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173章

自村中供銷社買了成罐的豆醬,醬菜,菜乾子葫蘆條兒,蜂蜜等物,滿滿裝了半車之後,馮裳坐著驢車進城。

有關送禮,馮裳是頗有堅持的,還略有些心得,他送的是窮禮,貴在堅持,大節小節他從不落空,就是送些鄉下稀罕家常有的,你要不要,缺不缺,皆是我的心意。

靠著這些窮禮,馮裳從顧昭那裡換了一屋子甘州印刷廠的書。

馮裳邁著並不輕快的腳步進了城,此次他家驢車排了隊。代表特權的牌子去歲年末衛國公府未曾送來,濟北王府也沒送,就更不用說郡王府了。

進城代替牲□□五個衛生費,還有停車費,林林總總的共計十五個錢。錢到沒有多少,也只是針對牲口車收收。

這一排隊,馮裳倒是品出滋味來了,馮裳並非小心眼,以前對進城的那塊牌子也沒在意過,可而今竟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進城之後,馮裳先去了濟北王趙元項的家中,做等了一會,後面有人將馮裳引到內院會見。

如今的趙元項跟去年氣象大有不同,自從可以直立行走,濟北王的社會活動便多了起來,也不知道今上如何想的,竟派了他宗人府的適庶,名封,嗣襲,生卒,婚假,謚葬之職。

而今趙元項來往的人群皆為宗室,這著實令他有了十分的體面,面色竟都紅潤起來,眉目竟也不那麼刻薄了。

馮裳進屋,趙元項依舊對他十分尊重,見馮裳施禮,他趕忙過來雙手攙扶,挽著馮裳的手進了屋子,讓了上座。

雙方說了一會閑話,馮裳便說起去歲家裡的事情,雖顧昭幫助了他,可馮裳而今的態度竟不是那樣感激,甚至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

感嘆了一會,馮裳使了個眼神,趙元項屏退左右,見人走完,趙元項方行了個學生之禮。

馮裳雙手扶起他,這才道:「元項,你竟不知道你大禍臨頭了么?」

趙元項聞聽一抖,抬頭看著馮裳道:「先生!」

馮裳嘆息了一下,背著手走到窗前,推開窗戶看著外面道:「我卻不知道誰與你出的好主意,竟是把你推到前面送死不成?」

趙元項看看左右,咬咬牙道:「先生,元項心裡的苦你是知道的……」說到這裡,他仰天吸了一口氣道:「而今是爭是死,不爭還是死!索性,我便站出來,叫天下人看看這個弒兄,殺子的暴君,還有什麼手段!」

馮裳扭頭看看他,在心內微微搖頭,他靜默了一會,終於還是回到上座,坐得一會方到:「而今這時候,有些事情我倒也不瞞你了,你且坐下,我與你細細分說。」

趙元項一呆。

馮裳合起二目,微微嘆息了一下這才說到:「元項可記得我的出身?」

趙元項眨巴下眼睛,點點頭,馮裳出身宦門,這個是滿上京都知道的事情。

馮裳苦笑了一下道:「天授十八年,內庭太監馮五狗報前朝淑華宮遺寶,降世錄》現世,三十六星護帝六星崛起,同年先帝駕崩碧落山,法元寺。」

這皆是世人皆知的事情,趙元項也不知道馮裳要講什麼,只能疑惑的看著他,等他解釋。

此時,他心中忽亂的很,總覺著,什麼事兒,什麼布兒竟要揭開了。

馮裳又站了起來,他看著外面的小假山靜默了一下,,他知道,他將要說的這番話,當說出來這一刻,這大梁朝的水算是終於被他攪混了。

此時,馮裳眼中忽然出現許多景象,老遙庄,新移民村,那些上學的頑童,今日進城穿著體面的鄉下人,那些新景舊景交替而至,來來回回的折磨著他,想想天授年間在御街外洗街的大臣,天授年間在破舊的上京城門外乞討的老丐,還有四面八方的流民,又想起自己老父親那張一生受苦受罪的臉頰……

