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林間飛鳥奔東西
這家小店地處偏遠,三人擇選了樓上靠近牆角的不規則斜桌。經過幾番討論,決計暫以外出遊玩為借口,待婚宴結束后另則時機相告。
「老四,你且回去,只等風平浪靜后再負荊請罪。到那時或許有新生活的沖淡,失去女兒的痛苦也能減緩些。只是,我們不可再奢望人家的原諒,畢竟那是掌上明珠。」想來佟大是經過思考的,儘管因時間倉促,邏輯還不夠清晰。頓了片刻,又道:「老三,你也隨之一道吧。出門在外須處處守規矩,怎能任性妄為,到時可得耐著性子請求寺里原諒。」他諄諄叮囑仍如孩子般的弟弟,尤其是每次分別。
「大哥,你要保重。」佟驥摟住他略微僵直的脖頸,只盼著歲月留給的痕迹能淺一些。
「是啊,別總為我們操心,好好休息。等弟弟們成才了,大哥就等著享清福吧。」往往在正式發言后,老三總不忘開幾句玩笑「下次回來該迎娶夢姑娘才對。」
這話正巧說到人心坎處,但又不願被發覺,於是掩飾道:「少啰嗦,快走吧,都走了我好輕鬆輕鬆。」話說如此,可真若分別卻是百般不舍。他又叮囑兩人注意時氣變化之類的瑣事,然而步行到車站的距離終究有限,好似總有未說盡的擔憂。「回去該怎麼說呢?」見列車走遠,他不得不面對更嚴峻的內心挑戰。
許是荻母正處在如少女般歡樂的憧憬中,所以事先編排好的故事順利過關。但她仍露出遺憾的神情,喃喃道:「怕是趕不上了。不過沒關係,女兒過得好我才能放心。」老大忙隨聲附和,勸其安心,實則只想趕緊逃離這片用謊言編織的大網。只要她稍一扭頭,就會看到一張因擔驚而蒼白的臉,上揚的嘴角始終在快節奏抽搐。但她顯然無暇顧及,而是沉浸在新房和婚紗帶來的滿足里,時而微笑,時而自語。眼前雖暫且安全,佟大又憂心起真相大白的時刻,他開始祈禱,懇求災難能降至最低。
而此時的佟驥恰如收到心電感應般,亦做起相同動作。
「別擔心,有三哥在。」經過多輪心裡鬥爭,結果不言自明。
漫長的行程終於結束,兩人迫切的朝目的地趕去,若能快馬加鞭豈不快哉。眼下卻唯有大步流星,以便儘早做個了結。
「我來,」見佟驥面露猶豫,老三忙去扣響了門,「請問韻荻姑娘方便出來嗎?」見到來人,他彬彬有禮道,來者恰巧是方晴。
儘管大約猜到兩位身份,仍故意問道:「你們找她何事?」
「我是她三哥,途徑此地特來探望。」
「三哥?那這位呢?」她急於求證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
「這是我四弟,自然也是韻荻的哥哥。」回答的如此乾脆,還要多虧事先考慮了有可能會提及的問題,並私下裡對應了相關答案。「煩請你幫忙告知,我們且在此等候。」
方晴愣了片刻,忙說:「韻荻去那邊挑水了。」
「挑水?」順著所指方向望去,是一條還算寬敞的下坡路。「好的,多謝你。」
「那個,等一下,」她又支支吾吾道:「你們可認識佟驥?」
兩人皆感詫異,又恐怕據實以告會節外生枝,即刻裝作疑惑狀:「不認識。」說罷,忙朝坡下走去。或已走了半截,仍不見半點兒人影。「這地方倒清靜,只是姑娘家只身前往,多少顯得過於冷寂了。」老三自顧自說著,見無人應答,一時覺得尷尬。「你聽見我說話了嗎?從剛才就一言不發,馬上就能見面了還苦著臉。根據我的分析,你倆還有重圓的可能。」
「為什麼?」
