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回
堯塘道的顧四奶奶高氏,在上京是個名人,早先那會,密王作亂,顧家老四顧咸護駕而死,陛下憐憫,給了他家在上京堯塘道的上等宅子,上等的良田也給了級百傾,家裡嫡出的長子給放了實缺。
要說,不操心不費力的老太太做著,你就享福去唄!人家高氏不,自打開始守寡,人家是綾羅也不穿了,金簪也不帶了,也對,守寡呢。可孝期出了之後,高氏做了一件上京上下都沒想到的事情。
她穿葛了,不但穿葛炮,她還帶荊簪,這不是生生的打皇家的臉嗎?誰虐待她了?
高氏愛哭,每日晨起便開哭,落日而止。哭是一門藝術,講究的是說學逗唱,真的,說哀傷,學過去,逗圍觀群眾一起掉淚,唱哭更是一門難以駕馭的藝術形式。
哭的好了全世界人民同情你,幫助你,體諒你,但是高氏的眼淚不值錢,她哭的太多了,見人就哭,逢年過節也哭,哭的都有些莫名其妙,她自己省吃儉用不說,家裡兒孫穿的都很簡陋,甚至遇到重要節日進宮拜見的時候,她大妝上面帶補丁的就進宮了。
京官窮人不少,補補丁的也有,可是誰都能補補丁,高氏不可以。皇后不喜歡她,就再也不許她進宮。
皇家不喜,就要連累子孫了,逢年過節的賞賜沒了,三不五時的來自上面的溫暖詢問也沒了,本來大兒子在下面富郡乾的好好的,莫名其妙的就被人擠到了窮郡。
按道理,有點心眼的人都知道應該改了,可高氏是個奇葩,她就直至現在都不知道自己錯在哪,依舊逢人就哭,到處訴說自己的不幸,很快的上京的上流社會排斥她,連帶的她的嫡出長女快三十了,沒人求娶,這下子高氏真的變成了命苦該哭的人了,只是可惜,再沒人聽她哭了。
高氏從顧府旁門進來,一路上坐在轎子里也不安靜,她東張西望,十月了,顧老爺家到處擺著應景的菊花,下人們衣裝整潔,垂手站立,規矩無比。
她們家比顧老爺家還大呢,可是為了省錢,全家擠在一個院子里,其他的房子因為沒修繕好,荒了很多。子女們不喜歡她,都離的她遠遠的,在外當官的兒子,壓根沒有回來的心思。
高氏內心很酸楚……
穿過二門,過了花廳,小花園,轎子停下,高氏沒帶多的下奴,就帶個自小跟著她的管家婆子進了嫂子的屋子,當下面丫鬟一撩開屋子裡的門帘,高氏的眼淚撲簌簌的就掉下來了。
高氏恨自己,其實她不想哭,可是習慣使然。
盧氏很鬱悶,捂著額頭看了一眼用布帕裹頭的高氏說:「弟妹,你先別哭,有話進來說,不然人家以為我這個大嫂沒當好,欺負你寡婦失業。」
以前盧氏倒是對高氏很客氣的,可是她這個人吧,不會看眉眼高低,有些話必須跟她明說,不明說她聽不懂。
高氏抹了眼淚,進來見禮,下面有丫頭擺了座位請她上坐。
「嫂子……」高氏哽咽了幾下,盧氏心裡直抽抽。
「不要哭,你好好說。」
「哎,嫂子,昨兒茂甲寫信來又怨我,不該將小叔攔在門外,嫂子你是知道我的,我寡婦失業,沒心沒肺的,小叔那事兒,我不清楚,都是門房不長眼,怎麼都怨我,嗚……」
盧氏徹底煩躁,聲音有些尖細的外面喊了句:「芍藥,打發人,去請七老爺,就說來也得來,不來也得來!」
高氏嚇了一跳,閉了嘴,眼巴巴的往門外看。
過了一會兒,有屋裡的丫頭紅丹來回話:「七老爺說,不來!」
「嗚…………」高氏又哭了。
自古後院有後院的規矩,顧昭跟顧岩兩個人心思都差不多,不該他們管的,他們不愛去攬事兒,也不伸手,高氏是個說不清道理的,那就不必見,他不是想老死不相往來,也不是心眼小,他就是怕麻煩。
自打來了上京,顧老爺給四個弟弟都寫了信,沒過多久的,二哥顧山,三哥顧項,五哥顧榮,六哥顧項,都打發了人送來吃穿花用,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家族就是家族,大面子上他們都過得,接到禮物,顧昭也是備了禮品,加一倍的四家一模一樣的回了過去,只有四嫂家,他回了兩貫錢,兩匹絹,這也是加一倍了呀?他沒錯的!
