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第 130 章
高儀·小樓高閣謝娘家
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
滿園積雪,四下蕭然,高儀仰面躺在寒意滲骨的藤椅之上,聽著那吱噫吱噫的聲響,面無表情,十分憊懶無力地半張著眼兒,隨著那藤椅的動作,一前一後,緩緩擺動。高儀忽地想起,她還未出嫁之前,阿娘的後院里,也有這麼一張搖來搖去的藤椅。
爹爹獨寵阿娘,美名在外,阿娘為他生了許多孩子,可她的心思,卻不曾分過一絲一毫在孩子身上,滿心滿念,惦記得全是爹爹。幼年的高儀時常躺在庭院里的那張藤椅上,遙遙地,看著殿內,爹爹與阿娘琴瑟和諧,不勝美滿。
高儀有時,也有些想不通。爹爹獨寵阿娘一個,阿娘一心掛在爹爹身上,怎麼這兩個人,對他們的孩子,便這麼不上心呢?
時日久了,高儀漸漸說服了自己——或許在這世上,女人合該是被男人寵的,自己不需被爹娘寵,只需等著長大,找到那一位如意郎君,等他獨寵自己便是了。
高儀開始模仿阿娘的行止,學著她眯眼而笑,輕輕吐吐小舌頭,學著她聲音甜膩,嬌嬌嗲嗲,學著她軟弱無骨,不諳世事。人都說,高儀公主,最肖皇后。
那時的高儀還不懂,眼見未必為真,世事無常,除了自己,沒有哪一樣是靠得住的。
後來,她終於如自己日夜所盼的那般,長大了,到了可以說親做媒,嫁做人婦的年紀。
那年徐子期凱旋歸來,姚銑作為他的左膀右臂,也隨他出入大小宮宴。宮宴之上,高儀百無聊賴之時,忽地聽見有人說了那麼一句小娘子合該是要被寵愛的,她驟然抬起頭來,正對上一雙清澈而又溫柔的眼眸。
這不過是姚銑與人攀談時的無心之語,卻令高儀情根深種,奮不顧身。她那時還不明白,他要寵的,絕不會是她。
年輕的少女在初次愛上一個人時,總是顯得有些過分急切。她幻想一切皆是天定,她不管那些欲擒故縱忽冷忽熱的招數,她也不屑於製造甚麼機緣巧合的偶遇,少女們總是天真地以為,一旦她把自己的心從胸膛里掏出來,對方覺察到那副溫熱,那種滾燙,那一股活潑潑的生命力之後,一定會十分感動,回報以相同分量的愛。
高儀從小到大,只要她想要的東西,自會有人給她。當姚銑對她顯露出不滿來,高儀想要對他好,他卻偏不領情,高儀慌亂失措,這才會去求諸於她那個高高在上的爹爹。她期望著他作為父親,能耐心地為她解惑,能以相當聰明的方式,令她面前的疑難都迎刃而解。可是他沒有。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敷衍著她。
直到她那位面善心黑的從嘉哥哥,把她引到汴京城裡的那一座不起眼的女工院子后,高儀才幡然醒悟。
原來,爹爹從來都不是所謂的獨寵一人;原來,她從來都不是在爹爹滿懷期待之下出生的嬌嬌愛女,那位阮貴妃肚子里的孩子才是;原來,從頭到腳,這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
高儀按著傅從嘉叮囑,假裝做借著制衣發脾氣的模樣,發作一番后拂袖而去。登上車輦之後,待到車簾放下,高儀不由得掩面而泣。
她不敢讓人聽出聲響,看出端倪,只得拿手緊緊捂住嘴來,用牙,狠狠地咬著掌心中的軟肉,好讓自己哭得無聲無息。
阿娘那張醜陋不堪的臉,她只看了一眼,便手上發顫,不敢多看。再憶起傅從嘉之言,高儀愈發惱恨起來,恨阮二娘,恨爹爹,更恨阿娘!
若沒有阮流珠,哪有這許多曲折?官家佛口蛇心,面上一派慈愛,卻毒妻殺子,對國公府趕盡殺絕,著實心狠手辣!而她的這位好娘親,受了這等委屈,知曉了前因後果,卻還是甘願自毀容貌,隱姓埋名,只為留在汴京城——她才不信阿娘是為了她和令儀才不舍離去,她分明還是對那男人心存眷戀,這才戀戀不捨!
反過來再看看自己,她跟阿娘何等相似,都是為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這般折辱自己!
