傅命我守夜,我是新人,庵里規矩不容破壞。師傅為我取名靜緣,我便從此與前生再無所系。與你不慎相遇,又聽了這番,已屬破戒,明日自當向師傅和眾師姐請罪。」說罷,欲儘快了卻這孽緣。

「是因為張燦嗎?」聽他如此問,她反倒鎮靜許多,彷彿他道出了破鏡難圓的理由。「我不介意,我只要你,唯有你。」他堅定地說,只可惜她並未注視到一雙愈加堅定的眼。

「覆水難收,你走吧,必不再相見。那位姑娘相貌、品行、待你之心均勝我百倍,你二人自是神仙眷侶,定可白頭偕老。」字句錐心,更是堅定。

庵門終還是重重合起。「師,師姐,我,我方才……。」一劑耳光迎面。

「你若忘記疼痛,這一掌還望你清醒!可還記得大殿內如何發誓的?說來予我。」

韻荻雙膝跪在石子路上,雙手合十道:「靜緣在此發誓,終生再不出庵,不理世事繁華,斷情、斷念。」石子堅硬,身體卻無痛楚。

「師妹,勿要怪我。你若隨他去,時日良久,他可還能待你如初?天下雖大,可只有這小庵能容下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今夜你也守了大半宿了,師傅怕你畏懼,特讓我來接替你。你且回去睡吧,今日之事到此為止。」

庵里人不多,彼此卻相親,彷彿世間紛擾與此無關。「師姐,謝謝你。明早我便向師傅請罪,任憑懲罰,以免連累師姐一番善意。」

「師傅既派我來,自然知曉紅塵中事。懲罰是小,學著放下才是真。別辜負師傅的厚愛。也許這一秒你已頓悟,便是再好不過。也或許是下一秒,也許明天。」月亮漸漸躲進雲里,恰如一段逐漸被淡忘的愛。

「小佟,你看那輪月。」柳珊指向一團斑駁,「晴空朗月是美,斑駁迷離亦是美。」見他一臉疑惑,又道:「你若愛月,自是企盼無霧無霾。可我反倒覺得夜空與明月平分秋色才好,如今晚這般,更見蒼穹深遠。等到十五時,又見月之清涼。」她望向他的雙眼無比堅定,這次換他不忍凝視。「賞盡皓月皎潔,如今月已朦朧,為何仍要苦苦執著,難道你不曾發覺整片穹宇皆是等待你的目光嗎?只要你肯抬頭看看,哪怕一眼。」

然而佟驥並未如其所願,面對一腔情愫,不能再熟視無睹任其蔓延了。他終在歷盡一番掙扎后坦言:「柳珊,無論你亦或旁人,無法窺探這輪月蕩漾在我心底亮了幾何,它時刻閃爍不眠。」夜幕下,他迎上她的目光,卻已辨識不清,反倒是無光無亮的頭頂又添寂寥。「這些日子多謝你和紫零的照拂,如今諸事皆已落幕,我留下來對彼此全無善。」

「你要走了嗎?去哪裡?」明知道問了也是無果,不開口心又難安。「你看我真糊塗,你躲我還來不及,又怎會將行程相告呢。」

「柳姑娘言重了,你待我如此,我卻無以為報,本就慚愧又何來躲避一說。實是不忍眼見你因我而痛苦,我已是痛徹心扉,多一人又是多一份苦難。若不是心有牽挂,我怎捨得離開韻荻,在此陪她終老也就罷了。只是我們離家許久,家人挂念自不必說。我須得回家別過親人,許是最後一面了。」佟驥想起遠行前與韻荻構想的美景都將煙消雲散,一時悲從中來。

「你去吧,這裡我每隔幾天便來探望。」

「多謝。」佟驥雖滿懷感激,可眼下更盼著急早歸來。

下山這段路彷彿比上山還漫長,好在紫零提燈尋到了半山腰。「姐姐,你可讓我擔心壞了,這麼晚山裡多危險。」柳珊一驚,未曾想這丫頭竟猜透了自己。「還說我,我們好歹是兩人,你一人不怕嗎?我記得你是最怕黑的。」「聽姐姐這麼一說,我反倒有點怕了。」四處靜謐無聲,只有小燈照到的地方見得一絲光亮。「姐姐今晚陪我睡可好?」未免尷尬,再與佟驥一屋也不自在,不如暫且冷一冷。「好吧,算是犒勞你。」三人加快了腳步,身後來時的路依舊,月亮不知何時又悄然出現。

躺在床上,柳珊端過茶杯,嗅著茶香,彷彿這香氣從門縫中穿來。「他定是沒睡吧,明日還要啟程,山高路遠的盤纏不夠豈不耽誤。」想到此,忙從抽屜里取出父親才寄來的錢。走到門口又躊躇道:「萬一吃了閉門羹多丟臉,今晚那幾句話講得夠明晰了,我還要自討苦吃就是活該。」這時紫零恰巧開門,兩人相覷一震,她慌忙背過身去,結巴道:「你,泡的茶快涼了,我正想著打壺熱水。」邊說邊朝門后瞟去,牆角卻空無一物,繼而裝作一副東張西望的神情,不時叨念著:「水壺呢?方才還在。」