他覺得自己做的還成,這四嫂每天來這裡煩什麼煩?要說,猜女人是門學問呢,前輩子他搞不懂,這輩子也搞不懂。
顧昭怕嫂子來煩,趕緊收拾了自己出了門,他在上京沒什麼朋友,也沒個去處,所以就是坐著騾車在內城來回跑,看看街景什麼的。
打前幾月,陛下有意思開科舉士,京城裡是越來越熱鬧,就拿他們平洲巷子來說,每天上家裡投卷的不少。如今這考試還按照前朝的規矩,想當官,要走三種路:察舉、薦舉、科舉、察舉就是下面有官員看到人才了有義務向上面推薦,薦舉呢,朝廷有中正官將各地人才整理一下按照三六九等的向上面推薦,科舉那就不言而喻了。當然除了這三種想做官的方式,還有雜途,現代社會也這樣,反正條條大路通上京,那個時代都差不多。
如今,氣候漸冷,上京城裡的各色樹木枝葉都泛黃,搞得整個城市有些蕭瑟。顧昭隔著騾車的窗戶向外看,能看到很多穿著儒衫的讀書人抱著沉重的書卷或在道路上行走,或在鬧市交談,或堆積在一些簡陋的食寮吃三個大錢的硬麵餅子,一個大錢的骨頭湯。
這才十月再等到寒冬,這些遠道而來的讀書人,日子會越發的難過吧?
顧昭用腳踩踩車板,車夫停了車,坐在車後面的細仔,新仔,搬腳踏的搬腳踏,伸手的伸手。
下了車,馬夫自去附近的馬廊寄存車輛,顧昭便沿著上京的大街往九里走。
上京有一百多個裡坊,城市規劃的相當規範,平民,庶民,貴族,皇族各有各的地兒,三廟,九市,錯落有序。
顧昭隨意到達的這條舊街是民街,平時大哥是不許他來的。
「七爺。」身後有人高聲叫了一聲。
顧昭就奇怪了,這上京竟然有人識得自己,他一回頭,卻看到廖北來,愚耕先生。
「七爺好。」廖北來施禮。
顧昭看著跑的滿頭大汗,腳下的草履都有些鬆散了,於是回禮,笑著問:「先生跑的這麼急,是打那裡來?」
愚耕先生擦了一下汗,很坦白的答:「自是府里,夫人不放心,就叫我趕來了。」
顧昭點點頭:「麻煩你了。」說完,看看那條舊街,又回頭看看愚耕先生問:「能進去嗎?」
愚耕先生笑笑:「這街叫叫下司馬,那邊還有上司馬,住在這裡的人多為匠人,以前都是服役匠人在此居住,做釀酒,鹽業,銅器的歸大司農管著,住下司馬。那邊上司馬的,歸少府管著,住的是御制匠人,下司馬的匠人鬆散一點,這邊確比上司馬要熱鬧的。」
兩人說著閑話,一邊走,一邊往裡溜達,這下司馬里,現如今也住平民百姓,只要是上京大了,人越來越混了,很多匠人家原本大屋子,就收拾乾淨了出租給書生,京官,自己全家搬到郊區,自然作坊也搬到了郊區。
一入下司馬,滿眼的商鋪盡顯這個時代匠人的風采,這古人開店忒彆扭,賣針的就只賣針,賣酒器的便只經營爵,角,尊……賣食器的就只賣,鼎,碗盤,瓮,賣水器的就只經營鑒,盤,賣農器的自然也是犁頭,鋤頭放那邊展示。
一路上,愚耕先生是滔滔不絕,有些店鋪的歷史他比掌柜都門清,倒是顧昭很少說話,畢竟看著這些東西,無法不使他產生敬畏感,這裡所有的器皿都體現了這一代古人的科學生產力。
他們走了一會,東西倒是沒買,顧昭卻停在一個賣履的攤子前,愚耕先生奇怪的看著他,想提醒他府里有專門製鞋的工奴,可是不怎麼又閉了嘴。
顧昭挑了兩樣的鞋子,一雙方頭步履,一雙皮履,他挑好樣子對愚耕先生說:「先生試試,方頭的這幾天穿,皮的冬天穿。」
哎?這竟然是給自己買的嗎?愚耕先生驚訝的要掉下巴,這年月,不,看歷史吧,除非主人,君子,貴族看中士人的才幹才會貼心的對他好,但是那些東西多叫賜予,封賞……主子親自給人買鞋子?假的吧?