這種許久的靜默令趙元項惶恐,他生怕漏了什麼,心中急迫,他便走過來碰了下馮裳道:「先生?」

馮裳苦笑,扭臉看他道:「我是真不想說啊!可……家仇,國恨……元項,你可知,家父便是那馮五狗!」

「啊!?」趙元項大叫了一聲,隨之而來的卻是那屋內屏障後面杯盞落地打碎的聲音。

馮裳大驚,大聲質問道:「何人!」

說罷,甩袖子他便要離開,卻不想,那後面飛快的跑出一人,這人動作迅速,快若閃電,馮裳未及反應,便被人按在牆上,脖子上竟多了一隻猙獰的大手,那力道大的幾乎要把馮裳掐死在牆上。

趙元項都要急瘋了,他大叫著:「阿叔!阿叔!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出來這人,不是旁個,卻是當日天授帝幾乎形影不離的大太監昀光。

前朝覆滅之後,昀光隱姓埋名,潛伏在宮中,因他失了勢力,天承帝趙淳潤又是個薄情寡淡之人,平日走動也是極少的,如此,他便探聽不出什麼,加之又不放心小主,便暗自走了關係到濟北王府做了內宦。

多少年了,當年樁樁件件的事情,昀光查來查去均無頭緒,而今被人舊事重提,他如何按耐得住。

昀光終於放開了手,馮裳跌倒在地,大力的咳嗽起來,咳嗽了一會,馮裳道:「你……你是何人?」

昀光冷笑:「呵呵……何人?好叫你知道,咱家六歲進宮,先帝賜姓趙,天承年間統領十二監,四司八局,咱家乃正四品太監首領昀光是也!」

竟然是他?馮裳呆了一下,開始坐在地上哈哈大笑,最後笑的竟然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掙扎的坐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昀光面前,抓住他的衣襟道:「沒錯,就是你!你不是死了么?不是燒死在碧落山了么?當日,就是你帶著我阿父出去,沒多久我阿父死在淑華宮,就是你!沒錯的!當日發生了什麼?」

他大喊著:「發生了什麼!!!!!!!!」

昀光一呆,立時捂住他的嘴,拉扯他進了內室,推開靠牆的一個兩節櫃,拉著他進了一間密室。

馮裳這一路被拉扯的跌跌撞撞,趙元項急的不成,要知道,他前些年人人避諱,誰也不待見的時候,若不是馮裳教他,懂他,憐惜他,他怕是早就瘋了!

而今世上待他親厚的兩個人竟撕扯起來,這該如何是好?

不多一會,馮裳被拉入一間暗室,丟在地上。沒多久,昀光點起一間兒臂粗的牛油蠟燭,馮裳眨巴了一下眼睛,適應了一下光度,抬頭一看,他便看到,這暗室內竟然供奉著先帝先皇后的靈位。

這便對了,合該就有一間這樣的屋子,合該趙元項手裡就當有一支這樣的力量,不若如此,他馮裳神神鬼鬼這麼多年,逼的骨肉離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趙元項左右為難,半天之後方道:「阿叔,阿叔!先生不是壞人,這些年,先生如何教導我的,阿叔也是看到的?如何就成了這樣?如何這樣對待?錯了,錯了!都錯了啊!」

不是壞人?昀光冷笑,這世上哪有好人壞人?在他看來,這天下間竟是沒有好東西的,其中,這也包括面前這個不分好壞沒出息的東西!他差先帝遠了去了,若不是自己這些年出謀划力的保護他,他骨頭都化成灰了!

他不屑的看了馮裳一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教導你?他也配!他算個什麼東西,咱家以前不愛說,也不愛提點你,咱家還想你是個聰明的,阿葉,你竟沒看透么,這狗東西這些年一直在算計你呢!」

趙元項大驚失色:「這……這話從何講起?」

昀光道:「從何講起?從老奴侍奉先帝二十八年,自詹事府,咱家見過多少太師,太傅,太保帝師,他算是個什麼東西?平常人爾,心裡亦不過是有點鄉下人的小算計,竟也敢在咱家面前拿大?咱家不願意搭理他而已!也就是你把他看成個好的,咱家心疼你孤獨,當他是個玩意兒……」

昀光還未說完,馮裳坐在地上呵呵的笑了起來:「呵呵……哈哈,真是好笑了,誰不知道爹生娘養,誰不是父母骨血,我們這些賤民在你們這些富貴人眼裡,竟是玩意兒,也是,也亦不過是玩意兒!」

昀光吐了一口吐沫恥笑道:「難道不是,怎麼,就憑你這樣的,還想整個擁立之功么?」

馮裳也是豁出去了,他看看一臉焦急而惶惶然的趙元項,微微搖頭之後坐在地上恥笑道:「就憑他?骨頭都折了的貨色,還擁立之功?你這老賊想得倒美!」

昀光聞聽之後,看看頓時驚訝的趙元項,心裡也是嘆息,他道:「是呀,想得美啊,咱家這些年苦巴巴的煎熬,可熬來熬去,就等著這個貪生怕死的有點出息,誰能想到呢,小鷹斷了一回翅膀,他就不愛飛了!這可怎麼辦呢?」

趙元項如蒙雷擊,喃喃的道:「先生?阿叔……」

這世上最愛自己,最護著自己的人,竟是這樣看他的么?