「在這兒」,紫零抬高手臂。

「你個壞丫頭存心看我鬧笑話,怎的不聲不響,果然是女大心思怪。」

「我的好姐姐,明明是你心不在焉,這應答聲可還回蕩著,這會兒竟又忘了。當真是被什麼人勾去魂了。」聽此打趣,柳珊只得啞口無言。「莫不是被我道破了?你且說是不是,這錢定是給他的,不如,所幸由我來轉交可好?」

她望向窗外,再過幾個時辰天大亮了,必得親自交予。「你個鬼機靈,越來越留不得了,等出嫁那日看你還能這般伶牙俐齒。」

「姐姐說不過我便要耍賴皮,弄出這些腔調來。」紫零打著哈欠道:「時候不早了,我困了,姐姐也快睡吧。」柳珊使勁揉揉眼,只覺得眼皮不聽使喚,頭昏昏沉沉,「許是今晚太累了,睡吧。」話音落下不久,屋內隱約傳來鼾聲。

次日近乎晌午,幾聲鳥啼喚醒夢中人,桌前已放有飯菜。「紫零!紫零!」跑來接應的是三日前招進的新人。「紫菱呢?」

「紫姐姐讓我告知姐姐,她與那位佟公子一道走了。」

走了,說者簡單聽者折磨。昨晚還有說有笑,彷彿一切重現。「我不信,小佟怎會不告而別。」顧不上穿鞋,提起一口氣只為證實一切真偽,果然,斯人已去,連封信也未留。「不可能,小佟對我無情無義便罷了,原是我活該。紫零又是為何?」這口氣終也泄了,她癱倒在地疲憊至極,只想從此沉睡。

「柳姐姐許是不知,我與紫零兩家是親戚,她原姓姚,這次便是姚母准我來接替。我家窮,嫁了個老木匠不到半年就守了寡。姚家雖待我有恩,人前人後也免不得遭白眼。偶然聽姚父說起紫零如今享了清福,仍是心心念念忘不了臨村張家的小兒子,想託人替她贖身,光花錢還不夠,須得另尋新人一併兌換。我所幸走了乾淨。」

這番話雖有眉目,柳珊卻半信半疑,「你說紫零有愛慕的人了?怎從不見她提起。」

「她與張家兒子算是青梅竹馬,眼瞅著到了婚齡,不料姚家老太染上重病卧床不起,就醫吃藥,一來二去的開銷如流水,到底還是沒救過來,又添了筆喪費,欠債像無底洞越攢越多。紫零又是孝順閨女,不得已忍痛割愛貼補家用。她也實在可憐,瞞著姚父姚母,只說是在茶房做夥計,私底下常託人給那張家遞話。張家人更是人精,見姚家日子寬裕不少,立馬答允了婚事,下個月便要辦了。」難怪昨晚打趣她婚事,這丫頭滿臉羞紅,柳珊暗想。「我來那日,紫零歡笑著說有位善心的公子願為他贖身,想來便是姐姐口中的佟公子。只是那位公子為何替她而不是替姐姐贖身?我聽姐妹們說你倆早就同處一室了,怎麼到頭來近水樓台沒能先得月?依我看,不是姐姐錯失良機,實是那姚家養大的個個防不勝防。想當初姚家老大費盡心思把我騙到手,不到幾月功夫反比那陌路人還不如。我自知婦人應守婦道,況且像我這種死了男人的更該檢點。活該我偏信花言巧語,落到今日這般不堪。」

「你來此當真心甘情願?」見她抱怨這許多,更似無可奈何之舉。

「不然又怎樣?自從與姚老大諸事見了天,姚家老小待我早已大不如前。我也想明白了,什麼真情,什麼真愛,我連半分擁有的資格都沒有。何況我命苦,又不能生育,嫁個老木匠也不吃虧,他一死倒替我斷了後路,農村人哪家不盼有個孩兒,娶我頂什麼用。這兒也算是溫柔鄉了,有吃有喝還有人陪我解悶兒。我是沒有紫零好命,家裡有個痴情漢等著,起碼也有盼頭。」她朝掛鐘瞥了眼,起身理好衣衫道:「姐姐我先不陪你了,你莫再多想,咱們來日方長,許有哪天遇見個有情郎一併贖了去,日子再苦也是甜。」

柳珊沉默良久,空蕩的四壁映出舊時光,那麼清晰,忽地又消逝。不知因何緣故,本想沿著山脈就如那晚雖不言語卻是屬於兩人的夜路,誰料竟不覺間走到庵前。她輕輕扣響門,來人正是韻荻,彼此相視一笑,彷彿故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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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如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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