「終於肯搭理我了,瞧你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趕上佟驥的腳步,解釋說:「你想想,開門那姑娘怎會知你名字?必是韻荻告訴她的。那韻荻又為何會告訴她呢?」
「為何?」
「必是忘不了你,排解痛苦。」許是覺得這段分析合情合理,不禁感嘆道:「這人啊就是奇怪的物種,往往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以說你必得抓住良機,時不我待,懂嗎?」話至此,就見不遠處現一熟影。「還不快去,弱女子挑水也算酷刑吧。」
她好似看出兩人來,水桶從肩頭滑落,濺濕一身。想扭身回去,卻已無退路。
「我來接你回去,」佟驥緊緊攥住面前這雙渴望已久的手。
「來不及了,一切都晚了。」
「荻妹妹,到底為何事,何事比彼此長相廝守更重要?」他曾在乎的女子本不是如此涼薄,想來若干日子未見,定是遭遇了很多變故。
「來不及了,讓我走。水灑光了,師姐會不高興。」重又提起桶,挑在肩頭。
「真的回不去了?」他喝道。
「你們走吧,」韻荻也不知為何要回絕的這般果斷。見不到時,想念得很。見到了,只一個念頭,絕不能如他所願。
「好,那我便每日守在此處。」講出這句話時,似乎身心的痛苦皆有所減輕。
夾在兩人間的老三可不肯無功而返,他上前幾步,立在韻荻身旁怒氣沖沖地說:「我問你,如今這副冷淡神色還是為張燦那廝?難道就因那事便可草草妥協?你想過愛你的人該如何度過嗎,我、佟驥、大哥,還有整日盼你的老母親,你惦記過她嗎?我猜你早將一切置身事外,一心只想逃避眼前的或許只是短暫的困境。」顯然這番話刺激了某根敏感的神經,他捕捉到了幾秒鐘微弱的抽噎。「跟我們走吧,現在就走,任何人都無權干涉屬於你的自由,更無法阻止你所追求的幸福。」儘管也曾朝夕相處,卻好像在無聲無息間打破了原始印象。曾經頑皮的大男孩,已然從言語處開始向成熟男人過渡。
見她似有動搖,佟驥繼續使出殺手鐧,「媽媽快結婚了,她想親眼看見我們先完婚。荻,隨我回去好嗎?我們的幸福不僅屬於個體,還牽連身邊人。只要你願意,就當過去的我已經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僅僅與你有未來的我。」
「結婚的消息是真的嗎?這麼說,給她愛與暖的男人終於出現了!」忍了又忍的委屈,此刻已無需再忍。相依為命的母女,一個將重返青春,一個卻臨近暮年。為何不能好事成雙?天意弄人,本該是好事成雙的。身為女兒,母親的安危自當挂念,倘若是歡愉,更不可錯過。一面是養育之恩,一面是師傅的收留與教誨,怎能不為難。但無論如何,不告而別的做法終歸是下下策。「我須得稟明師傅,今晚請在庵門外等候,告辭了。」
佟驥仍不肯挪動,老三強行制止道:「讓荻妹向那老尼講清原由,既是通情達理之人,想來自能諒解,我們且安心在此相待。」說罷,閃開身子讓出路來。「想必剛才一席話實有效果,不如隨她去,以免徒生事端。」兩人聚精會神地盯住挑水的背影,都想搶過來扛在肩頭,卻都沒有動彈。眾里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佟老三忽而憶起年少時不知被這句詩感動了幾何,如今,彷彿體味更深了。
原地不知等了多久,一晃天已暗下來,卻不見韻荻挑水返回。
