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風雪夜
月初剛下過一場雪,積了數日不化,前三日倒是出了日頭,可這才三日光景,飄飄洒洒又下起了雪來。李嬤嬤輕手輕腳地推門出來,門外立著一個俏生生的少女,柳葉眉,鵝蛋臉,瓊脂鼻,只少女臉上愁眉不展,見了李嬤嬤,方稍稍展眉,輕聲問道:「李嬤嬤,大娘子睡下了?」
「才喝了一碗葯,倒是歇下了。」李嬤嬤拉著少女入了偏房,問道,「取到炭火了不曾?」
少女的眉頭更緊了一些,搖頭道:「管事的趙婆子只說今冬炭火本就不足,老太太老爺房裡也才堪足夠,咱們院子這個月的炭火都只前頭送來的那些了。」言及此處,少女恨恨地跺了跺腳,道:「我先前才看到二娘子屋裡燒著地龍,熏著熱炭,人與幾個丫鬟在院里玩耍,房門便大敞著。又哪裡是府中炭火供應不足?這起子沒大沒小的奴才,可不就是瞧咱們的大娘子無人庇佑,才這般黑心爛肺地剋扣炭火!」
李嬤嬤嘆道:「自來上行下效。想那白氏做了平房進門,天鵝做大,海清倒做小,哪時尊重過太太?更別提,如今太太都過世十年了,只余大娘子一點骨血,府中是白氏掌中饋,她是個沒臉沒皮的,門面的光也不消做,自處處刻薄咱們的大娘子。莫怪底下的人這般行事。」
「若是往常也便罷了,偏大娘子入冬后便受了寒,之前一場大雪,又加重了病況!現下院子里的炭火也只管今明二日的了,這卻如何是好?!」少女同是心生悲涼,她和李嬤嬤皆是太太跟前的舊人,太太過世時,大娘子才足月,她們二人也算是看著大娘子長大。只大娘子自小體弱多病,府中又是這麼個光景,由不得二人不時時提心弔膽,刻刻草木皆兵。
二人相對愁容,隔壁主屋內,臉色慘白的女娃額頭冒出密密的一層冷汗,睜開眼想喚人,卻見小丫鬟月菱正坐在床尾,懷中緊緊抱著她的雙足給她取暖,到底小丫鬟年紀實在太小,雖做事有股憨勁,不思玩鬧,卻也是難掩無趣,腦袋軟軟地垂著,已是睡去。
顧姮覺得身上那股子冷意過去了,便也息了喚人的念頭。但這時睡意全無,只睜著眼睛盯著腦袋上天青色的床幔。不知過了多久,待她漸漸又有了倦意,聽屋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正是李嬤嬤端了一小碗熱粥進來。李嬤嬤見她醒了,忙念了一聲佛,快步走到床前,對她道:「大娘子感覺如何了?身子還熱著嗎?」
顧姮對著李嬤嬤萬般關切的臉,輕輕搖了搖頭,一面伸出白生生的一雙小手,緊緊握住李嬤嬤的,道:「我舒服多了。只是一場小風寒而已。趕明兒好了,還能去給老祖宗請安。」
李嬤嬤聞言,心中一酸,許是太太去世的早,大娘子尤其早慧,自懂事起,便變著法地討老太太的歡喜,一年三百六十多日,除了病得下不了床,都會去老太太屋裡請安。大娘子長相肖母,老太太素來又是不喜太太的,每每見了大娘子都極是冷淡。但好歹如此一來,老太太儘管不十分歡喜大娘子,也不至於放任白氏作踐了大娘子。
「那便好。大娘子餓了吧?」李嬤嬤憐愛地撫了撫她的長發,一面將床尾的小瞌睡蟲叫醒,偏那月菱不知做了甚麼好夢,嘴裡嚷著「糖葫蘆串」懵懵怔怔地醒了,惹的顧姮輕聲一笑,那李嬤嬤也啼笑皆非,道:「讓你好生伺候大娘子,你自己倒夢上了!」