誰去管趙元項的心裡受了多大傷害,那昀光此時卻看得馮裳順眼了些,他盤腿直接坐在馮裳面前道:「咱家早就不指望他了,說說吧,別動心眼子,別攪花花腸子,咱家這雙老眼可帶著鉤子呢!」

馮裳扭轉身體看看他道:「呵……說啥?」

昀光眨巴下眼睛:「該說啥,說啥?就說說你家那隻老狗!」

馮裳聞聽大怒,一巴掌力道足足的耳光子頓時呼了出去,當下打的昀光那張老臉一歪,脆生過後,昀光竟沒有反抗,他笑眯眯的扭頭看著馮裳,嘴角有一絲鮮血留下,那血在牛油蠟燭搖晃的光暈襯托下,臉顯得格外猙獰,笑容分外可怖。

「呸!你才是老狗!」

昀光呵呵的笑了一聲:「咱家可不是就是一隻苟延殘喘的老狗,你家那隻竟是個有福氣的!」他怪笑著:「桀桀……桀桀……哎呀,萬沒想到,世間竟有你這樣的人,那老狗有福分啊,誰能想到呢,咱家這輩子看的人多了去了,竟也沒想到有你這樣的,說說吧,你家……」

他見馮裳又要舉巴掌,便住了口,摸摸自己的下巴,張張嘴,微微搖頭笑著道:「得了,甭浪費時候了,都到了這會子,再鬥來鬥去就沒意思了,你想報仇,咱家也想報仇,說起來,你我目的是一樣的,鬥來鬥去就沒意思了!坦白說,小崽子,動心眼兒咱家可是你祖宗!你信不信?」

竟不是想擁立自己么?趙元項已然魂魄都飛了出去,這些年……他們竟是騙自己么?

他喃喃的道:「阿叔……先生?」

坐在地上的兩人並不理他,馮裳也沒看趙元項,他只是指著天承帝的靈牌問:「這人值得你這樣?」

昀光回頭看了看,竟是滿眼溫情,他輕輕笑了下道:「值得,太值得了,你是沒見過咱家的先帝爺,你是沒見過咱家先帝爺馬上馳騁的風姿……」他想起什麼來的想了一下后道:「咱家是什麼玩意兒,少雞丟蛋的下賤玩意兒,咱家……我……」

他的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抬頭拍拍馮裳的肩膀嘆息了一下道:「而今,已然是絕路了啊,再不替他說話,這世上誰還能記得他呢?這天下,天下人都忘記了!這本就是咱家先帝爺的天下,位置上那個討便宜的狗東西,他算什麼?那降世錄里隻字未提他……咱家的先帝才是天命所歸!合該被護帝星庇護!他才是降世錄里奉天承命合該承繼大統的真血!真血!!!」

昀光撕心裂肺的吼著……

此時,馮裳反倒不急了,他托著下巴看著這個入了魔道的老太監,心裡一片凄涼,竟也有這樣的人么?和自己一樣的人……

牛油蠟燭晃了一下燈花兒,昀光喊啞了嗓子,終於不叫喚了,只是坐在那裡劇烈的喘氣兒……

馮裳靜默了一會,慢慢開口道:「我阿父不識字兒,也從未在淑華宮當過差……他……他壓根沒機會見那個什麼勞什子的《降世錄》那樣的寶貝兒……」

什麼……

昀光眼神一閃,伸手一把撈起馮裳的衣襟呼吸急促的問:「你說什麼?」

馮裳慢慢的站了起來,起來后,他低下身軀,看著那張老臉慢慢的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說道:「我!說!沒!有!降!世!錄!這!就!是!個!騙!局……」

支撐昀光的力量忽然就崩塌了,他獃獃的盤膝坐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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蚌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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