「許是有後門也說不準,走,去約定地點。」儘管也存疑惑,他盡量語出安慰。畢竟此刻的佟驥定是百感交集,如一顆定時炸彈,靜靜地默數計時數字。
兩人一前一後到達指定地點,庵門重重垂下,一絲風也沒有。過了不多時,方晴姍姍而來,步履匆忙。「你們快走吧,再耽擱下去怕要惹出不小的亂子。」她微弱的喘息聲裹在靜謐里,聽起來異常清晰。
「什麼亂子?韻荻呢?」佟驥四處張望,確定她是只身前來。
「你們下午一起時,恰巧被師姐碰見,這個師姐常欺負新來的,只覺得庵里無依無靠就應該要任人宰割,跑到師傅跟前添油加醋,結果,結果師傅一氣之下把韻荻關了起來,還說要找到你倆,這會兒正在派人,你們快走吧。」此時,隱約聽見庵內傳來響動,自知招來麻煩的兩人顧不上歉疚,趕忙逃走要緊。「若是見到有戶農家,暫且避避風頭。」她忽然記起柳珊,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果然,不遠處隱約透著燈火。佟驥上前敲門,夜已深,盼這戶好心人肯收留借住。卻不料,開門者竟是老熟人。
「柳珊?怎會是你?」他驚愕道。
這聲詫異非旦沒得到對方回復,反倒把坐在床邊擺弄木板的沈氏招了來。「是誰?」聞其音,似乎是舊相識。原本冷靜的木匠這下不冷靜了,莫非又是......生怕此人鬧事,忙探個究竟。既然已同過去的地方毫無瓜葛,同那裡的人自然也再無關係。「這位是?」
「是佟驥,你知道的,這位?」她頓在原地。
「是我三哥。打擾了,我們即刻走。」說罷,欲儘早離開。
「原來是佟驥,」沈氏鬆了口氣,「快進屋,進屋坐。」
見屋裡光線微微,想來再留無益,連連擺手推辭說:「不必了,你們聊,實在很抱歉。」
「天色不早了,留下吧,都不是外人。」柳珊招呼來者進屋,又沏上茶,端來水果,把燈點亮。「真沒想到竟是你,怎麼找到這兒的?」她坐到夫家身側,聽其娓娓道來。
費了些工夫,總算將前因後果悉數講清。「依我看,這是韻荻故意為之。」從方才的隻言片語里,沈哲已大約瞭然。「恕我直言,我曾與荻姑娘有過交談,她儘管愛你,卻絕不肯回到你身邊。我想她之所以編謊言,也是不願你苦苦煎熬著。你何不就此放下呢,愛會隨著時間而淡化,如果繼續糾纏,彼此都不會好過。我想你也倦了,但意識里卻不肯承認。佟驥,把她放在心裡,然後去過自己的生活,新生活。」
這番言辭懇切的勸告,總令人不太舒坦,柳珊則潤色起來,「沈哲是好意,他曾救過韻荻,怎會忍心拆散你們呢。只是小佟,在庵里時我已明白,你們之間發生過太多事,這些事就像海底的重石,將久久的堆積起來。所以,不要再逞強了好嗎?離開這裡吧。」
「沈大哥,請你如實告訴我,那日韻荻身邊可有旁人?」佟驥始終不解為何本該好好的人會突然消失,張燦分明細知原委,卻又故意挑釁。
「實不相瞞,那日我見到她時,她......。」
「請直言。」
「被困綁在地板上,」沈哲並未再說。
「張燦,一定是張燦。」佟驥臉色慘白,撕心裂肺的向天咆哮。
柳珊似乎明晰許多,難怪明明深愛對方的兩人卻無法相守。只是她想不通,愛,終究能戰勝一切才對啊,就像自己同沈哲,歷經磨難后總歸花好月圓。畢竟這碩大的世間,有多少愛能襯得起完美兩字呢,不都是兜兜轉轉,吵吵鬧鬧,甚至千瘡百孔。過於沉重的愛,就像海底的珊瑚,它的美儘管奪目,卻需要足夠的氣力抵達深淵。
「能讓我見她最後一面嗎?」這話是沖柳珊。
「我會去試試。但你打算怎麼做?放棄?還是等?」