月菱年歲小,加之與顧姮年紀相仿,實也算是顧姮的玩伴,故顧姮並不十分端主子的態,月菱愈發的天真活潑,吐了吐舌頭,也不懼李嬤嬤的責備,倒是見顧姮有氣無力地歪在軟枕上,頓時消了笑意,十分關心地道:「大娘子,你身子好些了沒有?還冷嗎?可覺得太熱了?」
顧姮虛弱地搖搖頭,道:「好多了,初時乍熱乍冷,現下不會了。你再給我捂捂,暖暖的很是舒服。」
月菱趕緊應了,這廂繼續捂著顧姮的雙足,李嬤嬤將端來的熱粥放在床頭的小兀上,自己則扶著顧姮,讓她半靠在自己的懷裡,拿勺子細細地餵給她。
果然如顧姮所言,翌日她身子好了大半,便帶著月釧往老太太屋裡請安。那老太太只讓貼身嬤嬤出來回了顧姮,道是她有心了,只是她身子才好,安心在屋裡養身子才是,近來就不必來她屋裡請安了。一面令人從她自個的房裡撥了一些炭火給顧姮。一面又吩咐月釧,令其與李嬤嬤好生照料顧姮。
迫在眉睫的大事解決了,月釧難免真心真意地謝了那傳話的嬤嬤。
顧姮也不多言,規規矩矩地請老嬤嬤回了話,方才離開。
李嬤嬤知道后,便與月釧說了,府中的確是白氏掌著中饋,可是府里的事情也沒有老太太不知道的。此番白氏做的太過火,老太太此舉是敲山震虎,警告那白氏呢。
果然,次日,白氏令貼身的大丫鬟前來院里,非但補貼了許多炭火,又送了一些人蔘等大補之物。李嬤嬤將人蔘收了起來,並不給顧姮食用,她正是體虛的時候,虛不受補,豈能吃人蔘這等東西?
房裡有了足夠的炭火,大雪連下了幾日也漸漸小了,月菱與一些年紀小的丫鬟在屋外院里玩耍,顧姮便捧著獸耳手爐坐在臨窗的榻子上念書,偶爾聽窗外傳來歡聲笑語,便攏了攏身上的氅子,抬首隔著窗子朝外看去。月釧見了,適時喝止月菱,又勸顧姮,道是顧姮念書念的久了,最好要歇一歇。
顧姮心知月釧是擔憂自己的身體,兼她確實有些倦怠,便放開了書。
月釧正要去給她端些瓜果點心來,月菱已是頂著紅撲撲的一張小臉,興緻勃勃地進入與顧姮說起了外間玩鬧的趣事。月釧本欲制止,可見顧姮此刻臉上才有符合她這般年紀的笑容,便生生止了口。
待她出門,正見李嬤嬤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從前院的方向走來。
「嬤嬤,又出什麼幺蛾子了?」月釧生怕是白氏又剋扣了顧姮的甚麼東西,難掩擔憂地問道。李嬤嬤的臉色卻是比往常都要差,道:「此事怕是更糟糕。」
原來李嬤嬤的侄兒在前院當差,覺茲事體大,特私下與李嬤嬤通信的,道是府中來了兩位客人,這客人不是別個,正是張家的老爺和公子。
張家的夫人與顧姮的母親顧太太在閨中便是極好的朋友,情如姐妹。張夫人虛長几歲,自是比顧太太嫁的早,待顧姮出生,張太太的兒郎已有五歲。彼時,顧太太生完顧姮,覺身子大不如前,彷彿大限將至,便匆匆與張夫人說好了這門親事。概因她知道白氏為人,料定日後白氏也不會為顧姮尋個好人家,也顧不得張家兒郎與顧姮年紀相差稍大了些。
更想的是張太太與她是至交,縱然往後張家兒郎不成器,有這麼個婆婆在,顧姮也不至於受苦。其二,張家數代一脈單傳,人口簡單,顧姮往後不必面對所謂的三姑六婆,妯娌小姑。更何況,張老爺是堂堂錦衣衛老爺,日後張家兒郎世襲了張老爺的職,前程也壞不到哪裡去。
