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惜春殘風雨又(一)
第五章
乞巧節當日,天還沒亮,流珠被外頭的喧嘩聲驚醒,剛揉了揉眼,便見著一個男人坐到了床邊,周身汗味十分濃重,肯定是比不過傅辛那雅緻的龍涎香,但流珠卻遠比聞見香氣高興。
她坐起身來,抬手要給遠道歸來的徐道甫寬衣,徐道甫卻擺了擺手,平聲道:「乏得不行了。且先讓咱睡會兒。」
他說完,和衣倒下,呼呼大睡,鼾聲如雷。流珠知他累了,並不介懷,小心繞過他的身子,穿衣走出門外,便見憐憐等僕人候在屋外。
四喜高興地小聲道:「郎君回來了,平安歸來,這是喜事兒。對了,郎君還給娘子帶了禮呢。」
憐憐承上禮一看,流珠有些哭笑不得。徐道甫出身農戶,最是實在,竟在途徑某地時買了大大小小几身襖,說是給娘子和孩子過冬時穿。那襖的顏色極為艷俗,若是流珠真穿了,只怕要惹人笑話。
儘管如此,流珠也覺得心裡發暖,便親自下廚,給郎君做些清粥小菜。她做的細心,待抬起頭時,見天雖然亮了,月亮卻還沒完全下去,太陽隱隱出了頭。她不由得微微一笑,避了下人,走到月下,學著那些丫鬟低聲唱道:
「天皇皇,地皇皇,奴請七姐姐下天堂。不圖你的針,不圖你的線,光學你的七十二樣好手段,便圖個好姻緣。」
說罷,她拿了針線,開始穿針引線,可不知怎的,穿了半天,那線也進不到針眼裡。流珠嘆了口氣,分了心神,誰知這一走神,線卻穿了進去。
流珠心下稍安,回了房中,只等著郎君徐道甫醒來。可男人或許是趕路太累了,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流珠做的早膳是不能呈上來了的,一番心血只能自己吃了。
徐道甫醒來后,燒水洗了澡,人精神了許多,用午膳時狼吞虎咽,吃了幾盤菜及好幾個饅頭。流珠笑道:「在軍中怕是餓著了吧?以後會太平許多,便不會再挨餓了。」
徐道甫微微一笑,道:「大軍中了埋伏,被困山中,彈盡糧絕之時,咱確實是餓壞了。同行的將士,有吃死人肉活下來的,我只是挖土,吃鞋,揭樹皮。咱到底是人,殺人已是迫不得已,哪裡能吃人呢?」
流珠聽著,跟著喟嘆一番。徐道甫看了看碗中的巧芽湯,又看了看丫鬟手中的乞巧之物,這才意識到是今日便是乞巧節,趕緊道:「這是娘子的節,可不能跟著我這個粗人,在家裡面隨意過了。走,咱們出門。我對這汴京並不熟悉,找家門都找了許久,幸而娘子是京中貴女,比我熟悉,不如帶我轉轉?」
也就徐道甫當她是貴女了。
流珠拿輕羅小扇點了點他的額頭,撒嬌道:「那你可願任兒打扮?」
徐道甫哈哈一笑:「願意,願意。不能丟了美嬌娘的顏面。我必須扮成個俊郎君才行。」
徐道甫面容冷硬,並不符合時下審美。宋朝子民愛的是美男子,個子高,模樣俊秀,耳朵旁還要別朵花兒。似傅辛那般別花,只能是人比花亮眼,徐道甫若是別了,就著實違和古怪。
好在流珠很會打扮,不一會兒,那個略顯土氣的武夫便顯得儒雅了許多,連著歲數也看著年輕了。雖已三十有九,卻好似才過三十。
兩人令家僕各自玩耍,不帶任何仆侍,挽著胳膊出了門。流珠領著徐道甫吃了冰食,買了巧果,看了巧燈,又領著他去玩街頭博戲。
汴京人愛玩,博戲攤子隨處可見。這博戲也有很多種,有下人們愛看的鬥雞、鬥蟋蟀,也有文雅人喜歡的弈棋、鬥茶,而在京中最為流行的,便是關撲。
徐道甫看著流珠跟人玩了會兒弈棋,見她連贏數盤,替她高興,但自己卻不怎麼提得起興緻——他看不懂,自然不喜。流珠明白他的心思,並不為難他,便假意驅趕他,讓他去看鬥雞,徐道甫果然喜歡這個,看的高高興興,老遠便能聽見他的喝彩聲,中氣十足。
流珠輕嘆一聲,又集中精力於面前的棋盤。這棋戲倒是有些類似於現代的五子棋,名喚做黑白爭,兩人對弈,贏者得錢,可謂是時間短而拿錢快。流珠一直贏,對面那人終於沒了鬥志,苦笑著起身離開,流珠收了銅錢,得意得很,再一抬頭,看見對面新坐下的男人,不由得神情一滯,收了笑容。
「怎麼一見我,這臉就耷拉下來了?」傅辛垂下眼瞼,擲下了一顆棋子。
流珠起身要走,傅辛卻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沉聲道:「你若敢走,看鬥雞的那位郎君,只怕也看不了多久了。」
流珠抿了抿唇,也跟著下了一子。她幾乎是亂下,隨便拿棋子往棋盤上扔。傅辛勾了勾唇,道:「可見病是好了。讓我忙得天黑地暗之餘,還要操心你這自己找的病,真是該打。」
流珠仍沉默不語,傅辛心裡不大舒服,卻隱忍不發,又壓低聲音,道:「阮鐮察覺風頭不對,打算讓宜愛吹枕頭風。我聽著不悅,又聽她說想家人,乾脆令她回國公府小住。誰知才住了兩日,她又說住不慣國公府了,讓我接她回宮。我趁機出宮,想起今日是你我初遇之時,便順路來這裡看看,果然見著了你。」
不止見到了流珠,還見到了流珠喂徐道甫吃冰食,夫妻二人緊緊相偎,著實令這位九五之尊妒火高漲。這女人是怎麼想的?他哪一處不比這粗野武夫強?