顧昭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多麼的不合時宜,倒是轉身又盯上了一堆漂亮的珠綉小鞋子,那珠子未必值錢,可鞋子上墜了漂亮的花瓣珠兒,這個給丫頭穿一定很好看。
於是,顧昭又不合時宜的給小侄孫女買了平民孩子才穿的鞋子。
付了錢,顧昭扭臉,卻看到愚耕先生正捧著鞋子哭,他嚇了一跳。
「先生怎麼了?」
愚耕先生沒說話,只是很珍惜的將挑選好的兩雙鞋子抱在懷裡,低著頭,不再說話,就只是跟著。
顧昭自己到彆扭了,於是他的話倒是多了起來。
「愚耕先生,家裡有幾人?」
愚耕先生抬頭,臉上的表情無比誠懇:「只有一個老妻,兩個兒子,俱都娶妻了,孫男孫女有六個……早先,也有女兒,可惜幼年夭折,現在他們住在外城的莊子上,房子是老爺前幾年幫著置辦的。哎,廖某無能連累妻兒只能在農莊受苦。」
顧昭窘然,我沒問你那麼多啊?於是他又不合時宜了:「農莊好啊,空氣好!對身體好!」
愚耕納悶:「哎?氣……何氣。」
顧昭站在那裡,叉著腰,猛的吸了一口氣道:「此乃……吸氣!走吧,走吧!愁死我了!」
兩人這一走,便走到街頭,街頭那邊卻是販賣人口牲畜的人市,馬市。
牛馬往牲口欄里趕著,人也是往牲口欄里趕著。顧昭很不得勁的看著,他也有下奴,也買過人,其實,到達這個社會,按規矩走,這個他懂得,反抗社會那是大罪,所以他最多獨善其身,從來不參與這樣的事情,可是這樣眼睜睜的看著賣人卻是第一次的。
被驅趕的奴隸,有人忽然摔倒,旁邊立刻過來幾個兵丁,舞著鞭子,大聲呼喝恐嚇著拿鞭子抽,那些奴隸們並不哭泣,俱都低著頭,一個挨一個的老實的在那邊蹲著。
人市邊有個木台,下面站著買主,這些買主俱都是司馬街的匠人家戶,買了人回去做工奴。
顧昭四下看了一眼,指著人市邊上的一群奴隸問:「為何紋面?」
愚耕的臉上帶了一絲不屑:「他們原都是烏康的自由民,聖上好心將他們牽到土地肥沃的去處,可他們卻跑了。如今,國庫空虛,一叢丁五百人,從烏康跋山涉水不知道要花費多少,這些狗才卻半路上逃跑了,所以就此成了紋面奴,七爺莫要看他們,這些@人是沒人買的,怕是撐不了幾天了。」
愚耕是個讀書人,所以,也不忍見便拉著顧昭離開了。
顧昭輕輕搖頭,嘆息了一句:「丁不是這樣遷的。」
愚耕眼睛一亮,想問,又摸了一下懷裡的鞋履便又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