李嬤嬤與月釧皆服侍過顧太太,因她的緣故,與張家的夫人也是熟識的。顧太太過世后,張顧二家都在燕都,張太太更是時常來看顧姮。故而,李嬤嬤二人連帶著對張家也是知道一些的。月釧急道:「五年前,咱們遷到了這蘇州城,張老爺還好好地在燕京做錦衣衛百戶。後來聽聞又升至千戶了,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犯了事兒?」
「這細節上面的,我那侄兒也不知。府里對這消息封鎖的很緊。」李嬤嬤愁眉不展,心道,以往說張家人口簡單,對大娘子自然是好事一樁,可如今人口簡單的壞處也來了,張家親戚少,一從燕京離開便直奔蘇州而來。說不怕張家父子連累顧家、連累顧姮也是假的,但更多的卻是她和月釧都很清楚顧老爺的為人。
月釧也想到了這一點,道:「只怕若非窮途末路,又帶著張公子,張老爺未必會往咱們家來。他也是知道老爺的為人的,更別提,咱們夫人都過世這麼多年,兩府的唯一關聯只是一樁娃娃親。」
「張老爺有託孤之意,只是老爺定然不敢收留。大娘子與張公子……」李嬤嬤嚷嚷道,「怕是有緣無分了。想年初傳來張太太過世的消息,大娘子聽了,還悲傷過度,大病了一場。此後雖聯繫少了不少,張老爺卻也捎過燕京的玩具給大娘子的。本以為大娘子熬些年,去了張家便也算是熬出頭了。豈料……」
李嬤嬤說到此處,與月釧相顧落了幾行眼淚,月釧道是:「大娘子幼時,張太太時常來看大娘子,大娘子與張家的情分原本非同一般,如今張家出了這樣大事,老爺定是打算袖手旁觀,可你我是否要將此事告知大娘子?」
李嬤嬤猶豫了許久,道:「我原本打算與你商量這事。張家落難,我等本不該冷眼看著。可經此一事,大娘子與張公子的親事怕是再也不成了,且這消息封鎖的緊,若非刻意打探如何能知道張家父子的情況?倘若這時大娘子相助,難免旁生枝節,到了有心人那裡便是與大娘子名聲有損。」
月釧不再多言,一番談話已是讓李嬤嬤做出了最後的決定,而她自然也是默然同意了。
至夜間,忽聽前院馬蹄聲驟響,俄頃又有打鬥聲傳來,片刻燈火通明,如同白晝。顧姮半夜驚醒,驚魂未定,忙問前頭髮生了何事。早有守在外頭的李嬤嬤與月釧入裡屋來,李嬤嬤只緊緊抱著顧姮,一遍遍地輕拍她的後背,輕聲安慰著她,絕口不提前院的血腥與陰謀。
月釧則看著外頭漆黑的夜空,心中一涼,看來老爺非但袖手旁觀,還落井下石了。張家父子,今晚怕是要命喪顧府。
顧姮並不知當晚究竟發生了何事,只是不久之後,朝廷一道升遷的旨意下達,顧老爺遷為禮部侍郎,舉家入京。而顧姮因又生了一場大病,仍被安置在蘇州的別院里,只待養好了身子再前往燕京,李嬤嬤等人則留下服侍顧姮。
顧姮在蘇州別院一休養便是四年多。
這一年,被北夷生擒去的太上皇,月前被送回大明。然五年前,太上皇還是皇帝,御駕親征時卻被北夷附錄,彼時太子年幼,朝臣與太后商議立了御弟燕王為帝,治理朝政。如今國無二主,太上皇回朝後依舊是太上皇,皇位並未復辟,並遷去了南宮居住。而顧老爺備受當今器重,步步高升,從禮部侍郎升為了禮部尚書。與此同時,也「想起」了她這個遠在蘇州的女兒。特派了一干僕從來接她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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