流珠悶聲不吭,傅辛惱火到了極點,給了貼身護衛一個眼神,隨即便鉗著流珠的手腕,猛然扯起她,瞬間帶翻了棋盤。黑白棋子哐啷灑落一地,流珠一個不穩,差點兒跌倒,心中慌張起來,扭頭去看人群中的徐道甫。
傅辛卻是好手段。他知道這博戲最是能令人上癮,早就暗中遵囑護衛湊到徐道甫邊上,引著原本旁觀的他逐步深入賭局,輸多贏少,欲罷不能,以至於連妻子被人生生扯走都不曾發覺。攤主見出了變故,以為是賭客間鬧了矛盾,張嘴欲要說話,卻被護衛的官刀嚇得噤了聲。
流珠一路被扯到了河邊,河邊滿是蓮花形、娃娃形的巧燈,女兒家們身著彩裳,對燈祈願,一派祥和。
流珠恨得咬唇,心上微冷,開始想道:若是她用簪子去捅傅辛,可會有勝算?傅辛自幼習武,身手極好,周邊還有暗衛跟隨,只怕夠嗆。便是真有勝算,又會不會連累徐道甫和一雙兒女,還有她那從軍去的繼子?
傅辛堂堂一個帝王,卻好似是個混子,生生搶了條畫舫來,用錢把畫舫上的歌女客人全都趕到了岸上,又命船夫將畫舫劃得遠些。船夫卻是為難,連連道:「夜深了,看不見路,划遠了唯恐出事。」
傅辛嗤笑一聲,不再催促,攏了美人小姨子入懷,鉗著她的下巴,灌了她整整一壺酒。他動作生猛,流珠根本喝不下去,酒液全從嘴裡溢了出來,十分狼狽,可看在傅辛眼裡,卻別有一番風情。他欺身而上,將她口中溢出的酒液全都飲下,沉沉低笑,手更是不老實起來。
流珠眼神一暗,心上一涼,剛一握緊袖中的釵子,傅辛便將簪子奪了去,冷聲道:「弒君一事,卿卿還是不要再想了。你那點伎倆,在朕看來,不過是情/趣。」
傅辛本性暴虐,只不過壓製得極好。平時與阮宜愛繾綣,必要寵著她才行,令他覺得十分不盡興。在流珠面前,傅辛隨心所欲,十分盡興,往日的壓抑及郁怒全都發泄了盡。
玉壺翻倒,酒液傾流,濕了羅裙,也污了流珠博戲贏來的乞巧香袋。酒香混著花香,在船身輕微的顛簸間溢滿了整間船巷。流珠嗓子沙啞,到最後已然無力,只能怔怔然地看著船舷外的一輪明月,似圓還缺,那月亮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一會兒晃得沒了影,只覺得滿眼都是漆黑。
河邊眾人祈願美好的方向,恰是她飽受折磨屈辱的地方。
她輕輕拂去面上污濁,眯著眼,只聽得傅辛啞聲呢喃道:「朕幼年時,母妃逝后,受了苛待,捨不得吃好吃的菜,常常將它們偷偷藏起來,等到長毛,也捨不得吃。這美味佳肴,必須要等上一會兒,才能吃得盡興,珠兒如何以為?」
「珠兒以為,若是別人的美酒佳肴,便不該動。偷來的,搶來的,心中有愧,吃不香。」流珠無力地扯了扯唇角。
傅辛吻了吻她的額頭,道:「朕卻覺得,偷來的搶來的,最是香。便是別人已經動筷,朕也不介懷。」
流珠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傅辛又拉著她繾綣一回,這才將她送回了岸。看著月朗星疏,滿街華彩,傅辛只覺夙願已償,心頭暢快,轉頭見流珠臉色蒼白,不免心疼,又溫聲道:「這是早晚的事,你該是早就料到。」頓了頓,他壓低聲音,冷聲道,「回去之後,不得與你那郎君和離,且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你若說和離,他便只有死路一條。」
他最能看穿她的心思。流珠不願拖累徐道甫,必會找由頭和他和離,可這卻不襯傅辛的意。
流珠被他逼得唔了一聲,轉頭卻見香蕊低頭順眼,立在不遠處。這一眼,流珠如遭電擊,立刻明白了過來。
為何自在閨中時起,傅辛每次來,都巧妙地避開了旁人,這問題總算找到了答案。流珠懷疑了不少人,卻是沒往最信任的香蕊身上想過。
傅辛瞧著她睜大的美眸,低笑一聲,拍了下她屁股,目送她怔怔然朝著香蕊走去,整了整稍顯凌亂的衣衫,這才上了護衛牽來的馬,朝國公府趕去,做出一副風塵僕僕來接阮宜愛的模樣,又與阮鐮等長談一番,令原本心思不定的阮鐮又放下心來。
國公府的人但覺得,雖有人說官家冷情冷心,可是看他對皇后寵愛的樣子,那可是萬萬做不得假的。他這樣寵阮宜愛,怎麼捨得令她家裡遭了難呢?國公府的榮寵,必然長盛不衰。
他們卻不知道,傅辛少年時還有壓制不住的時候,孤鷙之氣都寫在眼裡,如今步入中年的傅辛,性情隱忍,喜怒不形於色,又有什麼演不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