高儀哭了又哭,終是歸於平靜。
二月十二日,她晨起之後,便故意與姚銑鬧將起來,之後順理成章地,去了理政殿,和之前一樣,去找爹爹評理,讓他替自己做主。
官家說話間,比往常溫和許多,不再那般不耐,可他愈是如此,高儀便愈是恨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交談期間,高儀一直心悸不止。她等待著每一個機會,每一個下毒的機會。她心裡只想道:說甚麼父女情深,不過是惺惺作態罷了,作甚麼樣子!
官家駕崩之後,高儀披麻戴孝,哭得好不傷心,內里卻是一片死寂般的平靜。人道是哀莫大於心死,喪期未過之時,高儀便同姚銑和離,搬入了魯元公主府內。從此以後,魯元公主府,變成了高儀公主府。一前一後,都是和離過的公主,倒成了汴京城中的一段趣談。
傅辛出殯之前,高儀又從流珠的成衣鋪子里訂了衣裳,來送的人,卻是帶了面紗的徽娘——正是毀容后的阮宜愛。
高儀淡淡瞥她一眼,不曾開言,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怨恨,話到唇邊,卻是怎地也說不出來。不曾想徽娘卻忽地雙膝一軟,跪坐在地,泣涕漣漣,說出了自己即是阮宜愛的事實,又將假死出宮的前因後果一一道來。
高儀細細聽著,卻聽得阮宜愛刻意隱瞞,許多傅辛所作出的狠心事,她都絕口不提。言辭含糊之下,卻也沒將自己為何假死出宮說個明白。
高儀心下瞭然,不由對她愈發怨恨。她面上佯作訝異,故意幾番確認,這才迎了她起來,卻見狼狽不堪的阿娘雙臂緊緊攥住了她的手,同時啞著聲音說道:「阿女,你爹去了,阿娘如何能夠獨活?」
高儀眉頭微蹙,緩緩說道:「阿娘的意思是?」
阮宜愛咬唇,肩膀微抖,泣道:「管他做了甚事,必是有他的無奈,阿娘不想讓你恨自己的親爹爹,便也不多說了。只是恩怨情仇,外人看得清楚明白,誇這個聰慧,罵那個糊塗,而當局之人,卻是冷暖自知。阿娘今日來尋你,為的是求你一件事。」
高儀垂眸道:「所為何事?」
阮宜愛凄然一笑,弱聲道:「妾啊,打心裏面還是認定了的,你爹爹,就是妾的夫君。既是夫妻,就該生同寢,死同柩。」言及此處,她握緊高儀的手,低低說道:「高儀,阿娘自縊之後,你便生火,把阿娘燒了,燒做灰燼。待到幾日後,守靈之夜,那棺材按理來說,還未曾釘死,你趁無人之時,把阿娘的骨灰,撒到你爹爹的棺材里去。」
她的手越握越緊,好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
「高儀,你可聽好了?可記住了?」
高儀恍然之間,又聽得她如此詢問。
淚水忽然上涌,將她眼前全部沖得模糊。她重重點了點頭,應了下來,隨即又低低問道:「阿娘,你便沒甚麼要問我的么?也不要問問令儀么?這些日子裡,你便不想我和令儀么?」
阮宜愛一怔,軟聲泣道:「如何不想?」稍稍一頓,她又眼瞼低垂,對著高儀勸道:「你啊,不該和那姚小將軍和離的。這女人,縱然是公主,一旦和離了,名聲差了,也不好嫁了。」
高儀道:「可是他只惦記著那個妾室。」
阮宜愛沉默半晌,哀哀說道:「你既喜歡他,容著他便是了。」
高儀一把甩開她的手來,恨聲道:「那阮流珠呢?她可是把郎君都剋死了,照樣做了貴妃,日後指不定還是太后!」
阮宜愛搖了搖頭,卻是沒有說話。
高儀只覺得十分無力。
二月二十日,出殯之時,高儀借著放下氣饅首、長明燈等物時,將阮宜愛的骨灰也一併放入了棺內。她混混沌沌地夾在送殯隊伍之中,手持哭杖,遙遙望著那樽被人抬起的龍棺,淚不由得漸漸滑落,終於愈哭愈是悲慟——那棺材裡面躺著的,可是她的生身父母啊!
她親手鴆殺爹爹,將阿娘挫骨揚灰,恍然之間,她不知該罪己,還是該怨人,只得伏跪於地,仰天慟哭。
【高儀番外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