「我想四處走走,或許會有意外收穫。這些年混過來,到現在依舊一事無成。」他想到大哥忙於經營,二哥也拜了師,三哥在少林學得武藝,似乎唯有自己停在原點。
「去吧佟兄弟,我支持你,趁此機會若能有所收穫,也算值得。」
「是啊小佟,我相信你!世界這麼大,總有你施展才華的天地!」沈氏夫婦器宇軒昂,如同是自家兄弟踏上前程。
佟驥連連謝過,擠出勉強的笑容,就像落在縫隙間的最後一縷晚霞,那麼淺淡。隨後幾人又續了少時,才得知紫零已結婚且邀請了自己。
「待下次,你和沈大哥的婚禮我定不落空。」說罷,心窩裡湧起絲絲酸澀。
柳珊為兩人鋪好床,特意取出新裁好的被子,又勸慰了片刻,方合門離開。老三倚著牆,遲遲無動作。倏然,吐了句:「真的要走嗎?」
「不然呢?」
「隨我去,」話一出口,即刻顯得多餘,「算了,你大了,該有自己的選擇,何況少林寺的確不適合。老師呢?還回去嗎?」
經提醒,這才記起險些誤了要緊事。「回,回去,畢竟是份工作。」勸了老三躺下,一切算是安靜了。「睡吧三哥。我想起小時候睡在一起,有大哥、有媽媽、有爸爸。回不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不知過去多久,他好似觸摸到那張熟悉又溫熱的臉,無論夢裡夢外,這一刻都值千金。
「佟兄弟,」晨起,沈哲去叫門時,已空無一人。「這幾個,都夠早的。」他晃晃暈沉沉的頭,朝母親屋裡走去。好在,老人家沒跟著。
在柳珊匆匆趕到前,佟家兄弟已候於此。她忙敲響庵門,許是緣分,來者正是韻荻。「柳珊,你怎麼回來了?」
「韻,韻荻,我,我是來,」不知是太過突然還是跑得匆忙,嘴有些笨拙。「不是我,是他,是佟驥。」
「你們?」又一聲疑惑。
「你,你別誤會。我和沈老,我是說沈哲,就快結婚了。」
「太好了,終於成真了。」由疑問轉為感嘆,不過一句話間。
老三恐怕節外生枝,忙警惕道:「長話短說。」並示意柳珊去一旁等待。
「你果然在騙我。」
她知道是指拜託方晴說謊一事,「為了彼此都好。」
「我來,是向你告別。」
她聽得出此話當真,「告別?是時候了。」儘管不情願他走,卻也不希望他留。
「有件事,校長,還記得嗎?」
「嗯,怎麼?」
稍空了幾拍,又接著說:「他是你父親,親生父親。」此言一出,頓覺得理應鋪墊些許后慢慢過渡。如此倉促,豈不太過晴天霹靂。「本打算再回去時一併告知真相,誰料......。你不要怪他,人生總有不得已的苦衷。」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為時過晚,片刻湧現的驚喜或失落,只能證明靜修的成果仍不顯著。而父親這一透著蒼涼的字眼,總歸是沒能被炙烤熱烈。「替我照顧好爸爸、媽媽和你。」佟驥沒料到她竟這般冷靜,倒顯得方才那番話多餘。「在這裡告別吧,好嗎?」有關人世間的瑣碎,也已無心過問。或許這一次,她想真正得到解脫。
「保重。」
「你也是。」
庵門將兩人隔開,掙扎若干日子的彼此精疲力竭。他不曾講出是她的謊言令本就獨自維持的愛被壓垮,他無法再厚著臉去央求。她亦不曾說出那日的確想隨之遠走,卻被師傅阻攔。如果所有的誤解都能講清,又何存遺憾。而遺憾也未必可惜,至少留下了喘息的空間。他們彷彿林間的飛鳥,天空遼遠,各奔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